第八章 小小風波
2024-10-02 03:59:05
作者: (法)司湯達
於是就有嘆息,因壓抑而更深邃,
還有偷偷的一瞥,因偷覷而更甜美,
還有火一般的羞紅,儘管不是出於犯罪。
——《唐璜》第一章第七十四節
瑞那夫人秉諸天性,加上眼前的福分,心情好得像天使般的溫柔,只有想到侍女艾莉莎,心頭的甜蜜才有點兒變味。這位姑娘新近得了一筆遺產,去向謝朗神甫做懺悔時,吐露出想嫁給於連的打算。神甫真心為弟子鴻運高照而高興,哪知於連對提婚之議,一口回絕,使教士極為驚訝。
「我的孩子,你對自己的心思,也要檢點檢點,」教士皺著眉頭說,「這筆財產,可保溫飽而有餘。假如是為了捨身奉教,而不屑一顧,我當然要向你致賀。我在維璃葉當本堂神甫,於今已有五十六年;然而,據種種跡象看來,我的職務,就要給斥革了。此事很傷我的心,不過好歹每年還有八百法郎收入。我講這一細節,是想告訴你,不要對神甫一職抱什麼幻想。如果想攀附權勢之輩,永生天國的希望,就沒份兒了。要想發跡,勢必去刻薄窮民,奉承區長、市長、名流,投他們所好,為他們效勞:這種行為,社會上稱為處世之道,對一個世俗中人,與靈魂的得救倒也並非完全水火不容。但處於我們的地位,就應該有所選擇:不是追求塵世的富貴,就是嚮往天國的福祉,別無折中之道。小朋友,你回去,好好考慮考慮。三天之後,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覆。我很難過,看到你性格深處鬱積著一股熱情,表明你還沒有教士必備的那種克制功夫和捨身精神。以你的聰明,我可以預言你前途如錦;不過,允許我說句老實話,」善良的神甫說到這裡,眼角噙著淚水,「作為一名教士,對你的靈魂能否得救,我不無擔憂。」
於連為自己動了感情而深感羞愧: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自己受人關愛。他樂極而涕,便跑到維璃葉後山的大樹林,哭個痛快。
「為什麼我會這樣呢?」臨了,他自問道,「我感到,我可以為善良的謝朗神甫百死而不悔,然而,他剛才向我指明,我不過是蠢材一個。我要瞞騙的,無過於他了,而他卻把我看透了。他所說那鬱積的感情,正是我求富貴的熱望。原想放棄五十路易的年金,他會對我的虔誠,說句其志可嘉的好話,可偏偏在這當口,他認為我不配當教士。」
「今後,就該憑我性格中堅毅可靠的那部分為立足根底。」於連繼續想道,「誰還能說我曾號啕大哭以求一快,對說我是蠢材的人表示過敬愛!」
三天後,於連終於找到了託詞,他本該一上來就想到的。這個託詞,純系誹謗,但誹謗又怎樣?他故意閃爍其詞,向神甫表白,內中有一個不便明說的理由——因為涉及第三者,使他一開始談到婚事,就不擬考慮。這無異於說艾莉莎品行不端了。謝朗神甫在於連的神態中發現有一種熱衷浮華的情狀,這種凡俗之心與年輕修士秉持的虔敬之情,是大相逕庭的。
「小朋友,」謝朗神甫又說,「與其做一個沒有信仰的教士,還不如老老實實做個博學多識、受人尊敬的鄉紳。」
於連對這些勸誡,回答得很得體,至少在措辭上,他誇誇其談,把一個懷有宗教熱忱的年輕神學士所能使用的詞彙全都用上了;但他說話的聲調和眼底包藏不住的火焰,卻向謝朗神甫敲響了警鐘。
展望於連的未來,似不宜做太壞的評估:圓滑與審慎兼具,能把虛情假意說得頭頭是道,在他這個年紀,已屬不惡。至於聲調和手勢,是因為他一直與鄉民為伍,沒見識過大場面。以後,一旦有機會接近大人先生,那無論是姿勢還是措辭,就會粲然可觀了。
瑞那夫人感到納悶的是:其侍女新近得到一筆財產,卻不見她心情更快活。只看到她三天兩頭去見神甫,回來總是眼淚汪汪的。後來,艾莉莎就自己的婚事跟女主人提了個頭。
瑞那夫人聽後,以為自己得了病。人像發熱一樣,夜不成眠。只有看到侍女或於連在側,才覺得活了過來。她日夜都想著他們,想著他們婚後的幸福光景。一個小家庭就靠五十路易來維持,固然是窮,但在她心目中卻頗具迷人的色彩。那時,於連很可能到專區首府布雷去當律師,離維璃葉只有十五里路;在這種情況下,偶爾一見的希望還有。
