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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撕下的一塊衣襟

2024-10-02 02:55:52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他正陷入萬念俱灰的狀態,忽然感到一隻手搭到他肩頭,一個輕輕的聲音對他說:「對半兒分。」

  這黑暗中還會有人?絕境比什麼都更像夢境。冉阿讓真以為是做夢,他一點也沒有聽見腳步聲。怎麼可能?他抬頭一看。

  一個男子站在他面前。

  那人身穿勞動服,光著腳,鞋在左手拎著。他脫了鞋走近前,顯然是不想讓冉阿讓聽見。

  冉阿讓一刻也沒有猶豫。此人雖然突如其來,但是並不陌生,他正是德納第。

  可以說,冉阿讓猛然驚醒,不過,他對險情早就習以為常,久在意外的打擊中磨鍊,能夠立刻鎮定下來,恢復整個隨機應變的能力。況且,局面也不可能再惡化,困境到了一定程度就不可能再升級,就是德納第也不可能讓這夜色再黑幾度。

  雙方等待了片刻。

  德納第右手舉到額頭遮光,接著皺起眉頭,連連眨眼睛,又微微噘起嘴唇,這種表情顯示一個精明人在注意辨識另一個人。他一點也沒有認出來。剛才說過,冉阿讓背著光,又滿臉污泥和血跡,面目全非,就是大白天,也不會有人認出來。反之,德納第迎著鐵柵門的光,固然那像地窖的光一樣慘澹,但卻很清晰,正如一句生動的俗語比喻的那樣,「一下子就跳到冉阿讓的眼睛裡」[289]。兩種境況和兩個人之間,即將展開這種神秘的決鬥,但因雙方所處位置不同,這就足以確保冉阿讓占了上風。遮住面孔的冉阿讓和原形畢露的德納第,在這裡狹路相逢。

  冉阿讓當即發覺,德納第沒有認出他來。

  他們在半明不暗中相互審視片刻,就好像彼此在較量。

  

  德納第首先打破沉默:「你打算怎麼出去?」

  冉阿讓不回答。

  德納第接著說:「這門鎖沒法兒撬開,可是,你得從這兒出去。」

  「對。」冉阿讓應了一聲。

  「那就對半兒分。」

  「這話什麼意思?」

  「你殺了人,好哇。可是我呢,我有鑰匙。」

  德納第指了指馬呂斯,繼續說道:「我不認識你,但是願意幫你,

  你得講交情。」

  冉阿讓開始明白,德納第把他當成了殺人兇手。

  德納第又說道:「聽我說,夥計。你不會不看衣兜里有什麼,就把人給殺了。給我一半,我把門給你打開。」

  他從滿是破洞的勞動服的下面,拉出一把大鑰匙的半截,又補充一句:「要不要見識一下,田野的鑰匙[290]是什麼樣子的?就在這兒。」

  冉阿讓「驚呆了」,這裡借用老高乃依的說法,他甚至懷疑眼前所見是真事。這是化為醜惡形象的天主,是以德納第的形體從地下鑽出來的善良天使。

  德納第把拳頭塞進勞動服的大口袋裡,掏出一根繩索遞給冉阿讓,說道:「拿著,我還饒你這根繩子。」

  「繩子,幹什麼用啊?」

  「你還需要一塊石頭,外面能找到,那兒有一個瓦礫堆。」

  「石頭,幹什麼用啊?」

  「笨蛋,你要把這短命鬼丟進河裡,就得有一塊石頭和一根繩子,要不就會漂起來。」

  冉阿讓接過繩子,任何人都會這樣機械地接受東西。

  德納第用手指打了個響兒,就像猛然想起什麼事那樣:「哦,對了,夥計,你是怎麼過那兒的泥坑的?我可不敢冒那個險踏進去。呸!你身上的味兒好難聞。」

  停了一下,他又說道:「我問你話,你不回答也對,這是學會對付預審法官盤問那難熬的一刻鐘。還有,一聲不吭,就沒有說話聲音太高的危險。無所謂,反正我也沒看見你的臉,不知道你的名字。不過,你若是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想幹什麼,那可就錯了。我知道,你幹掉了這位先生,現在想把他塞到什麼地方,要找一條河,那是最大藏污的地方。我來幫你擺脫困境。一個好人有難處,我倒樂意幫一幫。」

  他一方面讚許冉阿讓緘默,另一方面又顯然要引他開口,推推他肩膀,想從側面端詳他,就是叫嚷也始終保持不高不低的聲音:「提起那個泥坑,你這傢伙可真棒。你幹嗎不把這人扔在裡邊呢?」

