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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3:07:35
作者: 簡·奧斯汀
伊莉莎白剛到蘭普頓的時候,沒有收到簡的來信,她感到頗為沮喪,幾乎每天都在失望中度過。可是到了第三天早上,她就不用焦慮,也不再埋怨姐姐了,因為她一下收到了兩封姐姐的來信,其中一封還註明寄錯了地方。伊莉莎白並不覺得奇怪,因為簡把地址寫得很潦草。
信送到的時候,他們正準備出去散步。於是,舅舅舅媽先行一步,留她一人在屋裡安靜地讀信。誤投的那封信當然要先讀,畢竟是五天前寫的。信的前半部分寫了幾個小型的聚會和集會,又提到了一些鄉下的新聞,而後半部分標註的日期是第二天,書寫的字跡繚亂,可是內容重要得多。顯然,寫信人當時的情緒極不穩定。信的後半部分內容如下:
親愛的麗茲,寫完上面的內容後,又發生了一件令人震驚的事。這件事的影響極為惡劣,我擔心會嚇壞你——不過你放心,家裡人現在都好。這件事和可憐的莉迪亞有關。昨天晚上十二點,我們正要睡覺的時候,突然收到一封福斯特上校發來的快信,他告訴我們,莉迪亞和他手下一名軍官去蘇格蘭了——實話說了吧,她跟威克姆私奔了!想像一下,我們當時有多驚訝。不過,凱蒂似乎對此事早有所聞。我實在太難過了。他們兩人怎麼可以如此草率!我只能儘量往好的方面想,希望是別人誤解了他的人品。他的行為固然有些莽撞,但是這一次,他未必存了壞心眼(讓我們希望如此吧)。至少,他選中莉迪亞不是為了錢財,因為他知道父親一定沒錢給她。可憐的母親無比痛心,父親還勉強撐得住。謝天謝地,兩位老人對他們受到的非議一無所知,我們自己也得趕緊忘掉。根據推測,他們是在星期六晚上十二點離開的,可直到昨天早上八點,大家才發現他們不見了。福斯特上校一得到消息,就給我們寄來了快信,還說會儘快趕過來。親愛的麗茲,他們經過的地方距我們不到十英里。莉迪亞給福斯特太太留了一封簡訊,把兩個人的打算告訴了她。我不得不停筆了。我不能離開可憐的母親太久。我擔心你會覺得莫名其妙,畢竟,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寫了些什麼。
伊莉莎白讀完信後來不及細想,也顧不得分析自己的感受,她趕忙抓起另一封信,迫不及待地讀了起來。這封信是第二天寫的:
親愛的妹妹,你大概已經收到我那封匆忙中寫的信了,那我希望這封信能把問題說得明白一些。雖然時間還算充裕,但我的腦袋裡是一團亂麻,因此,我不敢保證這封信能寫得多有條理。我親愛的麗茲,我真不知道該寫些什麼,但我有壞消息要告訴你,而且這件事十分緊急。若是讓威克姆和莉迪亞結為夫婦,那真是再荒謬不過了,但我們巴不得聽到他們結婚的消息,因為我們擔心,他們並沒有到蘇格蘭去。福斯特上校寄出快信後,便匆匆離開布萊頓,並已於昨日到達朗伯恩。雖然莉迪亞給福斯特太太留的那封信上說,他們準備前往格雷特納·格林小鎮[1],可是丹尼無意說出,威克姆從來沒想過去那裡,也根本不打算跟莉迪亞結婚。福斯特上校聽了大為詫異,當即從布萊頓出發,希望能追上他們。他循著車轍一路追到了克拉普漢姆,這倒不是什麼難事,可是再往後追就沒那麼容易了,因為兩人到達此地後,便把從艾普森雇來的馬車打發走了,重新租了一輛馬車,此後的消息就再難打聽到了,只聽有人說他們往倫敦的方向去了。我不知道該作何感想。然後,福斯特上校往倫敦趕去,一直走到了赫特福德郡。他探詢了巴內特、哈特菲爾德,以及沿途所有的旅館,可是大家都說沒見過這兩個人,縱使他有萬般無奈也只能放棄。最後,他滿懷關切地來到朗伯恩,極為坦誠地吐露了他的焦慮和困惑。我實在替福斯特夫婦感到難過,這件事可不能怪他們。親愛的麗茲,我們時刻處在痛苦之中。