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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沙威出了軌

2024-10-02 02:56:08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沙威緩步離開武人街。

  有生以來,他走路頭一回低著頭,也是頭一回背著手。

  時至今日,沙威只採用拿破崙這兩種姿勢:一種雙臂抱在胸前表示決斷,一種雙手搭在背後表示猶豫;但是這後一種,他因不用而生疏。現在完全變了,他整個人都顯得遲緩沉鬱,有一種惶惶不安的神色。

  他拐進僻靜無人的街道。

  然而,他卻朝著一個方向走去。

  他抄最近的路走向塞納河,到了榆樹碼頭,又順著河沿走過河灘廣場,距夏特萊廣場哨所不遠,在聖母院橋的拐角停下來。塞納河流經這裡,縱向在聖母橋和貨幣兌換所橋之間,橫向在鞣革工場碼頭和花市碼頭之間,形成一個水流湍急的方形湖面。

  這是水手們畏懼的塞納河段,這段急流比哪處都危險,只因橋頭磨坊打了一排木樁,如今已拆除,但當年卻逼窄江流,水勢湍急,更加上兩座橋相距甚近,危險倍增,河水流經橋洞洶湧奔瀉,大浪翻滾。河水在方湖中聚積猛漲,波濤衝擊橋墩,用流動的粗繩索要將橋墩連根拔走。人掉進去就再也浮不上來了,游泳能手也要淹死在裡面。

  沙威兩個臂肘撐著橋欄杆,雙手托住下頦,指甲機械地摳進濃密的頰髯里,一副沉思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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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新情況,一場革命,一場災難,剛剛在他內心裡發生,這就有必要反省一下。

  沙威痛苦萬分。

  幾個小時以來,沙威不再那麼單純了,他心慌意亂;這顆頭腦在盲目中十分清澈,現在卻渾濁了;這塊水晶里生了雲霧。沙威的良心感到,他的職責一分為二,也不能向自己掩飾這一點了。他在塞納河灘十分意外地碰到冉阿讓,當時的心情既像狼抓到了獵物,又像狗找到了主人。

  他面前有兩條路,都同樣筆直,然而,兩條路他全看到了,就不免驚慌失措;他平生只認得一條直路,而現在令他萬分苦惱的是,這兩條路完全相反,相互排斥,究竟哪一條是正路呢?

  他的處境難以描摹。

  一個壞人成了救命恩人,欠了這筆債要償還,這就是違心地同一名慣犯平起平坐,還要還這個人情。聽對方說一聲:「走吧。」然後自己再還一句:「你自由了。」為了個人動機而犧牲職責,犧牲這種普遍的義務,同時又感到這種個人動機也包含著普遍的意義,可能還要高出一等;背叛社會而忠於良心;這種極荒謬的事都出現了,都堆積在他身上,令他目瞪口呆。

  有件事令他驚詫不已,就是冉阿讓寬恕了他;還有一件事更加令他愕然,就是他沙威也寬恕了冉阿讓。

  他究竟怎麼啦?他尋找自己卻找不見了。

  現在怎麼辦?交出冉阿讓,這樣干不好;放了冉阿讓,這樣干也不好。前一種情況,執法的人墮落到比苦役犯還卑劣的程度;而後一種情況,苦役犯上升到法律之上,將法律踩在腳下。這兩種情況,都有損於沙威的榮譽。採取什麼決定都難免墮落。在不可能的路上,命運也會遇到陡峭的極限;越過極限一步,生命就化作一個無底深淵。沙威就到了這樣一種極限。

  他深為焦慮的一點,就是被迫思考。所有這些矛盾的情緒越強烈,就越迫使他思考。思考,沙威不習慣這種事,因而感到特別痛苦。

  在思考中,內心總有一定程度的反叛,而沙威特別惱火這情況發生在他身上。

  在他公務的狹小圈子之外思考,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思考什麼事,對他來說都是無益而耗神的;尤其思考剛剛過去的這一天,更是一種折磨。經受了這樣的震撼之後,必然要捫心自問,向自己作一個交代。

  想想剛才的所作所為,真是不寒而慄。他,沙威,全然不顧警察的條例,不顧社會和司法機構以及整個法典,竟然決定放掉一個人,還認為做得對,符合自己的心愿,以私事充公事,這種行徑不是卑劣透頂嗎?他每次面對自己的這種沒有名稱的行為時,就從頭到腳發抖。如何決斷呢?只有一個辦法可採納:立刻回到武人街,將冉阿讓抓起來。顯而易見,他應當這麼做,但是他又不能這麼做。

  朝這方向走,卻有什麼東西擋道。

  什麼東西?什麼?這世上除了法庭、執行的判決、警察和職權,難道還有別的東西嗎?沙威不禁意亂心煩。

  一名神聖的苦役犯,一個不受法律制裁的苦役犯,而這恰恰是沙威一手造成的。

  沙威和冉阿讓,一個天生肆虐者,一個天生逆來順受者;兩個人都是法律的產物,而現在,他們卻高踞法律之上,難道這不可怕嗎?

