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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3:07:00
作者: 簡·奧斯汀
伊莉莎白心裡想著這些事情,幾乎徹夜未眠。第二天早上醒來,這些想法依舊揮之不去。她仍未從驚詫中恢復過來,根本無心去想,也無力去做別的事情。因此,她決定吃過早飯,就出去好好散散心、透透氣。她正準備去那條心愛的小路上走走,忽然想起達西先生也常在那裡等她,於是她沒有走進花園,而是從大道折返,以便離那條小路遠一些。她依舊沿著柵欄走,很快就穿過了一扇園門。
她在那條路上來回走了兩三遍,不禁被清晨的美景所吸引,於是在門口駐足,側身朝花園內望去。她在肯特郡待了五個星期,短短時間裡發生了許多變化,早生的樹芽也變得越發青翠。她正要繼續往前走,忽然發現花園旁的小樹林裡有位男子朝這邊走來。她擔心是達西先生,於是立刻掉頭回去,可是那位先生已經走得很近,甚至認出了伊莉莎白。他突然加快了腳步,一邊跑還一邊喊著她的名字。她本來已經扭頭走開,可是聽見有人叫她(而且是達西先生的聲音),也只得朝園門走去。這時候,達西已經來到門邊,並給伊莉莎白遞上一封信。見她收下信後,達西刻意保持了一些距離,鎮定地說:「我在這兒逛了好一陣了,就是為了遇見你。希望你可以賞臉讀一下這封信,好嗎?」說完,他微微鞠了一躬,然後轉身走進樹林,不一會兒就沒了蹤影。
伊莉莎白當即拆開信。她並不期待從中獲得任何愉悅,這麼做只是出於強烈的好奇罷了。然而,她沒想到的是,裡面裝著兩張信紙,每頁都寫得密密麻麻,連信封上都寫滿了字。她一面沿著小路往前走,一面讀起了信。信是早上八點在羅辛斯寫的,內容如下:
本章節來源於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
小姐,收到這封信的時候,請不必驚慌。既然昨晚的求婚以失敗而告終,並引起了你強烈的反感,那我自然不會在這裡舊事重提,自討沒趣。我曾經衷心地希望我們在一起會得到幸福,但是這封信與我的心意無關。我不會再提到這些想法,免得使你痛苦,也使我自己難堪。我之所以寫這封信,再勞煩你費神去讀,無非性格使然,否則我們大可一別兩寬,永不再相見。因此,請原諒我如此冒昧地占用你的時間和精力。我知道,從感情上說,你肯定一眼也不願意看,但我還是懇請你公正地讀完它。
昨天晚上,你給我扣上兩個性質不同、輕重不等的罪名。你先是指責我不顧賓利先生和你姐姐的感情,硬生生把他們拆散,接著又指責我不顧仁義道德,奪走了威克姆先生指日可待的財富,並斷送了他的大好前程。我竟會如此絕情,殘忍地拋棄自己兒時的夥伴——先父生前的寵兒,一個無依無靠的青年,一位命中注定的牧師——倘若真是如此,那我可是犯下了滔天罪行。至於簡和賓利,他們只有不到幾個星期的交情,就算我真的拆散了他們,也不能與前一件罪行相提並論。現在,請允許我將自己的行為和動機一一說明,你了解其中的原委後,便不會像昨晚那樣對我嚴詞苛責了。在解釋過程中,如果我迫不得已袒露自己的心境,或許會對你有所冒犯,那我只能提前說一聲抱歉。既然是迫不得已,那反覆道歉未免也太可笑了。我剛到赫特福德不久,就和其他人一樣,發現賓利對令姐偏愛有加,仿佛別的姑娘都入不了他的法眼。可是,直到納瑟菲爾德舞會那天晚上,我才擔心他對令姐動了真情,我見他談過很多段感情。在那次舞會上,我有幸與你跳舞時,威廉·盧卡斯爵士無意中的一句話提醒了我,說賓利對令姐的關注引起了大家對他們婚姻的猜測。聽威廉爵士的口氣,似乎這件事已經十拿九穩,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從那時起,我就注意觀察我朋友的言談舉止,發現他確實對班納特小姐一往情深——這與他之前的狀態大有不同,我也觀察了令姐。她的神情和舉止仍像平常那樣開朗、活潑、迷人,可是找不出一絲心有所屬的跡象。經過一個晚上的觀察,我仍堅信,雖然令姐樂意接受賓利的殷勤,但她並不打算以自己的真情回應他。如果這件事情出了錯,那錯一定在我,因為你比我更加了解令姐。倘若事實真是如此,給令姐造成了困擾,那也難怪你會生氣。不過請恕我直言,令姐那一副歲月靜好的樣子,任何觀察敏銳的人都會深信,儘管她待人隨和,但想打動她的心也並不容易。我承認,當時確實希望令姐對賓利的好意無動於衷。雖然我在主觀上有自己的希望和顧慮,但是我的觀察和推斷並不會受到它們的影響——我最後得出的結論有理有據,絕不是在憑藉自己的喜好信口開河。