父親和母親覺得天都塌下來了,但我不願把威克姆想得那麼壞。或許有些突發狀況,他們覺得在城裡私下結婚比較合適,因此沒有按照原計劃行事。即使他欺負莉迪亞年幼無知,沒有家庭背景,難道莉迪亞自己也會不顧一切嗎?不可能!我真是難過極了,因為福斯特上校不相信他們會結婚。我對他講了我的想法,但他只是搖搖頭,說威克姆恐怕是個靠不住的人。可憐的母親一病不起,整日出不了房間。如果她能克制一下自己,情況或許會有好轉,可是她又做不到。至於父親,我從來沒有見他這樣傷心過。可憐的凱蒂在生自己氣,怪自己隱瞞了他們兩人的關係,不過,這只能說明她們互相信任,倒也算是一件好事。親愛的麗茲,我真替你感到高興,這種事情還是少見為妙。不過,既然第一波衝擊已經過去,我是否可以自私一些對你說,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回來。當然,如果你不方便的話,我也不會給你施加任何壓力。再見!
剛才還說讓你不要著急,現在卻不得不提筆懇請你快些回來,而且越快越好。我深知舅舅舅媽的為人,他們肯定不會見怪,所以,我才敢大膽提出這個要求,而且我還有別的事要求舅舅幫忙。父親馬上就要跟福斯特上校去倫敦找莉迪亞了。他具體打算怎麼找,我也不清楚,可是看他那麼痛苦,辦起事來也很難穩妥,而福斯特上校明天晚上就得回布萊頓。在這個緊要關頭,舅舅的指點和幫助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我相信,他一定會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並對我們伸出援手。
「噢!舅舅上哪兒去了?」伊莉莎白讀完信,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起來。她一面喊著舅舅的名字,一面找尋舅舅的身影。時間這麼寶貴,一刻也不能浪費。她走到門口時,僕人正好把門打開,只見達西先生走了進來。她蒼白的臉色和慌張的神情讓他吃了一驚。伊莉莎白一心惦念著莉迪亞的處境,還沒等達西開口,便匆匆說道:「對不起,恕我不能奉陪,我有要緊的事要找加德納先生,一分鐘也不能耽擱。」
「天哪!究竟出了什麼事?」他一時也顧不上禮節,大聲嚷道。達西定了定心,接著說:「我不會耽誤你的時間,不過,還是讓我,或者僕人去找加德納夫婦吧。你現在狀態不好,還是不要自己去了。」
伊莉莎白猶豫不決,但是雙膝已經開始發顫,她自己也覺得沒辦法找到他們。她只得叫來用人,吩咐他去把兩位主人找回來。她說話時上氣不接下氣,口齒不清得難以辨認。
用人走了以後,她實在支撐不住,便坐了下來。達西見她臉色奇差,不放心就這樣離開,於是以一種溫柔憐憫的語氣對她說:「讓我把你的女傭叫過來吧。你要不要喝點兒什麼放鬆一下?——紅酒怎麼樣?我去給你端一杯來?——你看上去臉色不太好。」
「不用了,謝謝,」伊莉莎白竭力保持鎮定說,「我沒事兒,現在挺好的,只是剛剛從朗伯恩傳來一個不幸的消息,我聽了很難受。」
她說起這件事,忍不住哭了起來,半天也講不出一句話。達西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只能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來安慰她。他默默望著伊莉莎白,心裡很是憐惜。終於,伊莉莎白緩過勁來,對達西吐露了實情:「我剛才收到簡的來信,她告訴我一個可怕的消息。這件事無論如何是瞞不住了。我最小的妹妹竟然拋下所有的親友——私奔了——而她的私奔對象居然是——威克姆先生。他們是從布萊頓逃走的。你也清楚威克姆是個什麼樣的人,下面的事就不必說了。莉迪亞既沒有錢,也沒有背景,他憑什麼會和她——唉,莉迪亞這輩子算是完了。」
