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幸福縈繞依稀夢
2024-10-02 02:56:28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這對情侶天天見面。珂賽特同割風先生一道前來。「事情完全顛倒了,」吉諾曼小姐說道,「這不,未婚妻送上門來讓人家追求。」養成這種習慣,一來是馬呂斯需要療養,二來是比起武人街的草墊椅來,受難會修女會街的沙發椅更適於促膝交談,也就把她拴住了。馬呂斯和割風先生見面並不交談,這好像成了慣例。少女都需要年長的人陪伴。沒有割風先生陪著,珂賽特就來不了;對馬呂斯來說,割風先生是珂賽特來訪的條件,他也就接受了。有一次,他們籠統地提起改善全民命運的政治因素,雖然沒有深入探討,但總算多說幾句話,不局限於「是」和「不」了。還有一次提起教育問題,馬呂斯主張實行免費的義務教育,要以各種形式向所有人提供教育,如同大自然提供空氣和陽光那樣,總之,要讓全民都能接受教育,在這一點上,他們的看法完全吻合,差不多還交談起來。馬呂斯這時才注意到,割風先生很善言談,措辭也相當高雅;不過,他好像還缺少點什麼。比較上流社會人士而言,割風先生缺少點什麼,但也多出點什麼。
圍繞這位對他一味既和氣又冷淡的割風先生,馬呂斯在心裡默默提出各種疑問。有時,他甚至對自己的記憶產生了懷疑。他的記憶有空洞,有個黑暗場地,有四個月垂危所掘下的深淵。許多事情都消失在那裡面。有時他甚至思忖,他在街壘里是否真的見過割風先生這樣一個十分嚴肅、十分平靜的人。況且,過去出現並消失的人和事物,給他頭腦留下的不只是這唯一的驚愕。不要以為他完全擺脫了記憶的困擾,須知這種困擾,即使在我們快樂的時候,在我們心滿意足的時候,也要迫使我們憂傷地回顧往事。一個人不回首已經消失的視野,就沒有思想,也沒有愛心。有時候,馬呂斯兩手托腮,模糊的往事就亂鬨鬨地穿過他腦海中的暮色。他又看見馬伯夫倒下去,聽見伽弗洛什在槍林彈雨中唱歌;他又感到嘴唇下愛波妮冰冷的額頭;安灼拉、庫費拉克、若望·普魯維爾、公白飛、博須埃、格朗太爾,他所有朋友在他面前站起來,繼而又無影無蹤。所有這些親愛的、痛苦的、勇敢的、可愛的或可悲的人,難道都是夢中之影嗎?是否確實存在過?暴動的硝煙席捲了一切。這些壯志凌雲的人都有凌雲的夢想。馬呂斯心中發問,暗自摸索;所有那些煙消雲散的事實令他目眩。他們究竟在哪兒呢?難道真的全部消亡了嗎?黑暗中一次隕落,除了他將一切都帶走了。在他看來,那一切仿佛消失在幕布後面。生活中常有這種幕落的場景。上帝又轉入下一幕。
他本身還確是同一個人嗎?他這個窮苦青年,現在富有了;他這個被拋棄的人,現在有個家了;他這個痛苦絕望的人,現在要和珂賽特結婚了。他覺得自己穿過一座墳墓,走進去時是黑的,走出來時變白了。那座墳墓,其他人都留在裡面了。可是,所有從前那些人,有時又回來,站立在面前,將他團團圍住,令他心情黯然;於是,他就想想珂賽特,便又恢復寧靜;唯獨這一幸福能抹掉這場災難。
割風先生幾乎也在那些消逝的人之列。馬呂斯始終不敢相信,街壘中的那個割風先生,就是這個有血有肉、極為莊重地坐在珂賽特身邊的割風先生。那個割風先生,可能是昏迷狀態給他送來又帶走的一場噩夢。此外,二人的性情相差懸殊,馬呂斯絕不可能當面問割風先生,甚至連這種念頭也沒有產生。我們已經指出這一特有的細節。
兩個人有個共同的秘密,並達成某種默契,都不言及這個問題,而這種情況並不像人們所想的那麼罕見。
只有一次,馬呂斯試探了一下。在談話中,他有意提到麻廠街,並轉身問割風先生:「您熟悉那條街吧?」
「哪條街?」
「麻廠街啊?」
「這個街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割風先生回答,語氣極其自然。
他的回答僅指街名,並未涉及街道本身,但是馬呂斯認為這更能說明問題。
「毫無疑問,」他想道,「我做了一場夢,產生了一種幻覺,那個人只是有點像他,割風先生並沒有去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