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伊莉莎白很高興，因為她立刻收到了舅媽的回信。她一接到信，就獨自一人跑到那片小樹林裡，找了條長凳坐下來，準備好好讀個痛快。從信的篇幅來看，舅媽應該沒有拒絕她的請求。

  我親愛的外甥女：

  

  我剛收到你的來信，便決定用一上午的時間給你回信，因為我覺得三言兩語恐怕很難跟你把話說清楚。我得承認，你提出的請求使我感到詫異，因為我萬萬沒想到，問出這句話的人竟然是你。請不要以為我在生你的氣，我只是覺得，你完全沒有必要再向我們進行求證。如果你一定裝作聽不懂的話，那就只能請你原諒我失禮了。你舅舅也跟我一樣詫異，我們都認為達西這樣做，無外乎是因為你。如果你當真毫不知情，那我就說得再明白一些。在我回到朗伯恩的那天，有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前來拜訪你的舅舅，那位客人就是達西先生。他們在屋裡待了好幾個鐘頭，等我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談完了。我當時也很好奇，但是不像你現在這樣急不可待。他找到了威克姆和你妹妹的下落，於是特地趕來告訴加德納先生。他說，他已經見過他們，而且跟他們說過話了——他見了好幾次威克姆，但莉迪亞只見過一次。據我推測，我們離開德比郡的第二天，達西就趕到了倫敦，開始打聽他們的下落。他說，事情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他的過錯，沒有及時揭露威克姆的不端之舉，否則，就不會有哪位正經的姑娘相信他，甚至愛上他了。他坦然將這一切歸咎於自己的傲慢，認為威克姆的品格早晚會讓人看穿，因此不必親自檢舉，免得損害自己的形象。於是，他認為自己有必要挺身而出，並設法彌補他曾經犯下的過錯。他承認，這就是他干預這件事的動機。要我說，即使他真的別有用心，他的行為也無可指摘。達西在城裡待了好幾天才找到他們，不過他有線索可循，我們沒有一點兒頭緒。估計是因為有這點兒把握，所以他才決定跟我們進城找人。好像還有一位楊吉太太，她早先做過達西小姐的家庭教師，後來因為犯了什麼過錯被解僱了，具體原因達西先生沒有說明。她在愛德華街弄了一幢大房子，靠出租房間維持生活。達西知道這位楊吉太太跟威克姆關係密切，於是一進城，便上她那兒去打探消息了，可達西花了兩三天時間，才得到他想要的情報。我想，如果不用大筆的錢賄賂她，她是不會輕易背叛別人的信任的，因為她確確實實知道那位朋友的下落。威克姆剛到倫敦時，找的第一個人就是楊吉太太，如果她能夠收留他們，估計他們早就在那兒住下了。達西先生終於打聽到他們在某街的住址，於是他先找到了威克姆，然後堅持要見莉迪亞一面。據達西所說，他見到莉迪亞的第一句便是勸她改邪歸正，等親友們願意接納她了，就趕緊回家去，還說他會一直幫忙到底。可後來，他發現莉迪亞執迷不悟，說什麼都不願回家去。她不需要達西的幫助，也不把親友們放在心上，而且無論如何也不肯丟下威克姆。她堅信，威克姆會娶她回家，至於什麼時候，她一點兒也不在乎。達西第一次與威克姆交談，就發覺他並沒有結婚的打算，可他見莉迪亞如此堅決，也只好儘快促成這一樁婚姻。威克姆已經親口承認，他當初離開民兵團是因為欠了很大一筆錢，而他自己又無力償還。至於莉迪亞與他私奔一事，他竟然把責任都推到了她身上，還說是因為她腦子不好使。威克姆說，他不久就會離開部隊，至於今後該幹什麼卻沒有一點兒頭緒。他得找個地方去，但是又不知道去哪裡好。他只知道自己剩下的錢不多了。達西先生問他為什麼沒有立刻與你妹妹結婚，雖然班納特先生不算大富大貴之人，但好歹也能稍微幫襯一下。等他們結了婚，情況肯定會有所改善。可是達西發現，威克姆在回答這些話時，仍在想如何去攀另一門親事，好讓自己踏踏實實地賺上一筆錢。對他來說，與莉迪亞成婚或許是目前最好的選擇，至少可以解他的燃眉之急。他們見了好幾次面，畢竟涉及錢財的問題，最好可以當面討論。威克姆當然漫天要價，好在最後定了一個合理的數字。