瑞那夫人真以為自己快要瘋了。她告訴了丈夫,後來果真病倒了。當天晚上,侍女進來服侍,她發現那女孩在抽泣。這一晌,她恨透了艾莉莎,剛才還數落了她幾句,這時便請侍女原諒自己脾氣不好。不想艾莉莎淚水冒得更凶了,說要是太太允許,她想把自己的不幸事兒傾訴一下。
「那你就說吧。」瑞那夫人答道。
「唉,太太,想不到他會拒絕;一定有人跟他說了我的壞話,他也就信了。」
「是誰拒絕呀?」瑞那夫人氣都透不過來了。
「還有誰,太太,除了於連先生,」侍女抽噎著說,「神甫先生也拗他不過。因為神甫覺得,他不該拿當過女傭為藉口,回絕一個正經姑娘。說穿了,於連先生的父親,也不過是個木匠;連他本人,沒進太太家之前,又是什麼樣兒呢?」
後面的話,瑞那夫人都沒聽進去。她亢奮已極,神志幾乎不管用了。她讓侍女把於連回絕的話說了又說;據說態度之硬,已無翻悔的餘地。
「我願意替你做一番最後的努力,」女主人對侍女說,「由我出面,跟於連先生說說看。」
第二天午飯後,瑞那夫人心裡不無快意,去為她的情敵做說客;談了一小時,看到艾莉莎的婚議和財運一再遭到婉拒。
於連慢慢脫出刻板的應答,對瑞那夫人的好言規勸,能很機智地擋回去。幾天來陷於絕望,瑞那夫人這下抵禦不住了,任幸福的激流洋溢她的心田。等恢復靈性,在臥房安歇下,便遣開眾人,這時,她自己都大吃一驚。
「莫非我愛上了於連。」她終於這樣自問。
這個發現,換了別的時光,她一定會愧疚不已,坐立不安,而此刻,對她不過是很別致的人生一境,而且好像有點兒事不關己。風波過後,只覺得心疲身軟,連最強烈的感情也無能為力了。
瑞那夫人想做點針線活兒,不料卻昏昏沉沉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倒也並不十分驚恐。她太幸福了,再不把事情往壞處想。天真、淳樸,這位善良的內地女子,絕不至於為了感受新的情致或憂苦,而折磨自己的靈魂。於連到來之前,她整個身心都給一大堆家務吸引了去——在遠離巴黎的地方,這就是一個賢妻良母的命運。瑞那夫人對於激情,跟我們對彩票的看法一樣:肯定會上當,只有瘋子才去碰這種運氣。
晚餐鐘響,於連領了小孩回來;瑞那夫人聽到於連的聲音,臉頓時漲得緋紅。自從心有所愛以來,她學乖了,把臉紅的原因,說成頭痛得厲害。
「女人就是這樣,」瑞那先生呵呵一笑,「這些機器,這裡那裡,時時需要修補修補!」
這類打趣的話,瑞那夫人雖然早已聽慣,但說話的聲調,還是覺得非常刺耳。為了消閒遣悶,轉而打量於連的長相,即令他是天底下最難看的男人,此刻也會討得她的歡心。
瑞那先生刻意模仿宮廷顯貴的習尚,每當春回大地,初逢佳日,就率全家搬到葦兒溪小憩。這個村子因一則中世紀傳聞,事關嘉白麗哀(Gabrielle)淒艷的遭遇而遐邇聞名。當地有一座哥德式古老禮拜堂,如今已斷垣零落,卻不失為一大景觀。離廢墟幾百步遠處,瑞那先生擁有一座古堡,內有兩對塔樓和一座仿蒂琉璃宮庭院的花園。花園四邊,廣植黃楊;園內小徑,栗樹夾道——而且,栗樹之屬,一年都要修剪兩次。旁邊有塊地,種的是蘋果樹,是閒行漫步的好去處。果園盡頭,有八九棵挺拔的胡桃樹,枝葉茂密,綠蔭蔽空,離地高達十餘米。
看到這幾棵大樹,瑞那夫人常止不住要讚賞幾句,她丈夫則說:「這些樹真可惡,麥子在樹蔭下就是不長,每棵樹叫我少收幾擔糧。」
村居景色,這一次對瑞那夫人似乎有耳目一新之感。贊之賞之,竟至陶醉。洋溢的感情,給了她急智和決斷。到葦兒溪的第三天,瑞那先生因公務趕回城,瑞那夫人便出資,雇來一批工匠。是於連給她出了個主意,鋪設一條沙石小路,以環繞果園並連接高挺的胡桃樹,這樣孩子清晨散步,鞋子就不會給露水沾濕。這個方案從設想到施工,還不到二十四小時。這天,瑞那夫人跟於連一起,指點工人幹活,過得十分愉快。
維璃葉市長從城裡回來,大感驚異:路已經修好了!丈夫的到來,瑞那夫人也大感驚異,因為她已忘了還有他這個人!此後兩個月中,市長先生一講起此事就非常生氣,說她膽大妄為,這麼大的改造工程,未經與他商量就擅自做成了;不過,瑞那夫人是自掏腰包,這點還覺得差強人意。