達西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可是當初,」伊莉莎白的語氣越發激動,「我本來可以阻止這一件事!我知道他的真面目!我只要把那一部分——我知道的那一小部分,告訴家裡人就好了!要是他們早些了解威克姆的為人,或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可是現在,一切都太遲了。」
「我很難過,」達西嚷道,「同時也感到震驚。但是這個消息準確嗎?——絕對靠得住嗎?」
「噢,當然!他們是星期天晚上離開的布萊頓,有人追蹤他們到了倫敦,之後就沒有消息了。他們一定沒有去蘇格蘭。」
「你們有想辦法去找她嗎?」
「我父親到倫敦去了,簡寫信過來,懇請舅舅回去幫忙。我希望能在半個小時內出發。不過,沒辦法了,我們做什麼都無濟於事。對這樣一個人,我們又能做些什麼呢?我們連他的人都找不到,我不敢對此事抱有一點兒希望。無論怎麼想,這件事都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達西搖搖頭,表示默認。
「我當時就看穿了他的為人——唉!只怪我一時缺乏勇氣,沒有大膽採取行動!我生怕做得太過火,現在看來,實在是大錯特錯!」
達西沒有回應,仿佛沒有聽見她說話。他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陷入沉思之中。他的眉頭緊皺,氣氛十分凝重。伊莉莎白見此情景,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她對達西的吸引力正在慢慢消退。家裡人行事冒失莽撞,招來這般奇恥大辱,自然會讓別人瞧不起。她不覺得詫異,也不想責怪任何人。她相信達西會照顧她的感情,但這無法給她帶來安慰,也無法減輕她的痛苦。她從未像這樣真心實意地愛過他,可是現在,付出再多的愛都是徒勞。
雖然,伊莉莎白難免想到自己,但是不可能只想著自己。只要一想到莉迪亞,想到她給大家帶來的痛苦和恥辱,她就沒辦法只考慮自己的感情了。她把頭埋進手帕里,便一切都不管不顧了。過了好一會兒,她聽見同伴的聲音才慢慢清醒過來。達西的話語充滿了同情,也帶有幾分拘謹,只聽他說:「你恐怕早就希望我離開了吧,畢竟,我也沒有理由待在這裡。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可是我的同情不能幫你解決任何問題。天哪,我真希望能說點兒什麼,或是做點兒什麼,來減輕你的痛苦!不過,我不會說一些空話套話來折磨你,好像是為了故意討得你的感謝。我很遺憾發生了這樣的事,恐怕我的妹妹今天也沒有機會見到你了。」
「噢,是的,麻煩你替我們向達西小姐道個歉,就說我們有急事,必須趕緊回家一趟。請你儘可能替我們保守秘密——雖然我知道也瞞不了多久。」
達西當即答應下來,並再次對她的痛苦表示遺憾。他希望這件事能有個好結局,至少比現在設想中要好。達西請伊莉莎白代為向她家裡人問好,然後鄭重地望了她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當達西走出房門的那一瞬間,伊莉莎白就不禁想到,他們這次在德比郡重逢,幾乎每次見面都充滿了熱忱,可是以後,她或許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她回想了一下,兩人從相識到現在,確實經歷了不少衝突和變化。她曾經巴不得這個人趕緊離開自己的生活,現在卻希望他能留下來。想到這些,伊莉莎白不由得嘆了口氣。
