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外祖父

2024-10-02 02:56:04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馬呂斯剛到時被安置在長沙發上,毫無知覺,繼而又被巴斯克和門房抬進客廳。去請的醫生趕來了。吉諾曼姨媽也已起床。吉諾曼姨媽嚇壞了,她合攏雙手,來回走動,做不了什麼事,只會叨咕:「上帝呀。這怎麼可能!」時而還加上一句,「到處都要沾上血啦!」一陣恐懼過後,她頭腦里又產生一種現實的哲學態度,以這種感嘆表達出來,「準是這種結果!」好在還沒有按這種場合的習慣講:「我早就說過啦!」

  

  遵照醫生吩咐,在長沙發旁邊支了一張帆布床。醫生檢查馬呂斯的傷勢,確認脈搏還在跳動,胸部沒受重傷,嘴角的血是從鼻腔流出來的,然後吩咐人把傷員在床上放平,不用枕頭,讓他的頭和身體躺在一個平面,甚至略低些,上身脫光,以利呼吸。吉諾曼小姐看見有人給馬呂斯脫衣裳,就退出去,回到自己房間開始念經。

  馬呂斯上身沒有一點內傷;有一顆子彈打中,卻被皮夾子擋了一下,偏向肋骨,劃了一道大口子,但並不深,也就沒有什麼危險。倒是在陰溝里長途跋涉,使受傷的鎖骨脫了臼,這處傷才真正麻煩。胳膊有刀傷,但沒有破相傷著臉,只是頭頂刀痕累累。頭頂傷勢如何呢?僅僅傷著頭皮嗎?傷著頭蓋骨沒有呢?現在還很難說。一種嚴重的症狀,就是傷口引起昏迷,而一旦昏迷,不是人人都能甦醒的。還有,傷者流血過多,身體極度虛弱。當時有街壘遮護,從腰帶起下半身沒有受傷。

  巴斯克和妮科萊特撕床單做繃帶。妮科萊特用線連起布條,巴斯克則把布條捲起來。醫生沒有堵傷口止血的紗團,就暫用綿花捲兒代替。帆布床旁邊的桌子上點著三支蠟燭,排好外科手術的器械。醫生用涼水清洗馬呂斯的臉和頭髮。不大會兒工夫,一桶水就染紅了。門房舉著蠟燭給照亮。

  醫生滿面愁容,仿佛在考慮。他不時搖一下頭,好像在回答內心提出的問題。醫生在內心這種隱秘的對話,對傷病者來說是不祥之兆。

  醫生正給馬呂斯擦臉,用手指輕輕觸碰始終緊閉的眼皮,客廳里側的門打開,探出一張蒼白的長臉。

  那是外祖父。

  這兩天來,吉諾曼先生讓暴動鬧得又不安,又氣憤,又擔心,前天夜晚睡不了覺,次日發了一天燒,昨晚早早睡下,吩咐人把窗戶關嚴,房門插上,而他實在太疲倦,就朦朧入睡了。

  老人都睡不安穩;吉諾曼先生的臥室連著客廳,大家再怎么小心,也弄出點動靜把他驚醒了。他望見門縫裡透進燭光,不免詫異,就下床摸黑走過來。

  他停在半開的門口,一隻手抓著門把手,頭搖晃著,稍微向前探,身子緊緊裹著白色睡袍,直挺挺的沒有皺紋,就像穿著殮衣,而那驚訝的神態,又像一個鬼魂在窺探墳墓。

  他看見了床,看見了床墊上躺著的血淋淋的青年,只見他臉色蠟白,雙目緊閉,嘴張開,嘴唇發青,上身赤裸,滿身是紫紅色的傷口,在明亮的燭光下一動不動。

  骨瘦如柴的老人從頭到腳顫抖起來,他那因高齡而角膜發黃的眼睛罩了一層透明的閃光,整張臉登時變成土灰色,稜角跟骷髏一般,雙臂耷拉下來,就跟斷了發條似的,兩隻顫抖的老手叉開指頭,表明他內心萬分驚愕。他的膝蓋向前彎曲,從頂開的睡袍里露出豎起白毛的兩條可憐巴巴的腿,他嘟囔一句:「馬呂斯!」

  「先生,」巴斯克說,「有人把先生送回來,他去了街壘,而且……」

  「他死啦!」老人兇狠地嚷道,「哼!這個強盜!」這位百歲老人像青年一樣挺起身子,忽然變得陰森可怕了。

  「先生,」他說道,「您就是醫生,先告訴我一個情況,他死了,對不對?」醫生極度擔心,沒有應聲。

  吉諾曼先生絞著雙手,哈哈大笑,笑聲特別瘮人。

  「他死啦!他死啦!他到街壘去,讓人給殺啦!就是因為恨我!他跟我作對才這麼幹!哼!吸血鬼!他就這樣回來見我!我一生的災星,他死啦!」

  他走到窗前,把窗戶大敞開,就好像他感到氣悶。他面對黑暗佇立,開始向街上夜色講話:「讓子彈打穿,讓刀砍了,割斷喉嚨,幹掉,撕爛,剁成肉醬!瞧瞧吧,這無賴!他明明知道我等他回來,知道我讓人把他的房間收拾好,而我的床頭放著他小時候的畫像。他明明知道他只要回來就行了,知道多少年來我呼喚他,晚上總守著火爐,雙手放在膝上,無事可干,人都變得痴呆啦!你明明知道這些,明明知道你只要回來說一聲『是我』,你就會成為家裡的主人,怎麼擺布你這傻瓜老外公,我都會百依百順!你明明知道這一點,你還說:『不,他是保皇派,我不去見他!』於是你就跑到街壘去,黑著良心去送死!因為談到德·貝里公爵時我對你說了那幾句話,你就這樣來報復!這樣實在太卑鄙!您就睡吧,安心睡覺吧!他已經死了,我卻大夢初醒。」

