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窮人的福星
2024-10-02 03:58:49
作者: (法)司湯達
一位品德高尚、不耍陰謀的神甫,是一村的造化。
——弗勒利
維璃葉的本堂神甫,已年屆八旬;由於山區空氣清冽,身體像鐵打一樣結實,性格也如鋼鐵一般剛強。這裡應該交代一下,作為本堂神甫,他有權隨時出入監獄、醫院,甚至丐民收容所。阿拜爾先生是由巴黎方面介紹,來見這位神甫的。來人很機敏,選准清晨六點[5],抵達這座喜歡打聽的小城。而且一到,便直奔神甫的住處。
信是特·拉穆爾侯爵寫來的,侯爵身為法蘭西貴族院議員,是富甲一省的大財主。謝朗神甫看著來信,頗費沉吟。「想我偌大一把年紀,在這裡人緣也不錯。」臨了,他低聲自語道,「諒他們還不敢把我怎麼樣!」便轉過身來,望著巴黎來客。雖說神甫年事已高,兩眼依然炯炯有神,閃耀著神聖的光輝,表示只要是高尚事誼,即使擔點兒風險,也樂於助成。
「請隨我來吧,先生。不過當著獄卒,尤其是收容所看守的面,希望你對看到的一切,不要妄加評論。」阿拜爾先生明白,他遇到了一位熱心人。於是跟著這位可敬的神甫,參觀監獄、收容所、濟貧院等處,提了許許多多問題,聽到奇奇怪怪的答覆,即便如此,他也一點兒沒責怪的意思。
這次參觀,一連持續了幾小時。神甫想請來客一同回家吃中飯,阿拜爾先生推說有信要寫,實際上是不願更多連累這位好心的同伴。三點光景,兩位先生視察完丐民收容所,又折回監獄。這時,在大門口碰到一名獄卒;那是個身高六尺的彪形大漢,生就一雙羅圈腿,相貌本來就不雅觀,加上凶神惡煞的樣子,面目顯得格外可憎。
「啊!先生,」他一見神甫便問,「跟您在一起的這位,可是阿拜爾先生?」
「是又怎樣?」神甫答道。
「我昨天接到一道嚴令,是省長專差憲兵連夜騎馬送來的,吩咐不准阿拜爾先生踏進監獄。」
「我要明白告訴你,努瓦虎,」神甫說,「這位同來的客人,正是阿拜爾先生。我不是有這份權力嗎?不論白天晚上,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進入監獄,願意叫誰陪就可以叫誰陪。你說是不是?」
「是的,神甫先生,」獄卒低聲下氣地說,像巴兒狗怕挨揍,不由得垂下頭來,「不過,神甫先生,我也有妻子兒女,一有告發,我就會丟掉飯碗,可我全靠這差事養家餬口哩。」
「我要是丟了差事,一樣也會不高興的。」善良的神甫說來很動情。
「那可不一樣呀!」獄卒緊接著說,「您嘛,神甫先生,誰都知道您有八百法郎收入,有塊好地……」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兩天裡,你言我語,添油加醋,竟有了二十種不同說法,挑起了各種仇緒恨意,把個小小的維璃葉攪得滿城風雨。此刻,瑞那先生與他夫人有點兒語言上下,也是由此而起的。這天上午,市長先生由丐民收容所所長瓦勒諾陪同,上神甫家興師問罪,表示他們的老大不滿。謝朗先生在這裡無根無蒂,覺出他們話里的分量。
「好呀,你們兩位!我活到八十歲上,竟成了附近第三個給革職的神甫。我在這裡已經待了五十六個年頭。來的當初,這兒還是區區小鎮。城裡的居民,洗禮差不多全由我施行的。我天天為年輕人主婚,就連他們爺爺奶奶的婚禮,也是我主持的;維璃葉,就是我的家。看到這個來客,我心裡也想過:巴黎來的這個人,可能真的是個自由黨,眼下自由黨,不要太多哦!但是,那又能礙著我們窮人犯人什麼事呢?」
瑞那先生的責問,特別是收容所所長瓦勒諾的非難,越來越咄咄逼人。
「得啦,那就革我的職吧,」老神甫聲音顫巍巍地嚷道,「可是我還得住在這兒。誰都知道。四十八年前,我繼承了一份田產,每年有八百法郎的收益。我就靠著這筆進款過活。你們兩位聽著,我嘛,任職多年,沒有什麼來路不明的[6]積蓄,也許就因為這個緣故,丟掉差事我也不怕。」
瑞那先生與夫人,生活得相當和美。這時,瑞那夫人嬌怯怯地問了一句:「這位巴黎先生,能礙著囚犯什麼呢?」瑞那先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正想發發他的威風,忽聽得妻子一聲驚叫:原來二兒子爬上平台的胸牆,在牆頭上奔跑起來。要知道這堵牆比一旁的葡萄園要高出好幾米。瑞那夫人怕嚇著兒子,一分神會摔下去,所以喊都不敢喊。孩子覺得自己十分了得,嬉皮笑臉好不快活,後來瞧見母親臉色煞白,才跳下來,朝她奔去。這一下,可結結實實挨了頓罵。
