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武人街 一 吸墨紙,泄密紙
2024-10-02 02:53:47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比起靈魂的騷動,一座城市的痙攣又算什麼呢?人心比民心還要深邃。就在這種時候,冉阿讓的心捲入驚濤駭浪。往昔的深淵惡谷,全在他面前重新洞開。他和巴黎一樣戰慄,因為都同時走到吉凶莫卜的一場大變革的門檻。幾個小時就足矣。他的命運和心境突然布滿了陰影。無論對他還是對巴黎,我們都可以說:兩種觀念同時顯現。白天使和黑天使,就要在深淵的橋上狹路相逢,展開一場肉搏戰。誰能把另一個推下去呢?誰能占上風呢?
6月5日這天的前夕,冉阿讓帶著珂賽特和都聖,搬到武人街來住。在那裡等待他的,卻是一場出乎意料的突變。
珂賽特不願離開普呂梅街,也不是沒有力爭。自從珂賽特和馬呂斯相依為命以來,珂賽特和冉阿讓還是第一次各有各的意願,雖未衝突,至少相左。一個提出異議,另一個絕不改變。一個陌生人突然給他「快搬家」的勸告,足令冉阿讓固執己見了。他以為有人發現並追蹤他。珂賽特只好讓步。
他們前往武人街的路上,都閉口無言,各自想心事。冉阿讓極度不安,竟無視珂賽特的愁苦神態;珂賽特則極度愁苦,也無視冉阿讓的不安情緒。
這次,冉阿讓帶著都聖,這是他從前外出時從未有過的情況。他已經估計到,恐怕再難回普呂梅街了,丟下都聖不合適,把秘密告訴她也不成。再說,他覺得都聖既忠實又可靠。僕人出賣主人,往往從好奇心開始。然而,都聖一點兒也不好奇,仿佛天生就該給冉阿讓當用人。她說話口吃,又講巴訥維爾鄉下土話:我是一樣一樣的;我事情我干;總起來不是我的活兒。[178]
這次,冉阿讓幾乎是倉皇逃走,離開普呂梅街時,只帶著珂賽特稱為「形影不離」的那隻薰香小箱子。若是裝得滿滿的大箱子,就非得僱人搬運不可,而搬運工就是見證人。他們叫來一輛馬車,從巴比倫街那道門上車離去。
都聖費了好大勁兒,才獲准包了幾件衣物和梳妝用品。珂賽特只帶上文具和吸墨紙。
冉阿讓要神不知鬼不覺地轉移,安排天黑才離開普呂梅街的小樓,這樣一來,珂賽特就有時間給馬呂斯寫信了。他們到了武人街,天就完全黑了。
他們悄悄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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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人街那套房子位於後院,在三層樓上,有兩間臥室、一間餐室,以及連著餐室的一間廚房,還有一間小閣樓,裡邊放一張帆布床,是給都聖預備的。餐室也是過廳,將兩間臥室隔開。房中生活必需品一應俱全。
人的天性如此,既好無故驚擾,又好無故寬心。冉阿讓一到武人街,焦慮的情緒就減輕許多,並且漸漸消除了。有些地方起鎮靜作用,在一定程度上自然就影響人的精神。街道幽暗,居民平靜,冉阿讓來到老巴黎的這條小街,就覺得受了莫名的寧靜的感染。這條街十分逼窄,兩根柱子固定一塊厚木板,橫在街上,禁止車輛通行,雖然處於喧鬧的市井,卻又寂靜無聲,即使大白天也昏暗慘澹,兩側是百年高樓,猶如老人相對無言。這條街停滯著遺忘。冉阿讓來到這裡,就鬆了一口氣。還有辦法把他從這裡找出來?
