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伽弗洛什的過度熱忱
2024-10-02 02:54:00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這工夫,伽弗洛什又有一次險遇。
伽弗洛什走到茅屋街,一絲不苟地用石塊砸爛路燈之後,就踏上聖母升天會老修女街,連只「貓」都不見,覺得時機不錯,可以把他會的那支歌全套唱出來。他的腳步並沒有放慢,反而伴著歌聲加快了。他沿著酣睡或嚇壞了的住房,一路插下這些煽動性的歌段:
榆林小鳥在咒罵,
硬說昨天阿達拉,
私奔跟個俄國佬。
美麗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我友彼羅緊呱嗒,
因為那天小米拉,
喚我用勁把窗敲,
美麗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惡毒女人甜嘴巴,
施毒讓我中魔法,
奧菲拉[179]也要灌倒。
美麗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我愛情愛和吵架,
阿涅絲和帕梅拉,
莉絲煽我把手燒。
美麗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從前我見披頭紗,
蘇賽特和澤依拉,
我的靈魂紗紋繞。
美麗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陰影中愛放光華,
給洛拉戴玫瑰花,
我入情網劫難逃。
美麗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對鏡穿衣小雅娜,
一天我心飛走啦!
想必雅娜你得到。
美麗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晚上四組歡舞罷,
我就指著絲泰拉,
對星星說:瞧一瞧。
美麗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伽弗洛什邊唱邊即興表演,手勢為疊句的支點。他那張臉賽似臉譜庫,變化無窮,比大風中飄動的床單破洞,還要扭曲痙攣並變幻莫測。可惜只有他一個人,又是黑夜,既看不見也無人看見,這樣精彩的表演全部埋沒了。
他猛地停住。
「浪漫曲暫停。」他說了一句。
他那雙貓眼睛瞧見一個大門洞裡,有繪畫上所說的一幅人物畫,即一個人和一個靜物:靜物是一輛手推車,人是躺在車裡睡覺的一個奧弗涅人。
車把著地,奧弗涅人的頭枕著車擋板,他的身體隨著傾斜的車身蜷曲著,雙腳接觸地面。
伽弗洛什見多識廣,一眼便看出那人喝醉了。
那人可能是這一帶送貨的,既貪酒又貪睡。
「嘿,」伽弗洛什心想,「夏天夜晚就是有好處。這不,奧弗涅人在車上睡著了。讓我來把小車送給共和國,把奧弗涅人留給王朝。」
他的頭腦豁然開朗,有了這樣的主張:「這輛推車弄到我們街壘上,那才帶勁呢。」
奧弗涅人鼾聲不斷。
伽弗洛什輕手輕腳,從後面拉車,從前面拉人,即拉奧弗涅人的雙腳;過了一分鐘,奧弗涅人便安安穩穩躺在街道上了。
小推車解放出來了。
伽弗洛什有個習慣,什麼東西都總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他伸手摸一個兜兒,掏出一張紙片和一截從木工那兒偷來的紅鉛筆頭。
他寫道:法蘭西共和國收到你的推車一輛。他還簽上名字:伽弗洛什。他寫完,見奧弗涅人一直打鼾,就把紙片塞進他絲絨坎肩的兜里,雙手抓起車把,推著車朝菜市場方向飛跑,勝利凱旋的喧鬧聲響徹一路。
