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市長
2024-10-02 03:58:47
作者: (法)司湯達
權勢!老兄,焉可忽乎哉?足以引起傻瓜的敬重,孩童的驚詫,闊佬的嫉妒,賢哲的輕蔑。
——巴納夫
杜河之上,大約百步之高,沿山坡有一條公共散步道。道旁修一條長長的擋牆,實屬必要;這對沽名釣譽的地方長官特·瑞那先生來說,真是萬幸之事!山川形勝,此處成了法蘭西最美的景點之一。但是每當春上,雨水刨出條條溝壑,路面給沖得坑坑窪窪,簡直無法通行。人人都感不便,倒成全了特·瑞那先生:修築一堵六米高、六七十米長的擋牆,他的德政自可流芳百世。
為這堵擋牆,特·瑞那先生御駕親征,三赴巴黎。因為,此前一任的內務部長公開表示,他死也要抵制維璃葉造這條步行道。如今,路牆已砌得有一米多高了,而且,好像為了氣氣所有的前任和現任部長,此刻正用大塊石板在裝貼牆面。
有多少次,前胸靠著青灰色的累累巨石,心裡猶念昨宵拋別的巴黎舞場,一面縱目四望,俯瞰這片杜河流域。在那一方,在河左岸,有五六重曲折的岩壑,巉岩間依稀能望見無數細小的溪流。這些小溪,遇到多處落差,便像瀑布似的飛瀉而下,匯於杜河。山裡的陽光,十分酷熱。烈日當空的時候,遊人坐在這平台上寂然凝想,梧葉桐影便足可蔭蔽他的清夢。這些梧桐長勢很快,綠得發藍的濃蔭,是市長派人在長長的路牆後面運泥壅土的結果,因為不顧市議會的反對,他逕自把散步道拓寬了兩米(雖然他是保王黨,我是自由黨,這件事還得稱讚於他)。無怪乎維璃葉丐民收容所走運的所長——瓦勒諾先生,跟市長所見略同,都認為這片平台,堪與巴黎近郊的聖日爾曼——盎藍長道[4]相媲美。
至於我,對這條「信義大道」,只有一點責難,儘管有十七八塊大理石上鐫刻著路名,而這些路牌,又為特·瑞那先生贏得了一枚勳章;我所要指責於當局者,是路政上的蠻橫做法;替壯碩的梧桐修枝打杈,甚至削去冠梢。梧桐本應長得亭亭如蓋,像在英國看到的那樣;現在卻給修剪得低低的、圓圓的、平平的,跟菜園裡的大路菜一個模樣。但是,市長大人的意志違逆不得。凡市府轄區內的樹木,一年兩次,必遭無情的剪削。當地的自由黨人斷言,也許是言過其實,說自從助理司鐸馬仕龍做下規矩,剪枝所得,歸他所有,一班替公家幹活的園林工人,下手就更狠了。
這位年輕司鐸,是省城貝藏松前幾年派來的,用以監視謝朗神甫和附近幾位本堂神甫。有一位已故的老軍醫,他曾參加過征意戰爭,退伍後退隱維璃葉——照市長的說法,此人生前既是雅各賓黨,又是拿破崙派。某天,竟敢當面對著市長,抱怨說不該定期刈夷嘉木。
「我喜歡樹蔭,」特·瑞那先生答覆的口氣,高傲得適可而止,因為對方是得過榮譽勳章的外科大夫,「我喜歡樹蔭,我的樹只有這樣修剪,才能樹茂蔭濃。我想不出,一棵樹除非像胡桃樹那樣有用,倘不能提供收益,種來何用?」
在維璃葉,「提供收益」是權衡一切的金科玉律。這四個字,概括了大多數居民的習慣想法。
「提供收益」,在這座風光絕勝的小城,成為決定一切的理由。外地人來到這裡,進入涼爽而深秀的山谷,醉心於林壑之美時,首先會想到,當地居民對美一定特別敏於感受。其實,家鄉風物之美,他們固然談得不少,不能說不受重視,但那是因為能招攬遊人,遊人花錢能餵肥客店老闆,客店老闆則通過納稅,給小城提供收益。
這天,秋日晴朗,特·瑞那先生由妻子挽著,沿著信義大道閒步走去。特·瑞那夫人一邊傾聽丈夫語調莊重的談話,兩眼卻盯著三個孩子的一舉一動,不無擔心。大兒子約莫有十一歲,常常跑到路牆那邊,樣子像要爬上去。只聽得嬌音嫩語的一聲喊:「阿道爾夫。」孩子才放棄膽大妄為的打算。特·瑞那夫人,看上去是位才三十許的少婦,依舊相當娟秀。
「他說不定會後悔的,這位神氣活現的巴黎人物。」特·瑞那先生氣呼呼地說,臉色顯得比平時更蒼白,「要知道我在宮裡也不是沒有三朋四友……」
關於內地生活,不才儘管可以寫上二百頁,想我還不至於那麼蠻不講理,忍心讓讀者諸公受罪,領教一番內地人極其囉唆而又老於世故的談吐。
這位令維璃葉市長頭痛的巴黎人物,不是別人,正是阿拜爾先生。兩天前,居然給他動出腦筋,不僅進入監獄和丐民收容所,而且還參觀了市長等社會賢達開辦的賑濟醫院。
「不過,」特·瑞那夫人怯生生地說,「既然你們辦慈善事業,清正廉明,那位巴黎先生能找什麼碴兒呢?」
「他是專門來散布流言的,然後再寫成文章,登在自由黨的報紙上。」
「那種報紙,你不是從來都不看的嗎?」
「但是那些雅各賓派的大作,老有人提起,分散我們的精力,妨礙我們去做好事。至於那個本堂神甫,我是一輩子也饒不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