我昨天晚上說過,這門婚事有一些不利條件,換作是我,也必須窮儘自己的力量與之抗衡。至於我為什麼反對他們在一起,還不僅是出於以上這些理由。關於門戶高低的問題,我的朋友其實不像我那麼計較,但是其他的問題不容忽視。這些問題目前依舊存在,而且對兩門親事都產生了嚴重的影響,不過眼不見為淨,我的辦法就是努力忘記它。然而,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我有必要以最精練的語言把它們說出來。你母親家的親戚雖然不夠體面,但在你那不修邊幅、難成體統的家人面前,也就顯得無足輕重了。你的母親做了不少丟人現眼的事,你那三個妹妹更是如此,有時連你的父親也難以倖免。請原諒我這樣冒犯你,我的心裡也不好受。你的至親有這些缺點本來就讓人遺憾,我再這樣一提,自然會叫你更加痛苦。不過,你和令姐的舉止優雅大方,人們非但沒有因為家庭的原因,對你們產生偏見,反而對你們褒獎有加,你們的性情和見解更是得到了大家的賞識。這對你們來說,也不失為一種慰藉吧。因此,我必須說,經過那一整晚的觀察,我確定了自己對每個人的看法,也更加堅定了阻止我朋友與你姐姐結親的想法——我絕不會眼睜睜看他走進一段不幸的婚姻。第二天,他就離開納瑟菲爾德去倫敦了,不過你應該知道,他當時很想早點兒回來。這裡便是我參與的部分了,因此有必要對此進行說明。他的姐妹和我一樣,對這件事深感不安,於是我們決定即刻啟程,去倫敦把賓利先生隔離起來。我們商量好就出發了。到了那裡,主要由我向他說明,他們兩人結婚的種種弊端。我苦口婆心地勸說他,並盡力講到了每處細節。儘管這一番話讓他有所猶豫,但如果不是我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你姐姐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意,他是不會這樣果斷放棄的——這門婚事也就避免不了了。在此之前,賓利一直認為,令姐或許愛得沒有他深刻,但至少也對他動了真心。不過,賓利耳根子軟,遇事聽不得勸,再加上我是他最信任的人,要想說服他是在自欺欺人,其實也沒有多困難。既然他已經接受了這個想法,那麼再勸阻他回到納瑟菲爾德,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我並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抱歉。今日回想起來,只有一件事讓我有愧於心,那就是我不擇手段地向他隱瞞了令姐來到倫敦的消息。這件事不光我知道,賓利小姐也知道,然而她的哥哥至今還蒙在鼓裡。其實,他們就算見了面,也不一定會發生什麼,但是賓利的感情仍未耗盡,讓兩人相見還存有一定的風險。我這樣欺騙,這樣隱瞞,確實不符合我的身份,不過事已至此,我也絕無怨言,畢竟我是為了他們好。關於這件事,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也不需要再道什麼歉了。如果我的所作所為傷害了令姐的感情,那也是出於無意,或許,你會認為我這樣做理由不夠充分,但我到現在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至於另外一項罪名,你對我的控訴更為嚴厲,說我擊垮並摧毀了威克姆先生。我只有一個辦法來駁倒這個控訴,那就是將他與我們家的關係和盤托出。我不知道他究竟以何種方式污衊了我,或在我背後說了些什麼,但我接下來所說句句屬實,我可以找出不止一位誠實可信的人為我做證。威克姆先生的父親是一個值得尊重的人,他多年來盡職盡責,管理著彭伯利的全部家產。先父重情重義,並且樂意在各個方面為他提供幫助。喬治·威克姆是先父的教子,因此先父對他恩寵有加,甚至可以說是有求必應。先父供他上學,後來又把他送入劍橋大學——這是對他最為重要的援助——因為他父親被妻子的揮霍無度折磨得苦不堪言,已無力供兒子接受高等教育。先父見這個年輕人風度翩翩,因而喜歡和他來往,而且十分器重他,希望他從事與宗教相關的工作,並打算在教會給他安排一個職務。至於我自己,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經看穿了他的真面目。這個人品性不佳,而且惡習累累,儘管他小心偽裝不讓身邊人察覺,可是終究逃不過一個同齡人的眼睛。他總會有一不留神露餡的時候,我常有機會看到,可是先父不曾有這樣的機會。