  冉阿讓默不作聲。

  德納第當作領帶的破布條一直提到喉結,這一舉動就補充完整了一個嚴肅的人的神態。他又說道:「其實,你這樣干也許是明智的。明天工人來填坑,肯定會發現扔在那兒的巴黎人,警方就會連起一條條線索,順藤摸瓜,摸著你的蹤跡,一直追到你面前。有人經過這條陰溝。是誰呢?是從哪兒來的呢?有人瞧見他出去了嗎?警察可機靈得很。陰溝能出賣人,告發人。能找到這種地方的人不同尋常,這足以引起注意,很少人利用下水道作案,而河流則人人都可以利用。河流是真正的墓穴。一個月後,有人在聖克盧的河網上把這人撈上來。那又怎麼樣呢?是一具腐爛的屍體,哼!這人是誰殺的?巴黎。法院連調查都不調查。你做得對呀。」

  德納第話越多,冉阿讓越不吭聲。德納第又搖了搖他的肩膀。

  「現在,這樁生意該拍板了,平分吧。我的鑰匙你看見了,你的錢也亮給我看看。」德納第像野獸一樣,惶恐不安,又鬼鬼祟祟,那樣子還帶點威脅,但始終很友好。

  情況很怪:德納第的言談舉止很不自然,神態一點也不自在;他儘管沒有裝出神秘的樣子,說話卻把聲音壓低,還不時把手指按在嘴唇上「噓」一聲,叫人猜不出其中的緣故。這裡只有他們兩個,沒有別人。冉阿讓不免猜想,可能還有盜賊藏在哪個角落,離得不太遠,德納第不打算同他們分贓。

  德納第又說道:「趕快了結。這個短命鬼兜里有多少?」

  冉阿讓便搜自己的兜。

  大家記得,他身上總習慣帶著錢。他晦暗的生活總要應付意外,這已經成為他的一條準則。然而這次,他卻措手不及。昨天夜晚,他情緒沮喪,神不守舍,換上國民衛隊制服時,竟然忘了帶錢包。現在,只有坎肩兜里裝少許零錢,湊起來約三十法郎。他把浸透泥水的衣兜翻出來,揀出一枚金路易、兩枚五法郎錢幣和五六個銅錢,放到下水道的溝坎上。

  德納第伸出下嘴唇,意味深長地歪了一下脖子,說道:「殺了人,就為這點兒錢。」

  他開始放肆地摸索冉阿讓和馬呂斯的口袋。冉阿讓由他做去,只注意自己背著光就行了。在翻馬呂斯的衣服時,德納第以扒手的靈巧,設法撕下一片衣襟,掖進自己的勞動服,卻未讓冉阿讓瞧見,想必以為憑著這片衣襟,日後能認出被害者和兇手。

  「不錯,」德納第說道,「你們只有這麼點兒。」

  他全部裝進自己腰包,忘記他說的「對半兒分」的話了。

  對幾枚銅錢,他略顯猶豫,想了想,還是收了去,同時嘴裡嘟囔著:「算啦!這麼便宜就把人幹掉了。」

  他收了錢,又把大鑰匙從勞動服裡面拉出來。

  「朋友,現在你得出去了。這裡就像集市那樣,付了錢才能出去。你付了錢,就出去吧。」

  他嘿嘿笑起來。

  他用鑰匙幫助一個陌生人,讓一個外人從這道門出去,動機是否很純,要無私地救一個兇手?這是值得懷疑的。

  德納第幫著把馬呂斯擁到冉阿讓肩上,然後踮著赤腳走至鐵柵門前,並招手叫冉阿讓跟上來。他往外張望一下,將手指放在嘴上,仿佛遲疑幾秒鐘,查看之後,他才把鑰匙插進鎖孔里。鎖舌滑出,鐵柵門轉動,卻沒有發出一點吱吱咯咯的聲響,極輕極輕,顯然這道門的鉸鏈仔細上了油,誰也想不到開得這樣頻繁。這樣悄然無聲倒挺瘮人,讓人感到一些夜貓子,踏著罪惡的輕輕腳步,偷偷地來來往往,悄悄地進進出出。這陰溝顯然是哪個秘密團伙的同謀,這道不聲不響的鐵柵門就是個窩主。

  德納第半打開門,剛剛能讓冉阿讓通過,隨即又關上,鑰匙在鎖眼裡擰了兩圈,然後就隱沒在黑暗裡,輕如一陣微風。他的腳步就像老虎毛茸茸的爪子。這個可怕的天主,一會兒就隱於無形了。

  冉阿讓來到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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