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行家看馬呂斯似已殞命
2024-10-02 02:55:55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他來到河灘,輕輕放下馬呂斯。
他們出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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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爛的臭味、黑暗、恐懼,統統丟在身後。沐浴到純淨、新鮮、歡快而有益於健康的空氣中,可以暢快地呼吸了。周圍一片寂靜。這是碧空落日後迷人的寂靜。暮色沉沉,夜晚來臨;夜晚是大救星,是朋友,能幫助所有要以黑暗為外衣的人擺脫惶恐。天空遼闊靜謐。腳邊河水汩汩,聲如接吻。聽得見香榭麗舍榆樹上的鳥巢互道晚安的應答。淡藍色的蒼穹隱隱顯現幾顆星,在無垠中螢光微渺,難以捕捉,唯獨沉思者才看得見。在冉阿讓的頭頂,夜晚鋪展茫茫宇宙的全部溫馨。
這半明半晦的時刻,又曖昧又美妙。暮色已相當濃,幾步之外就不見蹤影,但是還有足夠的天光辨識眼前的事物。
這莊嚴而柔和的寧靜沁人心脾,有幾秒鐘冉阿讓不由得沉浸其中;人人都有這種忘情的時刻,痛苦不再折磨苦難者,一切思慮都從頭腦里消失;靜謐像夜色一樣籠罩沉思者,在暮晚餘暉之下,靈魂效仿明亮的天空,也布滿了星辰。冉阿讓情不自禁,仰望頭上明亮的夜空,他若有所思,邊瞻仰邊祈禱,沉浸在永恆天宇的莊嚴寂靜中,繼而他好像又想起一種責任,突然俯身瞧瞧馬呂斯,又用手心舀上點河水,往他臉上輕輕灑幾滴。馬呂斯沒有睜開眼睛,但是微張的嘴還有氣。
冉阿讓又把手伸進河裡,卻不知為什麼,突然感到彆扭,就像身後有人而未看見的那種感覺。
我們在別處已經指出過,這種感覺人人都有體驗。
他回頭一看。
如同剛才在陰溝里那樣,身後果然有個人。
一條大漢,身穿長禮服,叉著胳臂,右拳握著一根看得見鉛頭的短棍,站在後邊,離蹲在馬呂斯身旁的冉阿讓只有幾步遠。
在沉沉暮色中,真像一個幽靈。因為昏黑時刻,尋常人見了會害怕,一個審慎的人則會因為見了短棍而害怕。
冉阿讓認出那是沙威。
想必讀者已經猜出,跟蹤德納第的人正是沙威。在街壘里,沙威想也未敢想,居然逃脫了,他就趕到警察總署,在短暫的接見中,向總署署長口頭匯報了情況,然後又立即去執勤;從他身上搜出的字條我們還應當記得,他的勤務包括監視河右岸香榭麗舍一帶河灘。近來那裡引起警方的注意。他到了那兒,發現了德納第,便跟蹤追捕。其餘的情況我們都知道了。
我們也明白,那道鐵柵門能那樣殷勤地為冉阿讓打開,也是德納第的一步妙棋。德納第感到沙威一直守在那兒。被盯梢的人,都有一種準確無誤的嗅覺,必須給那條警犬丟一根骨頭。提供個兇手,該是多麼意外的收穫啊!送上個替罪羊,也絕不會拒絕。德納第讓冉阿讓替他出去,放出一個獵物,就會把警察引開,讓沙威守候有所得,去追查一個更大的案件,這樣一來,既讓警探滿意,自己又白賺三十法郎,還可以趁機溜走。
冉阿讓過了一個暗礁,又撞到另一個暗礁。
接連兩次狹路相逢,從德納第的手又落入沙威的手,這打擊的確沉重。
我們說過,冉阿讓已面目全非,沙威沒有認出來,他放下手臂,並以不易覺察的動作握緊短棍,以短促而平靜的聲音問道:「您是誰?」
「是我。」
「是誰,您?」
「冉阿讓。」
沙威用牙叼住短棍,屈膝俯身,兩隻強有力的手掌按在冉阿讓的雙肩上,像鐵鉗似的緊緊抓住,定睛端詳,終於認出他來。他們的臉幾乎貼上。沙威的目光很兇。
冉阿讓一動不動,任由沙威抓著,就像獅子容忍猞猁的爪子。
「沙威探長,」他說道,「您抓住我了。其實,從今天早晨起,我就認為是您的犯人了。當時我把住址告訴您,就絕無逃走的打算。您逮捕我吧,不過,請您答應我一件事。」
沙威仿佛沒聽見,他還定睛看著冉阿讓,下頦撅起,把嘴唇頂向鼻子,是一副沉思的兇相。他終於放開手,忽地站起身,又一把抓住短棍,問了一句話,喃喃如同夢囈:「您在這兒幹什麼?這又是什麼人?」
他始終不用「你」稱呼冉阿讓了。
冉阿讓回答,他的聲音似乎能把沙威喚醒:「我正想同您談談他的事。您先幫我把他送回家,然後隨您怎麼處置我。我只求您這一件事。」
沙威皺起面孔,他每次讓人以為會讓步,就有這樣表情。他並沒有回絕。他又俯下身,從兜里掏手帕,放進水中浸濕,拭去馬呂斯額頭的血跡。
「這人原來在街壘里,」他輕聲說,仿佛自言自語,「就是別人叫他馬呂斯的那個人。」
真是頭等警探,認為自己必死的時候,還什麼都觀察,什麼都傾聽,什麼話都聽到,什麼情況都搜集,臨死還在偵察,臂肘撐在墳墓的第一級台階上還在記錄。他抓起馬呂斯的手摸脈息。
「他受傷了。」冉阿讓說道。
「他死了。」沙威說道。
冉阿讓則回答:「不,還沒有死。」
「您從街壘把他背到這兒?」沙威指出。
他一定心事重重,一點也沒有顧上追問從陰溝救人的令人不安的事實,甚至沒有注意他問了之後,冉阿讓卻默然不答。
冉阿讓好像只有這一個念頭,他又說道:「他住在沼澤區受難會修女街,他外祖父家中……姓名我不記得了。」
冉阿讓摸馬呂斯的衣兜,掏出筆記本,翻到馬呂斯用鉛筆寫的那一頁,遞給沙威。
空中還有浮光,足能看清字跡,況且,沙威的眼睛像夜鳥,有貓眼那種磷光。他辨讀了馬呂斯寫的幾行字,嘟囔道:「吉諾曼,受難會修女街六號。」
接著,他叫了一聲:「車夫!」
要知道,那輛馬車還停在那兒聽候調遣。
沙威留下馬呂斯的筆記本。
不大會兒工夫,馬車就順著飲水坡道駛下來,停到河灘,把馬呂斯安置在後排座椅上,沙威和冉阿讓並排坐在前座。
車門一關上,馬車就駛離河灘,沿河濱路朝上游巴士底方向飛馳。
馬車離開河濱路,駛進大街。只見車夫在座上的黑黑的側影,鞭打著兩匹瘦馬。車中冷冰冰的沉默:馬呂斯身子靠在后座角上,一動不動,頭垂到胸前,胳臂耷拉著,兩腿僵直,似乎只等待一口棺材了:冉阿讓仿佛鬼影;沙威好像石雕。車內夜色瀰漫,每經過一盞路燈,就如一道閃電射進來,照成灰白色,照出這個陰森的畫面:屍體、鬼魂和石像,三個靜止不動的悲慘形體,偶然在此聚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