他關心的頭一件事,就是把那「形影不離」的箱子放在身邊。
他睡得很香。常言道:黑夜生主意;也不妨加一句:黑夜令人安。次日早晨醒來,他的心情差不多快活起來,連醜陋不堪的餐室,他也覺得很可愛。餐室里擺一張舊圓桌、一個矮矮的食品櫥、一張有蟲蛀的扶手椅和幾把椅子,櫥上還放著一面前傾的鏡子。都聖的幾個包裹放在椅子上,有一個裂開了縫兒,露出冉阿讓的國民衛隊的軍裝。
至於珂賽特,她讓都聖送去一碗菜粥,直到傍晚才露面。
這次簡單的搬家,都聖出出進進忙了一整天,下午將近五點鐘,她才往餐桌上擺了一盤涼雞,珂賽特只是為了向父親表示恭順,才肯瞧一眼這盤菜。
晚飯後,珂賽特藉口一直偏頭痛,就向父親道了晚安,躲回臥室去了。冉阿讓胃口不錯,吃了一隻雞翅,然後雙肘撐在桌子上,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又有了安全感。
這頓晚飯很簡單,他在餐桌上有兩三回,隱約聽見都聖結結巴巴地說:「先生,外面鬧得很歡,巴黎城裡打起來了。」但是他心事重重,正冥思苦想,也沒有注意,老實講,他甚至沒有聽見。
他站起身,開始踱步,從窗戶走到門,又從門走到窗戶,心情也越來越平靜了。
心情一旦平靜下來,他唯一關切的人珂賽特,便重新在他腦海中浮現。他倒不是多麼擔心這次偏頭痛,發一點兒神經質,少女賭氣,一時飄來一片烏雲,一兩天就會煙消雲散;他是想未來的日子,而且像往常那樣,想得很美。歸根結底,在他看來,恢復幸福的生活並沒有什麼阻礙。有的時候,一切都仿佛不可能了;然而在另一些時候,一切又好像容易了;這會兒,冉阿讓就覺得什麼都順心。一般來說,倒霉一陣,就會時來運轉,如同黑夜過後便是白天,這種更替反差的法則乃大自然的本質,淺薄的人稱之為對稱。冉阿讓避居到這條寧靜的街巷,就漸漸擺脫近來困擾他的種種事件,正因為見到了一片黑暗,他才開始望見一點藍天。安然無事就離開了普呂梅街,這已經是順利地跨出一步。
也許應該再明智一點,到國外去,到倫敦去,哪怕只逗留幾個月。去就去吧,只要有珂賽特在身邊,留在法國還是去英國,又有什麼關係呢?珂賽特就是他的家園。有了珂賽特,他的幸福就足夠了;然而有他,珂賽特不見得足以幸福,這種念頭,從前令他焦灼失眠,現在甚至沒有在他頭腦里閃現。他的憂心慘痛全已過去,現在完全知足常樂了,他覺得珂賽特既然留在他身邊,也應該如此;一般人看問題都會產生這種印象。他心裡盤算好了,同珂賽特一道去英國容易得很,他在夢想的前景中看到,無論到哪兒,他的幸福都會重新實現。
他緩步走來走去,目光忽然落到一樣奇怪的東西上。
他看見對面櫥上前傾的鏡子裡,清晰地映現幾行字:「我心愛的,唉!我父親要同我立刻動身。今天晚上,我們要住到武人街七號。再過一周,我們就去英國。——珂賽特 6月4日」
冉阿讓驚呆了,戛然止步。
珂賽特到達這裡的時候,就隨手將吸墨紙丟在櫥上的鏡子前,心中正愁腸百結,就把它忘在那裡,甚至沒有注意吸墨紙攤開了,正巧翻在她昨天寫信用的那一頁,信是交給路過普呂梅街的那個「青工」送去了,而幾行字卻印在吸墨紙上。
鏡子又把字跡映現出來。
這就產生了幾何上所謂的對稱圖像,印在吸墨紙上的反字,在鏡子裡又正過來,恢復原形了。這樣一來,冉阿讓就看到昨天珂賽特寫給馬呂斯的信。
這事又簡單,又給人以致命的打擊。
冉阿讓走近鏡子,又看了那幾行字,卻不相信這是真的,看上去就好像是閃電光中顯現的,是一種幻視。然而這不可能,也根本不是幻覺。
辨識越來越真切了,他看著珂賽特的吸墨紙,又恢復了真實感。他拿起吸墨紙,說道:原來是這上面的。他焦躁不安地查看吸墨紙上的反體字跡,覺得既笨拙又怪異,毫無意義,於是心中暗道:這什麼也說明不了,根本不是文字。他長出了一口氣,一時感到無比寬慰。在極為險惡的時刻,誰沒有過這種愚蠢的喜悅呢?只要幻想還沒有完全破滅,靈魂就不會向絕望投降。
他拿著吸墨紙左看右看,一副傻乎乎的高興樣子,想到自己上了幻覺的當,簡直要笑起來。突然,他的目光又落到鏡子上,便又看到了幻象,幾行字映現出來,再清晰不過了。這回可不是幻覺了。一錯再錯的幻象,就是一種現實了,是觸摸得到的,是由鏡子復原的書寫文字,他明白了。
冉阿讓踉蹌一下,吸墨紙從手中掉落,身子一下便癱倒在櫥邊的舊扶手椅上,腦袋耷拉下去,眼睛怔忡失神了。他心想,這是明擺著的事,人世的光明永遠消失了,珂賽特給一個人寫了這些話。這時,他聽見自己的靈魂又變得兇猛,在黑暗中發出沉雷般的吼聲。快去奪回落入獅籠的愛犬!