在此,我將再一次給你帶來痛苦,至於痛苦到什麼程度,只有你自己知道了。無論威克姆先生在你心中喚起了怎樣的情感,它們的動機都值得懷疑,因此我不得不向你揭露他的真實面貌——我不希望你錯付自己的真心。我敬愛的父親大約於五年前去世,直到最後,他都十分喜愛威克姆先生,連遺囑上也特別提到他,說讓我根據他的職業情況,盡力提拔他。如果他接受了聖職,等俸祿優厚的職位一有空缺,就讓他填補上去。除此之外,先父還留給他一千英鎊的遺產。不久之後,威克姆先生的父親也去世了。這兩件事前後發生不到半年,威克姆先生就寫信告訴我,說他最後決定不再接受聖職,既然無法獲得那份豐厚的俸祿,便要求我直接給他一些經濟補償,並希望我不要認為這是個無理要求。他又說他有意學習法律,還說我應當明白,僅憑他那一千鎊的利息去繼續深造,是遠遠不夠的。與其說我相信他說的是真話,倒不如說我希望他說的是真話,不過,我心甘情願地答應了他的要求,因為我知道威克姆先生不適合當牧師。因此,這件事很快就談妥了:他主動放棄在教堂任職的機會,將來也不再提出要求,並以此換取三千英鎊的鈔票。我和他之間的聯繫也就此切斷。我實在瞧不起他,因此不再請他來彭伯利做客,在外面也不與他來往。我相信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城裡,所謂學習法律不過是個幌子,既然擺脫了所有束縛,他也不再需要偽裝,便過上了荒淫無度的生活。大約有三年時間,我沒有他的半點兒音訊。可是,原定由他去接替的牧師去世後,他又寫了一封信給我,讓我舉薦他,說他目前的處境極為窘迫——這一點我當然不難相信。他發覺學習法律無利可圖,現在已經下定決心,只要我肯舉薦他接替這個崗位,他就會承擔起聖職的責任。他自以為我肯定會推薦他,因為眼下沒有合適的人選,而且我也不會把先父的遺願拋諸腦後。不過,我沒有答應他的要求。他再三請求,我也視而不見——這你總不會責怪我吧?他的處境越難,怨恨也就越深。因此,我可以想像,他在人前人後詆毀我的話有多麼惡毒。在此之後,我們之間就恩斷義絕了。他是如何生活的我不知道。不過去年夏天,他又一次出現在我面前,以最卑劣的手段引起了我的注意。現在,我要說一件自己都不願記起的事情。我本來不打算讓任何人知道,但是這一次非說不可。我相信,你一定會為我保守秘密。我的妹妹比我小十歲,由我母親的侄子菲茨威廉上校和我本人作為她的監護人。大約一年以前,我們把她從學校里接出來,並為她在倫敦找了個住處。去年夏天,她跟管家楊吉太太到拉姆斯蓋特去了。威克姆先生立即緊隨其後,這樣做顯然是別有用心,因為他和楊吉太太早就認識。很不幸,我們看走了眼,上了他們的當。在楊吉太太的縱容和幫助下,威克姆對喬治安娜大獻殷勤,並聲稱要照顧她一輩子。我妹妹心地善良,還記著他小時候對她的好意,竟然因此動了心,自以為愛上了他,還答應跟他一起私奔。這件事也不能怪她,畢竟,她當時只有十五歲。雖然她做了件莽撞的事,不過好在她把這件事親口告訴我了。在他們私奔的前兩天,我突然到訪,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喬治安娜一向把我這個哥哥當作父親般看待,她不忍心看我傷心難過,於是對我說明了事情的全部經過。你可以想像出來,我當時心裡是什麼滋味,又採取了怎樣的行動。為了顧全妹妹的名譽和感情,我沒有公開這件事情,但是我給威克姆先生寫了封信,叫他立即離開那個地方,當然把楊吉太太也給辭退了。毫無疑問,威克姆先生是看中了我妹妹的三萬鎊財產,但我也忍不住想,他是希望借這個機會報復我——他的計謀差一點兒就得逞了。小姐,我已經把所有與我們相關的事情,全部如實敘述了一遍。從今往後,請你不要再指責我對威克姆先生冷酷無情了——如果你認為我沒有撒謊的話。我不知道他採取了何種方式,以什麼手段欺騙了你,不過,你對我們之前的事一無所知,既無從查證,又不好猜疑,所以受他矇騙也不足為奇。你或許覺得奇怪,為什麼我昨天晚上沒有把這些當面告訴你。其實,我當時也控制不住自己,不知道哪些話可以講,哪些話應該講。信中所提到的一切,都可以請菲茨威廉上校為我做證,他是我們的近親,又與我們交往甚密,而且是先父的遺囑執行人之一。因此,他對每件事的細節都了如指掌。假如你實在討厭我,認為我的話一文不值,那不妨把你的想法說給我的表兄聽。為了讓你來得及找他談談,我一定爭取在今早把信送到你手上。最後,我只想再說一句,願上帝保佑你。
菲茨威廉·達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