  醫生開始為兩方面擔心了。他離開馬呂斯一會兒,來看看吉諾曼先生,挽起他的胳臂。老人回過頭來,瞪大了充血的眼睛注視醫生,平靜地對他說道:「先生,謝謝您,我很平靜,我是個男子漢,見過處決路易十六的場面,我能夠經得起事變。有一件事特別可怕,就是想到全部危害都是你們的報紙造成的。拙劣的作者、能言善辯的人、律師;演說家、法庭、辯論、進步、知識、人權、新聞自由,這些你們應有盡有,結果就是這樣把你們的孩子送回家!哼!馬呂斯!這太可惡啦!讓人打死,死在我之前!什麼街壘!噢!強盜!大夫,我想,您就住在這個街區吧?唔!我認得您。我在窗口望見您的馬車駛過。我要告訴您,您若是以為我動了氣就錯了。對一個死者總不至於發火。若發火就太愚蠢了。他是我撫養大的孩子。那時我就上年紀了,他還很小呢。他帶著小鏟子和小椅子,在土伊勒里宮花園裡玩耍,他在前邊用小鏟挖坑,我在後面就用手杖填上,免得受管理人員斥責。有一天他喊了一句:『打倒路易十八!』抬腳就走了。這不能怪我呀。當時他臉蛋紅撲撲的,滿頭金髮。他母親已經過世。所有小孩的頭髮都是金黃色的,您注意到了嗎?怎麼會這樣呢?他是羅亞爾河一帶強盜的兒子。父輩有罪,同孩子並無關係。我還記得,他就這麼一點高,發不清D字的音,說話特別柔和,也特別含混,真像個小鳥。還記得有一次,在法爾內塞的赫拉克勒斯雕像前,好些人圍著他驚嘆讚美,這孩子長得真漂亮。他的相貌就像畫中人。我對他高聲嚷,舉手杖嚇唬他,可是他完全明白那是鬧著玩。早晨,他跑進我的臥室,我嘟嘟囔囔抱怨。可是,他好像給我帶來陽光。這樣的孩子,簡直拿他們沒辦法。他們揪住你,纏住你就不放開。老實說,沒有像這樣可愛漂亮的孩子了。你們的什麼拉法耶特,什麼邦雅曼·貢斯當,什麼蒂爾居伊·德·科塞勒,現在你們怎麼看呢?是他們殺害了我的孩子。不能這樣就算了。」

  老人和醫生回到馬呂斯跟前,老外公見他臉色蒼白,始終一動不動,就又絞起手臂,沒有血色的嘴唇重又機械地嚅動起來,仿佛臨終捯氣兒似的吐出一些話語,幾乎聽不清,也難以分辨:「哼!喪盡天良!哼!陰謀集團分子!哼!十惡不赦!哼!九月大屠殺的兇手!」一個垂死的人,低聲責備一具死屍。

  內心的怒火總要爆發出來,老人又漸漸絮叨起來,但又似乎連講話的氣力都沒有了,聲音極度低沉微弱,仿佛來自深淵的彼岸:「無所謂,反正我也要死了。真想不到,巴黎沒有一個風流女人,不樂意讓他成為一個幸運的傢伙!可是這壞蛋非但不尋歡作樂、享受生活,卻要去打仗,像野蠻人一樣,在槍彈下送命!這是為了誰,又究竟為什麼呢?為了共和政體!不像青年人那樣的所作所為,不去茅屋別墅那裡跳舞!白白活了二十歲。共和,多麼美妙的蠢事!可憐的母親,生下俊秀的孩子吧!這下可好,他死了。這真是禍不單行。你這樣安排自己,就是為了拉馬克將軍那雙美麗的眼睛。這個拉馬克將軍,究竟給了你什麼好處!一個殺人不眨眼的軍人!一個耍嘴皮子的傢伙!為了一個死人去拼命!怎不把人氣瘋啦!要明白這一點!才二十歲!也不回頭望望,身後留下什麼東西沒有!現在可好,可憐的老人只得孤苦伶仃地死去。老貓頭鷹,就死在你的角落裡吧。其實,這樣好極了,我正求之不得,能讓我死個痛快。我太老了,已經一百歲了,十萬歲了。我早就有權死去。這次打擊,大功告成。終於到頭了,多叫人高興。何必還給他聞阿摩尼亞,還給他準備一大堆藥呢?您這是白費勁,傻醫生!算了,他死了,完全死了。這情況我清楚,我也是死的人了。他這次幹得很徹底。對,這年頭真可惡,可惡,可惡,我就是這樣看待你們,看待你們的思想、你們的制度、你們的主子、你們的諭示、你們的醫生、你們的無賴作家、你們的流氓哲學家,我就是這樣看待六十年來,驚飛土伊勒里宮一群群烏鴉的所有那些革命!既然你無情無義,故意去送死,那麼你死就死,我一點也不悲痛,你聽見了嗎,兇手!」

  這時,馬呂斯緩緩睜開眼睛,但是從昏迷中剛剛醒來,目光還蒙著驚訝的神色,停在吉諾曼先生的身上。

  「馬呂斯!」老人叫道,「馬呂斯!我的小馬呂斯!我的孩子!我心愛的兒子!你睜開眼睛了,你在看我,你又活了,謝謝!」

  他隨即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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