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二老各以不同方式為珂賽特幸福盡力
2024-10-02 02:56:25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這樁婚事開始全面準備,徵詢大夫意見,大夫說2月份可以舉行婚禮。現在是12月份,幾周幸福美滿的快活日子倏忽而過。
外祖父同樣樂不可支,有時他久久端詳珂賽特。
「美麗的姑娘真招人喜歡!」他贊道,「她的樣子多溫柔,多善良!真沒得說,我的心肝咪咪,是我一生見過的最可愛的姑娘。等以後,她的美德就和香堇一樣芬芳。不錯,她是優美的化身。跟這樣的女子在一起,只能過一種高尚的生活。馬呂斯,我的孩子,你是男爵,又富有,求求你,別去干律師那行當了。」
珂賽特和馬呂斯從墳墓一步登上天堂,連點過渡都沒有,他們倆即使沒有眼花繚亂,也要頭暈目眩。
「怎麼會這樣,你能明白一點兒嗎?」馬呂斯問珂賽特。
「不明白,」珂賽特回答,「但是我覺得,仁慈的上帝在看著我們。」
冉阿讓不遺餘力,鋪平道路,什麼都調理好了,使之順利進行。他跟珂賽特同樣急切地盼望大喜的日子,而且從表面上看,也跟她懷著同樣歡樂的心情。
珂賽特身世的秘密,唯獨他知曉,他當過市長,懂得如何解決這一棘手問題。原原本本說出她的身世,誰知道會有什麼後果?有可能阻止這樁婚事。他為珂賽特一一排除困難,給她安排一個父母雙亡的家庭,這樣才保險,不會提出任何異議。珂賽特是一個孤兒,並不是他的女兒,而是另一個割風的骨肉。割風兄弟二人在小皮克普斯修道院當過園丁。前往修道院了解情況,得來大量極好的材料、極受讚揚的證明;善良的修女不大熱衷探究別人父親的身份問題,看不出這裡耍了什麼花樣,她們始終說不準小珂賽特究竟是哪一個割風的女兒。她們提供了別人需要的情況;講得語氣十分誠懇。一份證明書開出來了。珂賽特法定為歐福拉吉·割風小姐,確認為孤兒。冉阿讓又一番策劃,他以割風的名字被指定為珂賽特的監護人,而吉諾曼先生則是監護人的代理人。
至於那五十八萬四千法郎,則是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人留給珂賽特的遺產。當初的數額為五十九萬四千法郎,其中一萬法郎用於珂賽特的教育,有五千法郎付給了修女院。這筆遺產由第三者保管,規定等珂賽特成年時或結婚時移交給她。整個這種安排,看來還是相當合情合理,尤其還有五十多萬遺產這一有力的旁證。當然也有幾處顯得怪異,但是沒人看到。與此相關的人,一個被愛情蒙住了眼睛,其餘的全被六十萬法郎遮住了視線。
珂賽特現在得知,長久以來她叫父親的這位老人,並不是她的生父,而只是一個親戚;另一個割風才真正是她父親。換個時候,她會十分難過。然而現在,她正處於無比幸福的時刻,心頭只掠過一點陰影,臉上泛起一點愀然之色,但她畢竟欣喜若狂,陰雲很快就消散。她有了馬呂斯。年輕人一到面前,老人就退隱了。人生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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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常年來,珂賽特看慣了周圍一個個謎團;童年有過神秘經歷的人,往往不願深究一些事情。
她還繼續管冉阿讓叫父親。
珂賽特心花怒放,特別喜歡吉諾曼外公。固然,老人對她講了許多讚揚話,也送給她大量禮物。冉阿讓那邊在給珂賽特營造一個正常的社會地位、一筆無可指責的財富,吉諾曼先生這邊在給她裝點婚禮的花籃[305],沒有什麼比追求華麗更令他開心的了。他送給珂賽特一條班什[306]花邊的衣裙,是他的祖母留下來的。「這種式樣又時髦了,」他說道,「老古董又風行起來。我年老時的少婦,跟我童年時的老婦穿得一樣。」