  怎麼,發生了這樣荒謬絕倫的事,竟然沒有人受到懲罰!冉阿讓比全社會的秩序還強大,就要獲取自由了,而他沙威,還要繼續吃政府的麵包!

  他的思索越來越可怕了。

  他在沉思過程中,關於把那個暴亂分子送回受難會修女街一事,本來也可以自責,但是他連想也沒有想。小錯隱沒在大錯中。況且,那個暴亂分子肯定死了,法律並不追究死者。

  冉阿讓才是他精神上的重負。

  冉阿讓令他驚愕。支撐他一生的所有原則,在這個人面前全垮掉了。

  冉阿讓對他沙威的寬宏大量的態度,卻把他置於難堪的境地。他想起另外一些事,當初認為是虛假荒誕的,現在看來全都真實可信了,冉阿讓之後出現馬德蘭先生,兩個形象重疊起來,就合二為一,成為一個可敬的人了。沙威感到有種可怕的東西侵入心靈,即對一名苦役犯的敬佩。敬重一名苦役犯,這怎麼可能呢?他不寒而慄;但又擺脫不掉。他徒然抗爭一陣,最後不得不在內心裡承認,這個壞蛋品質高尚。這情況實在可恨。

  一個行善的惡人,一名苦役犯,卻富有同情心,既和藹,又樂於助人,心腸寬厚,總以德報怨,以恕道化仇恨,重憐憫而輕報復,寧願斷送自己也不肯毀掉敵手,救助打擊過他的人,跪在美德的高高的神壇上,超脫凡塵而接近天使!沙威不得不承認,這個怪物確實存在。

  這種狀況不能延續下去了。

  當然,我們再強調一遍,面對這個怪物,這個無恥的天使,這個可惡的英雄,他憤慨和驚愕幾乎參半,並不是毫無抵抗就投降了。他同冉阿讓面對面坐在馬車裡的時候,法律的老虎就在他身上怒吼。他多少次要撲向冉阿讓,抓住併吞掉他,也就是說逮捕歸案。其實,這不是輕而易舉嗎?只要經過一個哨所,喊一聲就行了:「這裡有一名潛逃的慣犯!」把警察喊來,就對他們說:「這個人交給你們了!」把這傢伙一丟下,自己就揚長而去,管他是什麼下場,再也不聞不問了。這人將永生成為法律的囚犯,任由法律處置。這不是非常公正嗎?這些話,沙威全在心裡念叨過,他想像原先那樣行事,抓住這個人,然而,他卻像此刻這樣,難以下手了;他的手每次痙攣地舉向冉阿讓的領子,又像給重負拉下來了。他聽到一個聲音,一個奇特的聲音,從思想深處對他喊道:「有你的。出賣你的救命恩人吧,再讓人將蓬提烏斯·彼拉多[291]的水盆端來,好洗洗你的爪子。」

  然而,他又為什麼接受這個人放自己一條生路呢?他在街壘里有權被殺害,他也應該運用這一權利,向其他起義者呼救,挫敗冉阿讓,迫使別人把自己槍斃,這樣就更好些。

  既而,他又想到自身,在逐漸高大起來的冉阿讓旁邊,他看見他沙威變得渺小了。

  一名苦役犯居然成為他的恩人!

  他最為惶恐不安的,就是喪失了信念。他感到自身給連根拔起來了。法典在他手中也成了一截斷木。他要對付一種陌生的顧慮。他心中情感的頓悟,和他始終奉為唯一尺度的法律判斷截然相反。繼續保持以往的正直已經不夠了。一連串意想不到的事實出現,令他信服了。一個新天地在他心靈里展現:受恩圖報,為人忠誠、仁慈、寬厚,出於憐憫而違犯嚴紀,接受不同的人,不再一棒子把人打死,不再把人打入地獄,法律的眼睛也可能流下一滴淚,一種莫名的上帝的正義,恰好同人的正義背道而馳。他望見黑暗中駭然升起一顆陌生的道義太陽,他感到恐懼,而且目眩神搖。貓頭鷹被迫換上雄鷹的目光。

