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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冉阿讓 第一卷 四堵牆中的戰爭 一 聖安托萬城郊區的旋渦

2024-10-02 02:54:09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神廟城郊區的險礁——觀察社會疾病的人所能列舉的最值得紀念的兩座街壘,並不在本書所講故事發生的時期。1848年6月那場不可避免的起義,是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巷戰,當時從地下冒出的那兩座街壘,雖然以兩種不同的面貌出現,卻都是天下洶洶的象徵。

  廣大的下層民眾陷入絕境,陷入深深的惶恐、氣餒、貧困、焦灼、痛苦、病疾、愚昧和黑暗中,有時就會衝出這種絕境,奮起抗爭,甚至反對道德原則,反對自由、平等和博愛,甚至反對普選,反對全民做主的政府;刁民、群氓有時會向人民開戰。

  窮鬼攻擊普通法,群氓政府起來反對民主政府。

  那種日子非常悽慘,因為即使在瘋狂的暴亂中,總還存在幾分人權,在這種決鬥中,還有自殺的成分;況且,窮鬼、刁民、群氓、賤民等這些侮辱性的字眼,表明過錯主要在統治者而不是在受難者,過錯主要在特權階層而不是在窮苦階層。

  至於我們,我們總是懷著沉痛和敬意,講出這些字眼;要知道,哲學要是探測與這些字眼相應的事實,常常發現卑賤旁邊有偉大。雅典曾是群氓政府,窮鬼創建了荷蘭,賤民屢次拯救了羅馬,刁民則追隨耶穌基督。

  思想家無不觀賞過底層的壯觀景象。

  「城市的渣滓,世界的法則,」[180]聖哲羅姆講這句神秘難解的話時,心中想的無疑是這種群氓,無疑是除了使徒和殉道者的所有受苦受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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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受苦受難、流汗流血的民眾怒不可遏,便橫行不法,違反了構成他們生命的道德原則,侵犯了人權,這種暴力行為是民眾的政變,應當加以制止。正直的人為此獻身,正是由於愛民眾,才同他們進行鬥爭。然而,在同他們對抗中,他又感到他們多麼情有可原!在抵制他們時,他又多麼敬佩他們!這種時刻真是罕見,人在盡職盡力時又感到為難,幾乎感到要適可而止;你堅持下去,也是應該的,然而良心得到滿足卻又悲哀,完成了職守卻又痛心。

  讓我們痛快說吧,1848年的事件非同尋常,幾乎不可能列入歷史哲學的範疇里。這場特殊的暴動,我們從中感到勞工爭取權利的神聖憂慮,因此談及的時候,就應當排除上面提到的那些字眼。應當鎮壓暴動,這是職責,因為它打擊共和。然而,歸根結底,1848年6月是怎麼回事呢?是人民反抗自己的一次暴動。

