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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與黑(上)上卷

2024-10-02 03:58:44 作者: (法)司湯達

  真實

  令人難堪的真實

  ——丹東[1]

  第一章 小城

  置萬千生靈於一處,

  把壞的揀出,

  籠子裡就不那麼歡騰了。

  ——霍布斯

  

  弗朗什-孔泰地區,有不少城鎮,風光秀麗,維璃葉這座小城可算得是其中之一。白色的小樓,聳著尖尖的紅瓦屋頂,疏疏密密,星散在一片坡地上;繁茂粗壯的栗樹,恰好具體而微,點出斜坡的蜿蜒曲折。杜河在舊城牆下,數百步外,源源流過。這堵城牆,原先是西班牙人所造,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了。

  維璃葉北面,得高山屏障,屬於汝拉山的一條支脈。每當十月,冷汛初臨,維赫山起伏的峰巒,便已蓋上皚皚白雪。山間奔沖而下的急流,流經維璃葉市,最後注入杜河,為無數鋸木廠提供了水力資源;這是一種簡易作坊,大多數居民與其說是市民還不如說是鄉民,倒藉此得到相當的實惠。然而,這座小城的致富之源,卻並非鋸木業,而是靠織造一種叫「密露絲」的印花布,使家家殷實起來:拿破崙倒台以來,城裡的房屋差不多已修葺一新。

  一進城,就聽到噪聲四起,震耳欲聾:那是一部外表粗糲、喧鬧不堪的機器發出來的。二十個笨重的鐵錘,隨著急流衝擊水輪,忽起忽落,轟隆轟隆,震得路面發顫。每個鐵錘,一天不知能衝出幾千個釘子。鐵錘起落之間,自有一些娟秀水靈的小姑娘,把小鐵砣送到大鐵錘之下,一轉眼就砸成了釘子。這活兒看起來挺粗笨,初到法瑞邊界山區來的遊人見了,不免少見多怪。別看這釘廠把大街上的行人震得暈頭轉向,假如這旅客進入維璃葉地界,問起這爿光鮮的廠家,是誰家的產業,別人準會拖腔拉調地回答:「嗬!那是我們市長大人的。」

  維璃葉這條大街,從杜河岸邊慢慢上揚,直達山頂。遊人只要在街口稍停,十之八九,會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行色匆匆,一副要事在身的樣子。

  一見到他,路人紛紛脫帽致敬。他頭髮灰白,服裝也一身灰,胸前佩著幾枚勳章。廣額鷹鼻,相貌總的來說,不失為端正。一眼望去,眉宇之間不僅有一市之長的尊貴,還兼具半老男子的和藹。

  但巴黎客人很快便會對他沾沾自喜的神情,看不入眼,發覺他那自得之中,還夾雜某種褊狹,又帶點機敏。最後會感到,此人的才幹,只在向人索帳時不容少給分文,而輪到要他來償債,則能拖就拖。

  他就是維璃葉市的市長,特·瑞那先生[2]。市長先生步履莊重,穿過街道,走進市政廳,便在旅人眼中消失了。假如這外地人繼續溜達,再走上百十來步,便會看到一座外觀相當漂亮的宅邸,從與屋子相連的鐵柵欄望進去,是一片奼紫嫣紅的花園。遠眺天邊,則見勃艮第山脈,峰巒隱約,賞心悅目。競逐蠅頭微利的俗氣倘令人覺得憋悶,那麼對此清景,自有塵俗頓忘之感。

  遇到當地人,便會告訴他:這就是特·瑞那先生的府邸。正是靠鐵釘廠的大宗盈利,維璃葉市長才蓋起這座巨石高壘的漂亮宅邸;整幢房屋,還是新近才完工的。市長的祖上,相傳是西班牙人,算得上是舊家世族;據稱遠在路易十四把維璃葉收入版圖之前,就已定居於此了。

  一八一五年[3],特·瑞那先生夤緣得官,當上了當地市長,從此,他對自己的實業家身份常感愧恧。須知花園各部分的護牆,也是靠他鐵器經營得法才建造得起;如今,這座鮮麗繽紛的花園,層層平台,迤邐而下,一直伸展到杜河之濱。

  在德國,諸如萊比錫、紐倫堡、法蘭克福等工業城市,這類明麗怡人的花園,多似繁星環抱;而在法國,卻難望找到。弗朗什-孔泰地區內,誰家的庭院圍牆造得越長,石基壘得越高,就越受四鄰尊敬。瑞那先生家的花園,圍牆重重,格外令人嘆賞,尤其因為有幾塊圈進來的地皮,是出了金價買來的。且說雄踞杜河岸邊的那鋸木廠,一走近維璃葉,劈面就會看到。那屋頂上,你會注意到有塊橫板,上面寫著「索雷爾」三個大字。該廠六年前的原址,如今已劃入瑞那先生家的花園,正用來造最下一層第四道平台的護牆。

  索雷爾老頭,是個固執己見、不可理喻的鄉民。市長先生雖很高傲,可為了叫老頭兒把鋸木廠遷走,也不得不跟他多次打交道,摸出大把大把的金路易。至於那條推轉輪鋸的公共水流,瑞那先生憑他在巴黎的關係,才得以喝令河流改道。不過這份恩典,也是在一八二幾年大選之後,才謀取到的。

  市長是用杜河下游五百步遠的四頃地,換得索雷爾這才一頃的小塊地。這個地段,雖然於索雷爾老爹(他發跡後,地方上都這樣稱呼)的松板買賣更有利,但他有本事,利用鄰居的急性子和地產癖,居然敲到一筆六千法郎的巨款。

  這樁交易,事後頗遭當地精明人的揶揄。有一次,一個禮拜天,這事也有四年了,瑞那先生身著市長的禮服,從教堂出來,老遠瞧見索雷爾老爹身旁圍著三個兒子,望著他暗笑。這一笑,在市長心裡投下一道陰影;此後,他不免常想,那次換地,本來可用更便宜的價錢做成的。

  每年春上,有一幫泥水匠,穿過汝拉山谷,前往巴黎。在維璃葉想贏得眾人敬重,最要緊的是造圍牆時切不可用這伙泥水匠從義大利帶來的圖樣。哪位業主一時不慎,用了這種新花樣,就會永遠落個「沒頭腦」的名聲;這在明哲穩健的人眼裡,就體面掃地了。而在弗朗什-孔泰,臧否人物左右輿論的,正是這批不偏不倚的聰明人。

  事實上,這類聰明人言論霸道,令人生厭。大凡在巴黎這個號稱偉大的共和之邦住慣的人,再到內地小城來棲身,就會覺得不堪忍受,原因就該到這個壞詞兒里去找。專橫的輿論——這算什麼輿論?——無論在法蘭西小城鎮,還是美利堅合眾國,其愚頑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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