他們把所有事情談妥後，達西先生才把這件事告訴你舅舅，於是在我回家的前一天晚上，他第一次造訪天恩寺街。當時，加德納先生並不在家。他打聽到你父親也住在這裡，但是第二天早上就要離開。他以為你父親不像你舅舅那樣好說話，於是決定等他走了以後，再來天恩寺街進行拜訪。他當時沒有留下姓名，直到第二天，我們也只知道有位先生來這裡找過他。星期六他又來了一趟。那天你父親已經走了，只有你舅舅在家，正如我剛才所說，他們兩人在一起談了許久。他們星期天又見了一面，當時我也看到了他。這件事直到周一才談妥。一談妥之後，他們就立刻寄了一封快信回朗伯恩。我們這位貴客實在是太固執了。我想了想，麗茲，如果非要說他有什麼不足的話，那就只能說他是個固執己見的人了。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期說他有不同的缺點，但實際上，固執才是他真正的缺點，每件事他都必須親力親為。其實，你舅舅也願意一手操辦莉迪亞的婚事（這麼說不是為了圖你感激，所以不必再提起此事）。他們為這件事爭執了好久，然而這兩位當事人——無論是威克姆，還是莉迪亞——都不值得他們付出這麼多心血。你舅舅實在拗不過他，只得聽從他的安排，結果非但不能為自己的外甥女效力，還要以無勞居功，這實在有違他的初衷。我相信，你今天早上的來信一定會讓他感到欣慰，因為這件事需要有一個交代，別人對達西的誤解將會消除，而達西也將獲得應有的讚美。不過，麗茲，這件事只能讓你一個人知道，或者最多也只能說給簡聽。想必你一定能理解，他們為這對年輕人盡了多大的努力。我相信，達西先生替威克姆償還的債務，肯定遠遠高於一千英鎊，除了莉迪亞名下那一筆錢，他又額外支付給她一千英鎊，另外還給威克姆買了個官職。至於這些錢為什麼只由達西先生一個人出，我已經在上文說明了緣由。他說這件事是他一個人的責任，都怪他當初欠缺考量，過分自恃，以致沒人了解威克姆的真實品格，所以才叫人家上了他花言巧語的當。這番話或許有幾分道理，不過，這與他內斂的性格沒有關係，畢竟自持又不是一件壞事。你應該是明白的，親愛的麗茲，雖然達西的話說得合情合理，但若不是鑑於他別有苦心，你舅舅是絕對不會輕易依從的。等一切都敲定下來後，達西便回到彭伯利去找他的朋友們了。他們當時還約定好，說等到婚禮那天，他還得再來一趟倫敦，以辦理財產方面的相關手續。我相信，現在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你了。你說你聽完會感到驚訝，這很自然，只希望你不要覺得不愉快。莉迪亞住到我們這裡來了，威克姆也經常過來走動，他還是我上次在赫特福德郡時看到的那副樣子。莉迪亞待在這裡的時候，她的種種言行確實讓我有些不滿。我本來不打算告訴你，但星期三接到簡的來信，才知道她在家也是那樣，因此你知道了也不會產生新的痛苦。我曾多次嚴肅地提醒她，說這件事的性質有多麼惡劣，以及她給家人造成了多大的影響。但凡她能聽進去一句話，我就心滿意足了，可誰知道，她完全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有好幾次我真的很生氣，但是一想到親愛的伊莉莎白和簡，看在你們的分上，我還是得再容忍她一下。達西先生準時回來了。正如莉迪亞所說，他也參加了婚禮。他第二天跟我們一起吃飯，但星期三或星期四又要離開城裡。親愛的麗茲，如果我借這個機會對你說（我之前一直沒有勇氣），我真的非常喜歡他，你會生我的氣嗎？達西對我們的談吐和態度，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跟我們在德比郡時一樣討人喜歡。他的眼界和學識，我也十分欣賞。在我看來，他沒有任何缺點，唯一的不足就是他沒有那麼活潑。只要他擇偶慎重一些，娶一位好太太，我相信他的性格也會開朗起來。我覺得，他其實挺狡猾的——到現在都沒有提過你的名字。不過，現在的男人都狡猾。如果我說話太放肆了，請一定要原諒我，至少不要對我過於苛責。請允許我繼續來彭伯利拜訪，我要逛遍莊園的每個角落才會滿意。只要給我配一輛矮矮的四輪馬車，再套上一對漂亮的小馬就行。我不能再寫了。孩子們已經嚷嚷著叫喚我半個鐘頭了。