  只要主題沒有離開視線,就絕不會扯到題外去,因此之故,請允許我們把讀者的注意力引向那兩座街壘,停留片刻,而我們說過,那兩座絕無僅有的街壘,顯示了那次起義的特徵。

  一座堵塞了聖安托萬城郊大街的入口,另一座阻斷進入神廟城郊大街的通道,在六月光輝燦爛的碧空下,那兩處內戰的驚人傑作高高聳立,誰親眼目睹,就永遠也不會忘記。

  聖安托萬街壘是個龐然巨構,有四層樓高,七百尺寬,從一個拐角到另一個拐角,堵死了這條城郊街的開闊路口,即堵死三條街道。街壘起伏不平,各部位銜接重疊,犬牙交錯,零亂堆砌,一個大豁口上築了一排雉堞,起加固作用的大土堆,本身就構成一個個棱堡,各處向外伸出突角,背後則牢牢依著類似岬角的插入街口的兩座大樓,猶如一道高大的堤壩,出現在目擊過7月14日的廣場底部。在這母壘後邊縱深幾條街,還排列著十九座街壘。只要望一望這母壘,就會感到這城郊街區民不聊生,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形勢一觸即發,每種疾苦都要化作一場災難。這街壘是由什麼構成的呢?有人說特意拆毀了三座七層樓房,取材構築的。還有人說,是由眾怒所創造的奇蹟構築的。它具有仇恨的一切建築——廢墟的那種慘象。可以這樣問:「這是誰建造的?」也可以這樣問:「這是誰毀壞的?」它是激情沸騰的即興之作。咦!這扇門!這扇鐵柵門!這段披檐!這個門框!這口裂了璺的鐵鍋!什麼都拿來!什麼都投上去!推呀,滾動呀,挖呀,拆毀呀,砸爛呀,全都推倒!這是一場大協作:鋪路石、碎石塊、木柱、鐵條、破布片、爛磚頭、坐墊裂開的椅子、白菜根、破衣爛衫,以及詛咒,全都參加進來,既偉大又渺小。這是由混沌就地模仿的深淵。原子旁邊的龐然大物;一堵斷壁和一隻破碗;所有殘骸具有威脅性的親善;西緒福斯[181]把他的岩石投上去,約伯[182]將他的陶片投上去。總之,極為可怕。這是赤腳漢的衛城。一輛輛翻倒的小車布列在斜坡上;一輛巨型平板貨車車軸朝天,橫臥在街壘雜亂的正面,仿佛大臉盤上一道傷疤;一輛公共馬車由起鬨的眾人抬到壘堆頂上,就好像這種野蠻的建築師要給恐怖增添點兒戲謔,而那指向空中的轅木,不知等待什麼行空的天馬。這一高大的壘堆,是暴動的沖積層,令人想起歷次革命,猶如將奧薩山摞到皮利翁高原[183]上,1793年摞到1789年上,熱月9日摞到8月10日上,[184]霧月18日摞到1月21日上,[185]葡月摞到牧月上,[186]1848年摞到1830年上。這片廣場堪當重任,而這座街壘,出現在巴士底獄的舊址上,也當之無愧。如果海洋要築堤壩,就應當這樣築。狂濤惡浪在這畸形堆積物上留下痕跡。什麼波濤?民眾。人們好像看見化為石頭的喧囂,好像聽見神秘的激進大蜜蜂,在蜂巢似的街壘上方嗡鳴。這是一片荊叢嗎?這是一次酒神狂歡節嗎?這是一座堡壘嗎?這仿佛是由眩暈鼓翅建造而成。這棱堡中有垃圾堆,而這破爛堆上又有幾分莊嚴。在這充滿絕望的混雜之物堆上,可以看到房頂人字架帶有印花壁紙的閣樓棚板、插在瓦礫堆中等待大炮的帶玻璃的窗框、拆開的壁爐煙囪、衣櫥、桌子、條凳,以及連乞丐都不屑一顧的各種破爛,無不包含激憤和虛無。看這情景,真好像聖安托萬城郊大街居民用一把大掃把,將自己的破爛:朽板斷柱、破銅爛鐵和磚石瓦塊,全部掃地出門,用自己的苦難建造了街壘。像砍頭木砧的大木塊、一段段鐵鏈、好似絞刑架的帶撐條的木架、從亂堆中露出來的平臥的車輪,這些拼湊混雜而成的無政府主義建築,就有一副折磨百姓的古老刑具的陰森面貌。聖安托萬街街壘把什麼都變為武器;內戰中所能用來砸爛社會腦袋的東西,全都搬出來了;這不是戰鬥,而是沖天的怒火;守衛這座棱堡的卡賓槍中,有大口徑的,就發射陶器片、小骨頭、衣服紐扣兒,甚至發射床頭櫃腳下的小滾輪,因為是銅製品,也都能傷人。這座街壘氣沖牛斗,無以名狀的喧囂直達雲霄;有時,它向官兵挑戰,上面就覆蓋著人群和雷鳴,冠以如火焰攢動的人頭,又像爬滿了蟻群,只見壘脊尖刺林立,那是高舉的槍枝、戰刀、棍棒、大斧、長矛和刺刀;還有一面巨幅紅旗,迎風啪啪作響;指揮員的口令聲、進攻的戰歌、咚咚的軍鼓聲、婦女的啼哭和餓漢的獰笑,都處處可聞。街壘又巨大又活躍,好似帶電的神獸,從脊背射出雷電火花。革命精神的戰雲籠罩,民眾在街壘頂上的怒吼,酷似上帝的聲音;一種奇異的莊嚴,從這如山的亂石堆里飄逸出來。可以說這是一堆垃圾,也可以說這是西奈山[187]。