如果感激和尊重是愛情的良好基礎,那麼,伊莉莎白的感情變化自然是既合情又合理。不過,世界上還有一種愛情叫「一見鍾情」——兩人萍水相逢,還沒說上幾句話便彼此傾心。如果你認為摻雜了感激和尊重的感情並非愛情,那麼,伊莉莎白和達西的這段關係也就不值得分析了,不過有一點仍須說明,她當初喜歡上威克姆的時候,或多或少採取了一見鍾情的辦法,可結果不盡如人意,她才稍做妥協,選擇了另一種較為無趣的戀愛方式。即便如此,她看見達西離去的身影,還是覺得十分惆悵。莉迪亞的醜聞從一開始就引發了重重禍端,現在更是連累到了姐姐身上。伊莉莎白一想到達西,便覺得無比遺憾和痛苦。讀完簡的第二封信,她就壓根不指望威克姆會娶莉迪亞了。伊莉莎白想,除了簡,再也不會有人抱這樣的希望了。她一點兒也不驚訝,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當她讀第一封信的時候,還只是覺得奇怪,她實在不理解——威克姆為什麼要跟這樣一個無利可圖的姑娘結婚?莉迪亞又怎麼會吸引他?可現在看來,這簡直再正常不過了。像這種風流韻事,只要女方有姿色就足夠了。雖然伊莉莎白相信,莉迪亞並非鐵了心跟他私奔而不結婚,可是,莉迪亞的德行和見識都很欠缺,很容易成為別人的獵物。
民兵團駐紮在赫特福德郡的時候,她絲毫不覺得莉迪亞對威克姆有什麼好感,可是伊莉莎白知道,任何人對她獻殷勤,她都會愛上人家。她今天喜歡這個軍官,明天又喜歡上了另一個——反正誰喜歡她,她就喜歡誰。莉迪亞對待感情極不專一,但身邊從沒缺過談情說愛的對象。只怪家裡管教不嚴,對她又一味縱容,才造成今天這樣的後果——噢!她現在終於感受到了切膚之痛!
伊莉莎白想要回家的心情十分迫切——她得親自聽一聽,看一看,再替簡分擔一些憂慮。現在,家裡可以說是一團糟,父親在外尋人,母親又一病不起,還隨時需要有人照顧,家裡的重擔全都壓在簡一人身上。關於莉迪亞的事,她認為已經無能為力了,但舅舅的幫助至關重要,因此,只要舅舅舅媽還沒到家,她懸著的心就放不下來。加德納夫婦聽了僕人的話,以為是外甥女得了急病,於是匆忙趕了回來。伊莉莎白先解釋說自己沒生病,然後直入主題,迅速說明了找他們回來的原因。她把兩封信都念了一遍,並著重念了第二封后面補寫的那段話,聲音甚至都有些發顫。雖然舅舅舅媽平常並不喜歡莉迪亞,但是現在也不禁感到萬分憂慮,因為這件事不僅關乎莉迪亞,還牽扯到了家裡所有人。加德納先生也大為震驚,雖然他不知道結果會如何,但還是答應盡力幫助他們。伊莉莎白並不意外,但還是對舅舅流下了感激的淚水。於是,他們三人齊心協力,不一會兒就收拾妥當,做好了回家的準備。他們必須儘快出發。「可是,彭伯利這邊的事怎麼交代?」加德納太太說,「約翰告訴我們說,你派他來找我們的時候,達西先生也在這裡——這是真的嗎?」
「是的,我已經告訴他,我們不能如期赴約了。這件事算是交代清楚了。」
「這件事算是交代清楚了。」舅媽回房間收拾東西的時候,把這話重複了一遍,「難道他們的關係已經好到這個程度,她可以對他吐露實情了?噢,我真想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可是,她再怎麼想都是徒勞,頂多只能在這一個鐘頭的凌亂中,安慰一下自己。假如伊莉莎白這時閒來無事,她肯定會覺得,像她這樣痛苦的人,是絕不可能有心思去做什麼事情的。不過,她和舅媽一樣,手頭上有不少任務必須處理。比如說,她得給蘭普頓的朋友們寫幾封信,再為他們突然離開編造一些託詞。一個小時之後,所有的問題都處理完畢了。加德納先生也跟旅館清了帳,大家都只等著動身了。伊莉莎白擔心了一個上午,卻沒想到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坐上了去往朗伯恩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