  愛你的舅媽，

  M. 加德納

  九月六日於天恩寺街

  伊莉莎白讀完這封信，確實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情緒，但很難判斷她到底是高興多於痛苦，還是痛苦多於高興。她本來就有這種朦朧的感覺，認為是達西先生促成了她妹妹的好事，但又不敢往這方面多想，畢竟他完全沒必要做這些事情。她另一方面又在顧慮，假如他真這樣做了，那她無論如何也報答不了這份恩情。現在可好，這個猜想居然成了毋庸置疑的事實！達西跟著舅舅舅媽到城裡去，不辭勞苦，甚至不顧體面地去尋找那兩個人。他不得不向一個讓他厭惡和鄙夷的女人求情，不得不自降身份去找一個他極力迴避，甚至連名字都不願提起的人。達西要與他見面、要和他說理、要跟他談判，最後還要用錢收買他。他做了這麼多事情，費了這麼多心力，卻只是為了一個他既不在意又無好感的姑娘。這有可能嗎？伊莉莎白在心底默念，達西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可是，她轉念一想，又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即使是她的虛榮心作祟，也不該這般自大，指望他去愛上一個曾經拒絕過他的女人。他本就不願與威克姆有任何聯繫，因為他對這個人的恨已經深入骨髓。可是現在，卻要成為他的姐夫！但凡一個人稍微有點兒自尊，都不可能接受這樣的關係。毫無疑問，達西先生在這件事上相當賣力，伊莉莎白甚至不好意思去想，他究竟出了多少力氣。他早就說過自己這麼做的理由，而且言之成理，確實令人信服。他覺得自己犯了錯誤，這可以理解；他出手很大方，因為他有這個條件。雖然她不願意承認，達西這麼做主要是為了她，但她或許可以相信，達西仍對她余情未了，因此遇到這樣一件與她心境相關的事，他還是願意為她傾盡全力。家裡欠下這麼大一筆人情債卻無以回報，這真讓她感到萬分痛苦。莉迪亞平安歸來，還保全了名聲，這一切都是達西的功勞。唉！她一想到自己曾經對他惡語相向，就由衷地感到愧疚。她為自己感到慚愧，卻為達西感到驕傲，他竟然可以不計前嫌傾力相助，這足以說明他是一個正直善良的人。她把舅媽對達西的讚揚讀了一遍又一遍。雖然誇得還不夠多，但她已經十分滿意了。伊莉莎白髮覺，舅舅舅媽都以為她和達西交往的基礎是深情和信任，因此不免感到有些遺憾，卻也有幾分得意。

  這時，突然有人靠近打斷了她的思路，她趕緊從座位上站起來。她正準備從另一條小道出去，卻被威克姆撞了個正著。

  「你一個人散步呢，我沒有打擾到你吧，親愛的姐姐？」他說著來到伊莉莎白身邊。

  「當然打擾到了，」她笑著說，「但被人打擾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要真是這樣，那我可太過意不去了。我們一直是好朋友，現在就更加親近了。」

  「可不是嗎，其他人也出來了嗎？」

  「我不知道。班納特太太和莉迪亞坐車到梅利頓去了。親愛的姐姐，我聽舅舅和舅媽說，你已經去參觀過彭伯利了。」

  她做了肯定的回答。

  「你的眼福真叫我忌妒，可惜我又消受不起。不然，我到紐卡斯爾的時候，也可以順道去拜訪一下。我想，你一定見到那位老管家了吧？可憐的雷諾太太！她以前可喜歡我了，不過，她當然不會在你面前提起我的名字。」

  「噢，她提到了。」

  「她是怎麼說的？」

  「她說你進了部隊之後，情況——似乎不是太好。當然了，具體情況她也不清楚，畢竟那麼遠傳來的話也靠不住。」

  「沒錯。」他咬著嘴唇說道。伊莉莎白本以為這樣能堵上他的嘴，沒想到過了一會兒，他又接著說：

  「對了，我上個月竟然在城裡碰見了達西。我們擦肩而過好幾次呢。不知道他到城裡有什麼事。」

  「或許是為了籌備他跟德·包爾小姐的婚事吧，」伊莉莎白說，「他這個時候進城去，肯定是有什麼特別的事要辦。」

  「那還用說。你在蘭普頓見過他嗎？加德納夫婦說你們碰過面。」

  「見了，他還把我們介紹給了他妹妹。」

  「你喜歡她嗎？」

  「非常喜歡。」

  「聽說她這一兩年有很大的長進。我上次見她的時候，還是之前那副沒出息的樣子。我很高興你喜歡她，希望她以後越來越好吧。」

  「我相信她會的。畢竟，她已經過了那個容易惹禍的年紀。」

  「你們有去金普頓村嗎？」

  「我不記得了。應該沒去吧。」

  「我之所以提到這個地方，是因為我本該在那裡得到第一份牧師俸祿。那可真是個好地方！——牧師住宅也很漂亮！各方面都很適合我。」

  「你喜歡講道嗎？」

  「我可太喜歡了。我本來就把它當作自己的職責，所以稍微累一點兒也沒關係。雖說一個人不應該後悔，但是——這份工作實在太適合我了。安閒自得，與世無爭，這就是我理想中的生活！可惜一切都過去了。你在肯特郡的時候，有沒有聽達西提起過這件事？」

  「我聽人提起過，那人的話也一樣可靠。他說這個位置給你是有條件的，而且必須獲得恩主的同意。」

  「你聽說過。嗯，這話有一定道理，但我之前就告訴過你，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我還聽說，你過去有一段時間，並不像現在這樣喜歡布道。你還鄭重其事地說，從今往後絕不接受聖職。於是，雙方達成一致，這件事很快就解決了。」

  「你還真聽說過！這話也不是完全沒有依據。你或許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談起這件事的時候，我就有提到過——」

  這時，他們兩人已經到家門口了。伊莉莎白走得很快，因為想儘快擺脫他。不過，看在妹妹的分上，她又不想惹他生氣，所以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

  「算了，威克姆先生，你要知道，我們已經是一家人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但願以後，我們可以把心思往一處想。」

  她伸出手來，威克姆親熱而殷勤地吻了一下，但他的眼神已經十分慌亂。隨後，他們就回到了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