科羅曼德爾漆的凸肚式古老五斗櫃,多年沒有打開了,現在他又翻起來,說道:「讓這些老祖宗懺悔一下,看看大肚子裡都裝著什麼東西。」他稀里嘩啦,將滿滿的大肚抽屜里的東西全倒出來,有他妻子、情婦和老輩女眷的衣物:北京寬條子綢、大馬士革錦緞、厚錦緞、印花縐綢、圖爾產的雙燒橫棱綢衣裙、能下水洗的印度金絲繡帕、幾塊不分正反面的王妃綢[307]、熱那亞和阿朗松的桃花、老式的金銀首飾、精雕戰鬥圖案的象牙糖果盒,還有各種舊衣裳、緞帶,他全送給珂賽特了。珂賽特驚喜交集,一方面對馬呂斯愛得發狂,另一方面也對吉諾曼先生感激不盡,她夢想用綢緞和絲絨裝飾起來的無邊的幸福。在她看來,她的婚禮花籃是由大天使托著,她的靈魂鼓著馬林[308]花邊翅膀,在藍天裡飛翔。
我們說過,這對情人如醉如痴的程度,只有外公的興高采烈能與之相提並論。受難會修女街仿佛來了銅管樂隊。
每天早晨,外公都送給珂賽特一件古董。珂賽特的周圍,花邊衣飾應有盡有,像鮮花一樣爭奇鬥妍。
有一天,不知由什麼話頭引起來,在幸福中喜歡嚴肅話題的馬呂斯說道:「那些革命者太偉大了,就像卡通[309]和福基翁[310]都擁有幾世紀的威望,每人似乎都是世代相傳的古名。」
「古綾!」老人高聲說,「謝謝,馬呂斯,這正是我要想的主意。」
於是,第二天,珂賽特的婚禮籃里,又增添一件漂亮的茶色古綾衣裙。
老外公從這堆古物中引出一段高論:「愛情,當然很美,但必須有陪襯。幸福也需要一些無用的東西。幸福,僅僅是必需品,要用大量不必要的東西調味。一座宮殿和一顆心。一顆心的羅浮宮,愛情的心和凡爾賽的大噴泉。請把牧羊女交給我,竭力讓她成為公爵夫人。請把頭戴矢車菊花冠的牧羊女菲莉領來,給她加上十萬利弗爾的年金。在大理石的柱廊下,請向我展現一望無際的田園。我讚賞田園,也讚賞大理石和黃金的仙苑。乾乾巴巴幸福好似乾麵包,能飽肚子,但不是美宴。我需要浮華的、無用的、奇異的、多餘的、毫無實用價值的東西。記得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見過一座報時鐘,有四層樓那麼高,它好意報時,但又不像為報時而造的,它報午時或午夜,報太陽的正午或愛情的午夜,也報其他任何你想聽的時辰,向你報月亮和星辰、大地和海洋、鳥兒和魚兒、福波斯[311]和福柏[312],從那窩裡還鑽出無數玩意兒:有十二門徒,有查理五世,有愛波妮和沙賓努斯[313],此外,還有許多鍍金小人吹喇叭。這還不算那美妙的鐘樂,不知為什麼,動不動就響徹雲霄。一個簡陋的光禿禿的鐘盤雖也報時,但能同它相提並論嗎?我呢,我讚賞斯特拉斯堡的大鐘,認為它勝過模仿黑森林杜鵑叫的報時鐘。」
吉諾曼先生信口開河,對婚禮發表一通怪論,連18世紀的醜陋老婦,也都納入他的讚歌中。
「你們不懂節慶的藝術。當今時代,你們不會歡樂地過一天。」他高聲說道,「你們的19世紀特別乏味,缺乏激情,不知何為富有,不知何為高貴。無論什麼事,它都剃成光頭出現。你們的第三等級平淡無奇,毫無味道,是畸形的。你們成家立業的資產階級婦女的夢想,拿她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用紅木家具和細布帘子,新裝飾起一間漂亮的小客廳。讓開!讓開!吝嗇鬼先生要娶守財奴小姐。真是富麗堂皇!一支蠟燭上還貼著一枚金幣。現在就是這樣時代。但願我能逃到比薩爾馬特人[314]更遠的地方。哼!在1787年,我就預言一切全完了,預言那天我看見羅昂公爵,即萊翁親王、夏博公爵、蒙巴宗公爵、蘇比慈侯爵、元老院元老圖瓦爾子爵,乘坐兩輛馬車去龍尚[315]!這些全產生了後果。到本世紀,大家都做起生意,在交易所投機,大發橫財,卻變成了吝嗇鬼!他們打扮修飾,外表弄得很漂亮,衣服筆挺,臉洗得乾乾淨淨,上過肥皂,颳了臉,颳了鬍子,梳好頭髮,上了髮蠟,弄得光溜溜的,又是擦,又是刷,外表非常整潔,無可指責,就跟石子一樣光滑,態度審慎,極有分寸,同時,我以我情婦的貞操發誓,他們內心深處全是糞土和污泥濁水,骯髒極了,連用手擤鼻涕的牛倌見了也要退避三舍。