  上面講過,街壘以革命的名義進攻,可是攻擊什麼呢?攻擊革命。它,這街壘,是偶然,是混亂,是驚愕,是誤會,也是未知,它面對著立憲議會、人民的主權、普選、國家、共和制;這是《卡爾瑪紐拉》[188]向《馬賽曲》挑戰。狂妄而又勇敢的挑戰呀,只因這老街區是個英雄。

  老街區和棱堡互為援手。老街區依靠棱堡,棱堡也憑藉老街區。這巨大的街壘橫亘在那裡,猶如一道懸崖峭壁,粉碎了從非洲凱旋的將軍們的戰術。它的岩穴、癭瘤、贅疣和駝背,構成一副怪態,仿佛在煙霧中做鬼臉來戲弄嘲笑。霰彈在這怪物體內消失了;炮彈鑽進去被吞沒,如沉淵底;圓炮彈也只能打個洞;況且,轟擊亂石堆又有什麼意義呢?身經百戰的那些團隊,都戰戰兢兢地注視著這座堡壘,看似猛獸,鬃毛直豎像野豬,巍巍然又像高山。

  離此四分之一法裡,到北塔附近,即神廟街與大馬路的拐角,有人若是膽敢從達勒馬涅商店的突角探出頭去,就會遠遠望見運河那邊,在美麗城上坡街道的最高處,有一堵牆十分怪異,高達三層,連接左右兩側的樓房,就好像這條街道的上端卷回來,突然封閉起來似的。那堵牆是用鋪路石壘成的,筆直、規範、冷峻、垂立,建造時顯然用角尺取平,用墨線拉直,用鉛墜線碼齊。看來沒用水泥,但是,像羅馬建築的一些牆壁那樣,無損於嚴謹的建築體。見其高,則知其厚。頂部和根基完全是平行的。在那灰色的壁面上,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槍眼,好似黑線,幾乎看不出來。那些射擊孔都按等距離排列。一眼望去,街上不見一個人影。家家戶戶的門窗都緊閉著。頂頭那裡起了一道屏障,這條街就變成死胡同了。高牆靜立不動,上面不見人影,也聽不見一點聲音,沒有叫喊,沒有聲響,也沒有氣息。一座墳塋。

  這個可怕的怪物,沐浴在6月耀眼的陽光里。

  這就是神廟城郊大街的街壘。

  一到現場,一面對這神秘的造物,最膽大的人也不免尋思。這街壘建造時取齊校準,嚴絲合縫,按疊瓦狀排列,既筆直又對稱,而且陰森可怕,同時體現了科學和黑暗,令人感到這街壘的首領是個幾何學家,或者是個幽靈。看著這街壘,說話也要把聲音壓低。

  時而有個人,士兵、軍官或人民代表,冒險穿越這僻靜的街道,就只聽一聲尖厲而細微的呼嘯,那過街的人應聲倒下,非死即傷,他若是倖免於難,就會看見一顆子彈射進關閉的百葉窗,射進牆壁的石縫裡或灰泥中。有時則是火銃的實心彈。要知道,街壘人將兩截煤氣生鐵管制成兩個火銃,一端用廢麻和火泥堵死,絲毫也不浪費火藥,幾乎彈不虛發。街面有幾處臥著的屍體,有幾攤血泊。我還記得,一隻白蝴蝶在街上飛來飛去。夏天不會撤走。