這樣干頗為冒險。伽弗洛什沒有想到,王家印刷局那兒有一個哨所,正由城郊國民衛隊駐守。那一小隊人被吵得漸漸醒來,有幾個人還從行軍床上抬起頭來。兩盞路燈接連給砸爛,以及怪吼怪叫唱的這支歌,確實有些過分了;須知這幾條街的居民全都膽小怕事,太陽一落就想睡覺,早早就用罩子熄滅蠟燭,可是,這個流浪兒像鑽進玻璃瓶里的蒼蠅,在這平靜的街區吵鬧有一個小時了,城郊國民衛隊中士側耳傾聽,還在等待,他是個小心謹慎的人。
小推車咕隆隆狂響,叫人忍無可忍了,中士決定出去偵察一下。
「他們有一大幫人!」他說道,「咱們悄悄過去。」
顯然,無政府主義的九頭蛇妖出洞了,來到這個街區興妖作怪。
中士壯著膽子,躡手躡腳走出哨所。
伽弗洛什推著小車,正要走出聖母升天會老修女街,突然迎面碰到一身軍裝、一頂軍帽、一支翎毛和一支步槍。他這是第二次猛地停住。
「咦,」他說道,「是他呀。晚上好,公共秩序。」
伽弗洛什的驚慌時間很短,很快就化解了。
「上哪兒去,小流氓?」中士喝道。
「公民,」伽弗洛什回敬道,「我還沒叫您資產者呢。您為什麼要侮辱我?」
「上哪兒去,小壞蛋?」
「先生,」伽弗洛什又說道,「您昨天也許是個聰明人,可是今天早晨讓人給撤職了。」
「我問您上哪兒去,小無賴?」
伽弗洛什又回敬道:「您講話真文雅。的確,看不出您有多大年紀。您應當把頭髮全賣掉,每根一百法郎,總還能賺五百法郎呢。」
「上哪兒去?上哪兒去?上哪兒去,強盜?」
伽弗洛什又答道:「這話可就有點下流了。再給您餵奶的時候,得把您的嘴巴擦乾淨些。」
中士端起刺刀。
「到底說不說,上哪兒去,惡棍?」
「我的將軍,」伽弗洛什說道,「我去請大夫,給我的老婆接生。」
「操傢伙!」中士喊道。
用壞事的東西解救自己,這才是能人的高招;伽弗洛什一眼就認清了整個形勢,是小車招來麻煩,還要用小車保護自己。
那中士正要撲向伽弗洛什,不料小車用力一送,就變成炮彈,直衝過去,正撞著中士的肚子,把他撞個仰面朝天,摔在水溝里,步槍的子彈也打飛了。
哨所的衛隊員聽見中士的喊聲,亂鬨鬨地湧出來,跟著第一槍也都胡亂射擊,然後裝上子彈再射擊。
這種捉迷藏遊戲似的射擊足足持續了一刻鐘,擊斃了幾塊窗玻璃。
這工夫,伽弗洛什往後狂跑,跑出去五六條街才停下,坐到紅孩街拐角的護牆石上喘口氣。
他側耳細聽。
他喘息一陣之後,轉身朝著槍聲密集的地方,左手抬到鼻子的高度,往前投三次,右手同時拍後腦勺。巴黎流浪兒這種極端的舉動,集中表達了法蘭西式的嘲諷,而且流傳了半個世紀,顯然卓有成效。
一個苦惱的念頭,突然攪擾了這種興致。
「好嘛,」他嘟囔道,「我只顧在這兒笑,笑得直不起來腰,只顧自己開心,卻不想一想耽誤了路程,還得繞個彎子。但願我能及時趕回街壘!」
說罷,他又拔腿跑起來。
他邊跑邊說:「嗯,剛才我唱到哪段了呢?」他又接著唱那支歌,同時飛快鑽進街巷裡,歌聲在黑暗中越來越淡遠了。
巴士底還沒拿下,
我找官兵和警察,
制止他們胡亂鬧。
美麗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九木柱戲誰玩耍?
大球一滾誰不怕,
舊世界呀全垮掉。
美麗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羅浮宮里帝王家,
百姓舉杖一通打,
一命嗚呼舊王朝。
美麗姑娘走啥遭,
隆啦啦。
王宮鐵柵連根拔,
查理十世害了怕,
那天倉皇趕緊逃。
美麗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哨所一役還頗有戰功:占領了一輛小推車,俘獲了那個醉漢。頭一件沒收充公,另一個後來送上軍事法庭,當作同謀犯審訊。審判這種案件,檢察機構總是不知疲倦,熱忱地保衛社會。
伽弗洛什的這次險遇,在神廟街區傳為佳話,而且在沼澤區的老朽資產階級的記憶中,也是最駭人聽聞的一件大案:夜襲王家印刷局哨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