  他思忖道,這的確是真的,總有例外情況,政權也可能不知所措,條例在一件事實面前一籌莫展,法典的條文不可能把什麼都框進去,總有意外的情況迫使人遵從,一名苦役犯的美德,就能給一名公務員的品德設下陷阱,魔怪的可以沖淡神聖的,命運中就有這類埋伏,而他沉痛地想到,他本人也未能倖免,碰到一件萬難意料的事。

  他不得不承認,人世存在善良。這名苦役犯早就是善良的,而他沙威也剛剛變善了,這真是天下奇聞。他從而也就墮落了。

  他感到自己懦弱,開始討厭自己了。

  在沙威看來,理想,並不是講人道,也不是追求偉大崇高,只求無可指責。

  然而,他卻失誤了。

  怎麼會到這一步呢?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呢?他無法向自己交代。他雙手捧頭,怎麼解釋也不能自圓其說。

  自不待言,他一直打算再度將冉阿讓交給法律:冉阿讓是法律的囚徒,而他沙威則是法律的奴隸。他一刻也沒有認為,他抓住冉阿讓時有過放走他的念頭。可以說,他在不知不覺中張開手,把人放走了。

  各種各樣的新情況,在他眼前像半開的謎團。他自問自答,而對自己的回答又十分震驚。他心中發問:「這個苦役犯,這個走投無路的人,我那麼追捕甚至迫害他,不料反落到他的腳下,他本來可以報復,無論出於仇恨還是從安全考慮,他都應當報復,可是卻饒恕了我,他做了什麼呢?盡他的職責。不對。還有別的東西。而我也同樣饒恕了他,我又做了什麼呢?盡我的職責。不是。還有別的東西。除了職責,難道還有別的東西嗎?」想到這裡,他心驚膽戰,他的天平脫了節,一端秤盤跌入深淵,另一端秤盤舉到天上;無論對舉到天上的還是對跌入深淵的,沙威都同樣感到恐怖。他絕不是所謂的伏爾泰主義者、哲學家或者無神論者,恰恰相反,他本能地敬重確立起來的教會,但是把它認作社會整體的一個神聖部分;公共秩序才是他的信條,對他來說也就足夠了;自從成年任了公職,他就幾乎把警察當作他的全部宗教,他當警探,就像別人當教士一樣,我們使用這種字眼毫無諷刺意味,而是取其最嚴肅的含義。他有個上司,即吉斯凱先生;迄今為止,他沒大想到另外那個上司:上帝。

  上帝,這位新上司,他忽然感到了,一時不免心慌意亂。

  上帝意外地出現,令他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如何對待這位上司,因為他深知下級必須永遠俯首聽命,不能違背,不能指責,也不能爭辯,如果上司出事令他過分詫異,那麼下級別無選擇,只能辭職不幹了。

  然而,他又如何向上帝遞交辭呈呢?

  轉來轉去,他總要回到這點上來,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的一個事實:他極其嚴重地違法了。他閉目不看一名潛逃的慣犯。他放走了一名苦役犯,奪走一個應由法律制裁的人。他干出這種事,對自己簡直不理解了,不敢確信還是他本人。他只感到眩暈,卻找不出這樣乾的原因。時至今日,他生活中奉行這種盲目的信念,產生了黑暗的正直。如今,這種信念離去,他的這種正直也不復存在了。他的整個信仰煙消雲散。他不肯接受的事實真相,現在無情地困擾他。從今往後,他必須成為另一個人,他感受的痛苦非常奇特,就像良心的眼睛忽然摘除白內障那樣。他看到了他討厭看的東西。他感到自身空虛了,變得無用,同過去的生活脫離了,被撤了職,整個兒解體了。職權在他心中死去了。他沒有理由活在世上了。

  受感化,這種境況多麼可怕!

  本是花崗岩,卻又懷疑!完全由法律模子鑄造出來的懲罰像,忽又發現銅乳房下有個不馴順的怪東西,差不多像一顆心!竟會以德報德,儘管內心裡至今還認為這種德就是惡!本是看門狗,卻又舔人家!本是冰塊,卻又融化了!本是鐵鉗,忽又變成一隻手!突然感到手指張開了!放了手,這種事真是駭人聽聞!

  賽似槍彈般向前直衝的人迷途而返啦!

  內心裡不得不承認這一點:萬無一失並不絕對可靠,教條可能出錯,一部法典也不是包羅萬象,社會並不盡善盡美,職權也可能搖擺不定,永恆不變的法則可能開裂,法官也同樣是人,法律也可能出現差錯!望見蒼穹的無垠藍玻璃上有一道裂紋!