  附近的幾個門洞裡擠滿了傷員。

  人一到這裡,就感到被一個看不見的人瞄準了,而且也知道,整條街的人都舉槍嚴陣以待。

  廟城郊大街的入口因運河拱橋而隆起,進攻隊伍的士兵就集結在隆起地段的後面,一個個神態沉思而嚴峻,觀察這座陰森森的堡壘,這個屹立不動、無動於衷的龐然大物,知道從裡面走出來的是死神。有幾名士兵匍匐前進,爬到橋的拱頂,十分小心,連軍帽也不敢暴露。

  勇敢的蒙泰納爾上校對這街壘讚嘆不已,他對一個人民代表說:「建得真棒!沒有一塊石頭突出,就跟陶瓷一樣平滑。」這時,一顆子彈飛來,打爛他胸前的十字勳章,他也隨即倒下了。

  「膽小鬼!」有人說,「有本事就出來呀!讓人瞧瞧嘛!他們不敢!他們藏起來!」殊不知神廟城郊大街街壘,由八十人守衛,頂住一萬人進攻,堅守了三天。到了第四天,進攻部隊用奪取扎阿恰和君士坦丁[189]的辦法,即在樓房鑿洞,從房頂攻進去,才算攻克了街壘。八十名「膽小鬼」沒有一個打算逃命,除了頭領,全部遇難了。關於頭領巴泰勒米,下面還會談到。

  聖安托萬街壘咆哮如雷,神廟街壘啞然無聲。兩座堡壘有猙獰和陰險之別:一個就像血盆大口,另一個卻似假面具。

  巨大而又神秘的六月起義,如果說是由憤怒和謎合成的話,那麼我們感到頭一個街壘里有條龍,第二個街壘後邊是斯芬克斯。

  這兩座街壘是由兩個人指揮建造的,一個名叫庫爾奈[190],另一個叫巴泰勒米。庫爾奈造起聖安托萬街壘,巴泰勒米修築了神廟街壘。兩座街壘分別呈現建造者的形象。

  庫爾奈人高馬大,膀闊腰圓,一副紅臉膛,拳頭賽似大錘,天生勇猛,為人忠誠,目光坦率而有威力。他無所畏懼,特別有毅力,不過脾氣暴躁,動輒大發雷霆,但又是最熱誠的人,最勇猛的戰士。戰爭、搏鬥、廝殺,全是他的拿手好戲,一上場就精神抖擻。他曾是海軍軍官,從手勢和聲音可以判斷出,他來自海洋和風暴。他將颶風的特點貫徹到戰鬥中。拋開天賦,庫爾奈頗似丹東,正如拋開神性,丹東略像赫拉克勒斯。

  巴泰勒米身體瘦弱,臉色蒼白,總是沉默寡言,就像悽苦無依的流浪兒。他曾挨過一名警察的一記耳光,於是就窺視等待時機,終於幹掉那個警察,因而十七歲就入了獄。從監獄裡出來,他就建造了這座街壘。

  後來,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二人都被放逐到倫敦,在一場悲慘的決鬥中,巴泰勒米打死了庫爾奈。時過不久,巴泰勒米又捲入一樁離奇的命案里,其中有情殺的因素,這類災禍如在法國,法庭就會考慮減罪的情節,而英國司法只認定死刑,於是把他送上絞架。陰暗社會結構就是這樣:這個不幸者肯定聰穎過人,也許不乏大勇大智,只因物質匱乏和道德蒙昧,就在法國以牢獄為開端,到英國以絞刑架為收場。在這種情況下,巴泰勒米只打一面旗:黑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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