經這件事一打岔,夫妻倆也隨之改變了話題。
「我一定得把於連雇來,那個鋸木匠索雷爾的兒子,」瑞那先生說,「這幾個孩子越來越淘氣,得叫他來管管。他是個年輕修士,反正跟這差不離吧,拉丁文特棒,要是肯來教,孩子的功課准能上進;因為,此人個性很強,這是本堂神甫說的。我出三百法郎,兼管膳宿。只是對他的品德,叫人有點兒放心不下,他是老軍醫的寵兒。老軍醫得過榮譽勳章,推說是表親關係,就寄居在索雷爾家;這老軍醫很可能是自由黨的密探。他有哮喘,說咱們山區的空氣,有益於養病;只是此事,無從證實。他參加過破屋那八代(Buonaparté)[7]的歷次義大利戰役;據說,後來拿破崙稱帝,他還簽名表示過反對。是這個自由黨,教於連念拉丁文的,還把隨身帶來的一大摞書留給了他。按說,咱們家的孩子,我根本不會考慮要木匠的兒子來照看,但是正好在我們吵翻的前一天,神甫告訴我,說索雷爾家的這孩子研習神學已有三年,還打算進神學院。這麼說來,倒不像是自由黨分子,竟是拉丁文人才了。」
「這樣安排,好處還非止一端。」瑞那先生一副老謀深算的神情,瞟了他夫人一眼,「瓦勒諾為他的敞篷馬車,剛配備兩匹諾曼第駿馬,就神氣活現的。可他的孩子,就沒有家庭教師哦。」
「說不定他會把我們這位搶走呢。」
「這麼說,我的計劃你是贊成的嘍?」瑞那先生對他夫人的慧心巧思報以微微一笑,「好吧,事情就這麼定吧。」
「啊,老天!你這麼快,主意就拿定了!」
「我就是這脾氣,想必神甫已經領教到了。不必躲躲閃閃,我們周圍儘是自由黨。那幫布商就在嫉妒我,我心裡明白得很;其中有兩三位眼看要成巨富了,聽便!我倒願意讓他們見識見識,瑞那家的少爺,由家庭教師領著散步,那才氣派哪。我爺爺常講,他小時候就有家庭教師。不過,這樣一來,得多花一百銀幣;但是,身份攸關,這筆費用該打入必要的開支。」
這突如其來的決定,倒使瑞那夫人上了心事。她那亭亭玉立的身姿,穠纖得衷,照山里人的說法,也曾是當地的美人兒。又有那麼一種淳樸的情致,步履還像少女般輕盈。風韻天成,滿蘊著無邪,滿蘊著活力,看在巴黎人眼中,甚至會陡興綺思。如果知道自己姿媚撩人,瑞那夫人一定會羞得無地自容,因為她從未有過搔首弄姿、忸怩作態的念頭。收容所的闊所長瓦勒諾先生,據說曾向她獻過殷勤,結果一無所獲;此事給她貞淑的品德,增添了異樣的光彩。須知這位瓦勒諾,臉色紅潤,頰髭濃黑,長得身高馬大,粗壯健碩,又兼為人粗豪、放肆、聒噪,在內地也算得是檯面上的人物了。
瑞那夫人非常靦腆,表面上性情平易,看到瓦勒諾一刻不停地走動,大聲喧譁地說道,覺得很不受用。維璃葉地方的所謂娛樂,她都退避三舍,因此得了個名聲,說她太傲,矜持於自己的出身門第。別人的毀譽,她並不在意,看到家裡來客越來越少,反倒高興。不過,有一件事,我們不必為她掩飾,那就是在太太們眼裡,她不過是傻瓜一個:因為對丈夫一點兒不會耍心眼,本來可以要丈夫替她從巴黎或貝藏松捎幾頂漂亮帽子來的,這類良機,她都白白放過了。在她,只要能在自己美麗的花園裡安閒徜徉,就無所抱怨了。
她心地淳樸,從來沒想到要去品評丈夫,嫌他煩人。在她,雖未明言,但想像中,夫婦之間也不見得會有更溫馨的關係了。她尤其喜歡聽丈夫跟她談孩子的教育;瑞那先生希望大兒子當軍官,二兒子能做法官,小兒子進教會。總之,在她認識的男子中,瑞那先生比他們都強,卻沒他們那麼討厭。
妻子對丈夫的這一品評,不是沒有道理的。維璃葉市長之所以博得為人機智、談吐高雅的美名,是因為能講五六個從他伯父那裡聽來的笑話。已故特·瑞那上尉,大革命前曾在奧爾良公爵的步兵團效力。這位老伯一到巴黎,便可隨意出入親王的沙龍,從而得以拜識特·蒙德松夫人,拜識名噪一時的特·尚莉夫人,以及王宮建築師杜克雷先生。這幾位人物,都一再出現在現任市長瑞那先生搬弄的掌故里。但是,這些瑣聞,微妙難言,講久了,倒成了苦差事,如今也只有逢到重大場合,市長先生才敘說敘說有關奧爾良王室的逸事珍聞。此外,只要不談錢財,瑞那先生都不失君子之風;他被認為是維璃葉最有貴族氣派的人物,實屬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