  沙威身上所發生的,是一個正直良心的極大震動[292],是一個靈魂出了軌,也是一種正直被無法抗拒的筆直拋出去,撞到上帝而粉碎了。毫無疑問,這實在出奇。社會秩序的司爐、政權的司機,騎上直線的盲目鐵馬,竟讓一道光給掀下來!不可轉移的、直向的、準確的、呈幾何方圓的、被動的、完美的,竟然彎折了!火車頭也有一條通往大馬士革之路[293]。

  上帝,永遠是人的內心,是真正的良心,抵制虛偽的良心,防止火星熄滅,命令光記住太陽,每逢心靈面對虛假的絕對時,它就指導心靈識別真正的絕對、必勝的人性、不滅的人心。這種光輝燦爛的現象,也許是我們內心最壯麗的奇蹟,沙威能理解嗎?沙威能參透嗎?沙威能領悟嗎?顯然不能。不過,在這種不容置疑又不可理解的現象的壓力下,沙威感到他的頭顱裂開了。

  面對這種奇蹟,他非但沒有改觀,反而受害了。他接受這一奇蹟時惱羞成怒,把這一切僅僅看成在世的巨大艱難。他覺得從今往後,他的呼吸就永遠困難了。

  他頭上出現陌生的事物,對此他很不習慣。

  在此之前,他在頭上所見的是一個清晰的平面,既簡單又透徹,毫無未知和模糊的成分,毫無不確定的成分,全部井然有序,連成一體,既分明確切,又有範圍,全部圈定封閉的;一切都預見到了;職權是一個平整的東西,自身絕不會傾覆,在它面前的人也絕不會暈頭轉向。沙威在下面才見過陌生的東西。不規則的、出人意料的東西。通向混亂的不規則的敞口、滑入深淵的可能性,這些現象標示底層區域,標示叛亂分子、壞人和卑賤者。現在,沙威仰起頭,不禁大吃一驚,他望見聞所未聞的景象:上面也有個深淵。

  怎麼!從上到下垮掉啦!陷入絕對困惑的境地!還有什麼靠得住呢!確信無疑的東西卻土崩瓦解啦!

  什麼!社會盔甲的缺陷,竟然讓一個寬宏大量的卑賤者找到啦!什麼!法律的一個忠實僕人,突然發現自己夾在兩種罪惡之間:放一個人有罪,逮捕這人也有罪!政府向公務員下達的命令,並不完全確定無疑了!在職責的大道還有死胡同!什麼!這一切竟是真的!從前的一個歹徒,屢次判決,被壓得直不起腰,竟然又挺起胸膛,最終占了理,難道這是真的嗎?在改悔的罪惡面前,法律還要後退並連聲道歉,難道會有這種情況嗎?

  不錯,是有這種情況!沙威看到了!沙威也觸摸到了!他不僅不能否認,而且還參與了。這是事實。確鑿的事實,竟達到如此程度的畸形,這實在駭人聽聞。

  事實若是履行本身的職責,那就只限於充當法律的證據;而各種事實,正是上帝派遣來的。現在,無政府狀態,也要從天而降嗎?

  痛苦逐漸誇大,而驚愕又產生了錯覺,本來可以抵消和糾正他這種印象的一切,諸如社會、人類和宇宙,都統統消失,從此在他眼裡只剩下簡單而醜惡的輪廓了,這樣一來,刑罰、已然審判的事物、藉助於法律的勢力、最高法院的判決、司法界、政府、羈押和鎮壓、官方的明智、法律的萬無一失、權力的原則、政治和公民安全所依據的全部信條、主權、司法權、由法典引出的邏輯、社會的絕對性、公眾的真理,所有這一切,統統變成一堆瓦礫,一堆廢物,一片混亂;而他沙威,作為秩序的守衛者、不可腐蝕的警察、保衛社會的猛犬,也敗下陣來;然而,在這一片廢墟上,卻站立著一個人,只見他頭戴綠囚帽,額頭罩著光環;沙威的頭腦就是混亂到這種程度,他的靈魂中就是出現了這樣可怕的幻象。

  這能容忍嗎?不能。

  處境窘迫,這便是一例。只有兩種擺脫的辦法。一種就是堅決去找冉阿讓,將這苦役犯投入監獄。另一種……

  沙威離開橋欄杆,現在他揚起頭,步伐堅定地走向夏特萊廣場的一角,那裡有燈籠為標記的哨所。

  他走到哨所,從玻璃窗望見一名警察,便推門進去。在警衛哨所,單憑推門的方式,警察之間就能認出同道。沙威報了名字,拿出證件給警察看,便在點燃一支蠟燭的桌子旁坐下。桌上放著一支筆、一個鉛制墨水缸和紙張,以備做夜巡筆錄和開具寄存物品的收執之用。