我向這個時代獻上這樣一句格言:骯髒的潔淨。馬呂斯,你別生氣,讓我講一講,你看到了,我可沒講老百姓的壞話,還總把你的百姓掛在嘴邊,不過,對資產階級,請容我敲打敲打。我也是其中一分子嘛。愛得越深,責打也越狠。說到愛,我要明確地講,如今,人也結婚,可是不曉得如何結婚了。噢!老實說,我真懷念從前那種溫文爾雅的習俗,失去那一切真遺憾。當年,人人都那麼文雅,具有騎士風度,舉止彬彬有禮,可愛可親,那種豪華賞心悅目,音樂是婚禮的組成部分,交響樂在樓上,鼓樂在樓下,大家跳舞,宴席上一張張臉喜笑顏開,講的讚揚話早已深思熟慮,歌聲四起,焰火五顏六色,大家笑得非常開心,花樣多極了,舉不勝舉,那綢帶的大花結,我也緬懷新娘的吊襪帶。新娘的吊襪帶和維納斯的腰帶是表姊妹。特洛伊戰爭是在什麼上進行的?當然是在海倫的吊襪帶上進行的。他們為什麼拼殺呢?為什麼神聖的狄俄墨得斯打爛了墨里奧涅頭上的十角青銅巨盔呢?[316]為什麼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用長矛相互刺殺呢?就因為海倫讓帕里斯拿走了她的吊襪帶。荷馬以珂賽特的吊襪帶為題,還能創作出一部《伊利亞特》。他會把我這個愛嘮叨的老頭寫進他的詩中,起名為涅斯托耳。朋友們,從前,在那可愛的從前,結婚特別講究:先要簽好一份婚約,接著是一頓豐盛的宴席。居雅斯[317]前腳出去,加馬什[318]後腳就進來。嘿!沒得說,胃是一隻可愛的畜生,也要求該給它的一份,也要有它的婚禮。桌上有美酒佳肴,身邊坐著一位不戴修女巾、半露出胸脯的美人兒!哈!大家都開懷大笑,那時候真快活呀!青春就是一束鮮花;每個青年,到頭來都要捧上一枝丁香或一束玫瑰;即使當了戰士,也還是牧羊人;如果碰巧成為龍騎兵上尉,那也設法取名叫福羅里昂[319]。每個人都力求漂亮些,滿身繡花,披紅掛紫。一個有產者也像一朵花,一位侯爵像一顆寶石。誰也不穿扣襻鞋,誰也不穿長統靴,人人都打扮得那麼漂亮,油光鋥亮,金光閃閃,舞姿翩翩,風情十足,顯得非常優雅,而側身仍不妨帶著佩劍。蜂鳥總得有喙又有爪。那是《風雅的印度》[320]的時代。那個世紀有文雅的一面,又有豪華的一面。嘿,老天見證!那時候真開心。可是今天,人總板著面孔。有錢的男人那麼吝嗇,女人又那麼假正經;你們這個世紀太不幸了。因為衣領開得太低,美惠女神也會被趕走。唉!本來是美的東西,卻當作丑的東西遮掩起來。從那場革命之後,人人都穿起長褲,連舞女也不例外;一名滑稽舞女演員必須一本正經,你們跳輕快舞蹈也得一板一眼。要顯得威嚴才行,就差把下巴頦也塞進領帶里。一個二十歲的青年舉行婚禮,追求的理想就是打扮成魯瓦耶-科拉爾[321]那樣。你們可知道,追求這種威嚴,結果如何嗎?結果變得渺小。要知道,歡樂並不單純是快活,還是偉大的。因此,你們要歡快地相愛,見鬼!你們結婚時要搞得火爆,搞得昏頭昏腦,要喧鬧,鬧翻天,盡情表達出幸福!在教堂里要嚴肅,這可以。可是,彌撒一結束,就全丟開!要製造出一種夢幻,圍著新娘旋轉。結婚典禮既要有氣派,又要有夢幻的情調。婚慶的隊列,要從蘭斯大教堂走到香德爐寶塔[322]。我特別憎惡小里小氣的婚禮。見鬼!至少婚禮這天,要登上奧林匹斯神山,噹噹神仙。啊!你們可以成為氣精、遊戲之神和歡樂之神,可以成為神兵天將!朋友們,哪個新郎都應當是阿道勃朗第尼王子[323]。這一生僅有的千金一刻,要及時享樂,飛上雲霄同天鵝和雄鷹一起遨遊,哪怕第二天又掉下來,回到資產階級青蛙群里。絕不要在結婚上節儉,絕不要損害其光輝,絕不要在你們輝煌的日子吝惜錢財。婚禮不是平常過日子。哦!婚禮如果按照我的想像去操辦,準會搞得妙趣橫生。可以到樹林裡聽小提琴演奏。我安排演出的節目:天藍色和銀白色。我要把田野各路神仙請來祝賀,還要把山林仙女和海上仙女統統請來。要辦成安菲特里特[324]的婚禮,有一片彩霞、一群梳好美發的裸體山林水澤仙女、一位向女神獻四行讚歌的學士院院士、一輛由海怪拉著的華車。
「特里同[325]吹螺殼,快步走在前邊,聽這仙樂者,無不快活成了仙!