長日易度,白天瑞那夫人跟孩子們在花園裡跑來跑去,捕捉蝴蝶。他們用薄紗做大網罩,去捉可憐的「鱗翅目昆蟲」;這個佶屈聱牙的學名,還是於連教給她的。因為瑞那夫人托人特地從貝藏松購來戈達爾的生物學著作;於連跟她講了不少有關這類昆蟲的奇異習性。
這些可憐的蝴蝶,他們都狠狠心,用別針釘在一張硬紙板上,這也是於連想出來的辦法。
瑞那夫人與於連之間,終於不愁沒有話題了。以前,碰到沉默,於連像活受罪,現在就不必擔這份心了。
他們話頭不斷,而且興致極好,雖然談的都是無傷大雅的事。生活變得活潑、忙碌而愉快,頗合大家口味,只除了艾莉莎,覺得活兒多得干不完。侍女說:「即使在狂歡節,維璃葉有舞會,太太也沒這麼用心打扮過。現在倒好,她一天要換兩三身衣服。」
我們無意於討好任何人,但也不必諱言,瑞那夫人膚白如雪,她為自己剪裁了幾件袒胸露臂的輕衫。身姿亭勻,披上薄羅單衫,真是嬌艷驚人。
「夫人,你從沒這麼年輕過。」維璃葉的友人來葦兒溪赴宴,見到女主人時都這麼說(這在當地算是一種恭維)。
說來奇怪,讀者諸公也許不信,瑞那夫人這麼著意打扮,似乎並無直接的意圖,只是興之所至而已。她不暇多想,時間不是消磨在跟孩子和於連一起捉蝴蝶,便是與艾莉莎共同制新衣。她只回了一次維璃葉,因為想去採購密羅茲運來的夏季新裝。
回葦兒溪,瑞那夫人帶來一位有親眷關係的少婦。這位戴薇爾夫人是瑞那夫人從前在聖心修道院的同伴;瑞那夫人婚後,跟戴薇爾夫人不知不覺熱絡了起來。
戴薇爾夫人聽她表妹講的一些趣事——真乃是瘋頭瘋腦的想法——常常大笑不止。女主人說:「我獨自一人的時候,就想不出這類念頭。」這些出人意表的想法,即巴黎人所謂的風趣,瑞那夫人面對丈夫,就像做了什麼蠢事一樣,會覺得難以啟齒,而跟戴薇爾夫人,就勇氣大增。剛開始講還有點兒靦腆,等兩位夫人一起坐久了,瑞那夫人神情就活躍起來,長長的一上午一眨眼就過去了,彼此過得非常愉快。知情識趣的戴薇爾夫人在這次拜訪中,發覺她表妹雖不像從前那麼無憂無慮,但生活肯定比從前快活得多。
至于于連,到了鄉間,像回到了童年,跟他的學生一樣興高采烈,跑著跳著去捉蝴蝶。受過種種約束,玩過種種機謀之後,如今灑脫自在,遠離他人的視線,而且憑本能覺得對瑞那夫人不必畏懼,盡可縱情於生活的歡快之中。尤其青春年少,置身於世上最美的群山之間,其樂何如!
戴薇爾夫人到後不久,於連就覺得可以與她做朋友,便急巴巴地領她到新修沙徑的盡頭,大胡桃樹的底下,把這一帶的秀麗景色,指點於她。以風光而論,這兒如果不比瑞士的山川或義大利的湖泊更美,至少也不相上下。向前走幾步,沿著陡斜的山坡,很快就能登上一片高峻的懸崖。懸崖周邊,都是橡樹;崖石外突,幾乎遙臨河面之上。於連站在懸崖峭壁之上,快活、自在,甚至像是一家之主,陪伴著兩位女性朋友,沉醉在她們對美景的禮讚之中。
「我覺得這仿佛就是莫扎特的音樂。」戴薇爾夫人稱賞道。
維璃葉周圍的鄉野,不可謂不美,但兄長的嫉妒,父親的橫暴與呵責,在於連眼裡,已無由見其妍麗。在葦兒溪,就沒有這些苦痛的回憶,而且生平第一次,沒碰到什麼仇敵。瑞那先生留在城裡的日子——這是常有的事,於連就可以放膽讀書了;不像從前,只能在夜裡看書,還得小心提防,把花盆扣過來罩住燈光。很快,夜晚也不用苦讀,可以安心睡覺了。白天,在教課之餘,他夾了那本書來到岩壑之間,那本作為他行為的唯一準則,使他為之怦然心動的書。書中不僅有幸福時的陶醉,也有失意時的慰藉。
拿破崙關於婦女的言論,對其治下某些流行小說的評說,使於連第一次獲得某些有關的見解;其實,這些見解,對跟他同齡的年輕人,早已算不得新鮮了。
酷暑來臨。晚上,到離樓房不遠處一棵繁茂的菩提樹下乘涼,已成習慣。大樹底下,濃蔭幽深。一天晚上,於連一邊講,一邊比畫,向兩位少婦侃侃而談,自覺津津有味。他說著揮舞起手臂來,不意碰到瑞那夫人的纖纖素手,那手是擱在花園漆椅的椅背上的。瑞那夫人把手很快縮了回去,但於連想,他有責任叫這隻手不縮回去。想到有一種職責要履行,事若不成就會徒留笑柄,甚至滋生自卑,於是,所有樂趣,頓時從他心頭散逸無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