  按規定,這張桌子總配上一把草墊椅子,每個哨所都如此。桌子還一成不變地放一個裝滿木屑的黃楊木盤、一個裝滿用於封印的紅麵團的硬紙盒。這是下級公務員的格式,國家的公文就是從這裡開始的。沙威拿起筆,在一張紙上寫道:

  改進公務的幾點意見:

  第一,我請求署長先生過目。

  第二,被拘留者從預審處到來時,要脫掉鞋子,赤腳站在石板地上接受檢查,不少人回到牢房就咳嗽了,這就增加了醫療開支。

  第三,跟蹤疑犯時,隔一段距離布置接替的警探,這樣安排很好,但是遇到重大案件,在視線之內至少要派兩名警探,萬一出於某種原因,一名警探失職,另一名便可監視並取代他。

  第四,無法解釋為什麼,馬德洛奈特監獄實行特殊規定,禁止給囚犯配備一把椅子,即使付錢也不准。

  第五,馬德洛奈特監獄食堂窗口只有兩根欄杆,這樣,女炊事員的手就難免讓犯人觸碰到。

  第六,稱作狗叫的犯人,負責叫其他犯人去探監室,他們要收兩蘇錢才肯把犯人的名字喊清楚。這是搶劫行為。

  第七,在織布車間,斷一根紗要扣犯人十蘇錢,這是工頭濫用職權。其實,斷紗無損於布的質量。

  第八,到強力監獄探監,要穿過孩子院,才能進入埃及聖瑪利亞探監室,這情況極為不妥。

  第九,在警察總署的庭院裡,每天都肯定能聽到法警講述法官審問嫌疑犯的情況;法警應當是神聖的,傳播他在預審室里聽到的話,是一種嚴重的違紀行為。

  第十,亨利太太是一位正派的女人,她管理的食堂十分清潔;不過,讓一名婦女掌管秘密監獄的小窗口就不好了。這同一個文明大國的監獄是不相稱的。

  沙威寫的這一行行字,筆體沉穩工整,一個逗號也不遺漏,有力的筆把紙劃得沙沙作響。他在最後一行下方簽了名:

  沙威

  一級警探

  於夏特萊廣場哨所

  1832年6月7日

  沙威吸乾紙上的墨跡,將信紙折好封上,在背面又寫上「呈交當局的報告」,放在桌子上,便離開哨所。鑲了玻璃的鐵欄門在他身後重又關閉。

  他又斜插著穿過夏特萊廣場,走到河邊,回到一刻鐘之前離開的地點,像機械一樣準確。他以同樣的姿勢,臂肘撐在原來橋欄杆的石板上,仿佛他就沒有動彈過。

  現在昏天黑地,正是過了午夜的陰森時刻。烏雲遮住星辰,可怖的天空黑沉沉的。城島[294]人家沒有一點燈火了,也不見一個行人。望得見的街道與河岸,全都空蕩蕩的;聖母院和司法部鐘樓猶如黑夜的輪廓。一盞路燈映紅了河邊的石欄。一座座橋前後排列,透過迷霧的影子變了形。雨後河水上漲了。

  我們還記得,沙威憑欄的位置,正是塞納河急流的上方,垂直下面正是可怕的漩渦,像無休止的螺旋不斷地旋轉開合。

  沙威低頭瞧瞧,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清楚。聽得見滾滾浪濤之聲,但是看不見河流。令人眩暈的幽深之處,偶爾顯現一道微光,隱約蜿蜒:水就有這種效能,在漆黑的夜裡,不知從哪兒采來一點光,就把它變成水蛇。光亮隱沒了,周圍又變得朦朧。無限的天地仿佛在這裡張開,下面不是河水而是深淵。河壩陡峭,好似無限空間的峭壁,影影綽綽,混同水汽而忽然隱逝了。

  什麼也看不見,但是能感到河水逼人的冷氣和潮濕石頭的乏味。一股涼風從深淵吹上來,河水上漲雖看不見,但能猜得出,波濤悲鳴,橋拱高大而陰森,可以想像墜入這黝黯虛空的情景,這整個陰影充滿了恐怖。

  沙威一動不動,待了幾分鐘,凝望著這黑暗世界的洞口,什麼也看不見,他卻好像十分凝注。流水訇然有聲。突然,他摘下帽子,放到石欄邊上。過了一會兒,一個高大的黑影立在石欄上,遲歸的人遠遠望見就會以為是鬼怪,那人影俯身向塞納河,繼而又挺起身子,接著便筆直地墜入黑暗,只聽低沉的咕咚一聲,朦朧的身影消失在水中,唯有這黑洞知道這場激變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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