「這才是婚禮的節目,這才像個樣,要不然算我外行,信口開河!」
老外公滿懷激情,滔滔不絕地講給自己聽,而這會兒工夫,珂賽特和馬呂斯則盡情地相互凝視。
吉諾曼姨媽以她一貫平和的心情,冷靜地看待這一切。近五六個月以來,她接連受了不少刺激:馬呂斯回來,馬呂斯滿身血污被人送回來,馬呂斯被人從街壘送回來,馬呂斯死了,隨後又活過來,馬呂斯同家裡和解,馬呂斯訂婚,馬呂斯要和一個窮苦的姑娘結婚,馬呂斯要和一個非常富有的姑娘結婚。那六十萬法郎是最後一件令她驚訝的事。既而,她又恢復初領聖體時的冷漠態度。她還按時去做禮拜,還撥動念珠念經,還念她的瞻禮祈禱書,當別人在角落裡竊竊說「我愛你」[326]時,她就在另一個角落輕聲誦《聖母頌》。在她看來,馬呂斯和珂賽特隱隱約約,好似兩個影子,而其實,影子正是她本身。
有一種苦修的滯鈍狀態,靈魂已經麻木不仁,同所謂的生活世事格格不入,只能感知地震和大災大難,毫無一般人的感覺,既沒有歡樂也沒有痛苦。「這種虔誠,」吉諾曼老頭對女兒說,「就好像患了大腦炎。你對生活一點感覺也沒有了,既聞不到臭味,也聞不到香味。」
不過,六十萬法郎倒把老姑娘的猶豫不決固定下來。她父親一貫拿她不以為然,在馬呂斯的婚事上沒有徵求她的同意。老人行事單憑一股激情,原先的暴君一變而為奴隸,一心要讓馬呂斯滿意。至於姨媽存在不存在,有沒有看法,老頭子連想都沒有想,老姑娘再怎麼溫順,也不免被這種態度刺傷了。她內心有不平之氣,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暗中盤算:「父親不同我商量就決定了這樁婚事,我解決遺產問題也不同他商量。」她確實富有,而她父親則相反。因此,她在這個問題上保留了決定權。如果他們是窮苦的結合,那麼也就讓他們窮苦下去。外甥先生活該倒霉!他娶個女叫花子,那他就當叫花子去。然而,珂賽特擁有六十萬的財富,便討姨媽喜歡了,使她改變了對這對情侶的看法。六十萬法郎值得重視,顯而易見,她別無選擇,只能把她的財產留給這兩個青年,原因無非是他們並不需要這筆財產。
事情已經安排妥當,新婚夫婦就住在外公家裡。吉諾曼先生的臥室是家中最漂亮的屋子,他非要讓出來不可。
「這樣會使我年輕,」他說道,「我早就有這種打算,我一直打定主意,要把我的臥室變成洞房。」他用許多高雅的老古董布置新房,還用他認為是烏德勒支[327]產的名貴緞子裝飾牆壁和天棚,緞底全毛茛花圖案上,有起絨的熊耳花。他說道:「昂維爾公爵夫人在拉羅什吉永時,就是用這種緞子做床罩的。」他將一個薩克森瓷人擺在壁爐台上,那瓷人在裸露的肚子上捧著一個手籠。
吉諾曼先生的書房,改為馬呂斯需要的律師辦公室,大家還記得,這是應律師公會的要求設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