事情真是又怪異又可悲,這時候,馬呂斯還沒有收到珂賽特的信,而偶然的機緣卻陰差陽錯,將信先傳給冉阿讓了。
到現在為止,冉阿讓經住了考驗。他一直接受各種各樣可怕的試探;厄運對他也無所不用其極,而殘暴的命運以社會的各種制裁和偏見為武器,向他這個目標猛烈進攻。然而,在任何逆境面前,他也沒有退卻,沒有屈服。必要的時候,各種極端的迫害,他都容忍了,連重新贏得的人格不可侵犯性也犧牲了,連自由也放棄了,甚至冒著掉腦袋的危險,什麼都喪失了,什麼都忍受了,一直清心寡欲,捨己為人;有時真讓人相信他忘我到了殉道者的程度。他的良心罹難重重,經受千錘百鍊,仿佛變得堅不可摧了。然而此刻,有人若是洞察他的良心,就不能不看出這良心在削弱。
這是因為命運長期拷問他所施加的各種酷刑,這一次才是最可怕的。還從來沒有來得這樣緊的刑枷。他感到最深摯的情感全被神秘地攪動了,他感到一種撕肝裂膽的異樣劇痛。唉,說穿了,人生最嚴峻的考驗,無與倫比的考驗,就是失去所愛的人。
可憐的老冉阿讓愛珂賽特,無非像父親愛女兒那樣,不過,前邊指出過,他孤身生活,就把各種類型的愛引入這種父愛中。他把珂賽特當作女兒來愛,也當作母親來愛,還當作妹妹來愛;而且,由於他一生既沒有情人,也沒有娶妻,而人的天性又像個不肯接受兌付證書的債權人,這種情感最難割捨,也摻雜到其他情感中;這種情感又朦朧,又無知,因其盲目性而純潔,無意識的,天真、高尚而神聖,說是情感更像本能,說是本能更像吸引,難以捉摸又無影無形,卻又真實存在:確切地說,這種愛在他對珂賽特的無限溫情中,好比大山中的金礦脈,未經開採,深藏在黑暗中。
請讀者回想一下我們曾指出過的這種心態。他們絕不可能結合,連靈魂的結合也不可能,然而毫無疑問,他們的命運已然結合了。除了珂賽特,也就是說除了一個孩子,冉阿讓一生也沒有體驗過什麼是愛。熱戀與愛情更迭嬗變,人過五旬,如樹木入冬,葉子由嫩綠轉為暗綠,這是人所共見的;可是冉阿讓卻沒有經歷這種嬗變。總而言之,我們也一再強調,這顆心的整個聚合,這個整體,是高尚品德的結晶,最終把冉阿讓變成珂賽特的父親。奇特的父親,是由冉阿讓身上體現的祖父、兒子、兄弟和丈夫熔鑄而成的;這種父愛中甚至包含母愛,這個父親愛珂賽特,並且崇拜她,他把這孩子視為光明,視為寄身之所,視為家庭,視為祖國,視為天堂。
因此,他一看到大勢已去,珂賽特要脫離,從他手中溜走,要逃避,他一看到這已成煙雲,已成流水,這種令人心碎的明顯事實一擺在他眼前:她的心另有所屬,她的終身另有所託;她已另有所愛,而我只是個父親,對她來說不存在了。他再也無可懷疑,心裡叨咕:她就要離開我,遠走高飛了!於是,他的痛苦超過了極限,他全部付出之後,卻落到這種下場!怎麼,最後一場空!因此,正如我們剛才講的,他的心奮起抗爭,從頭到腳一陣顫抖。一直到頭髮根他都感到自私心理的大覺醒:在這個人的深淵,自我吼叫起來。
心靈崩潰是常有的事,絕望的念頭一旦確信無疑,潛入人心,勢必排除並摧毀往往構成人本體的一些要素。痛苦一旦到極限,良心的所有力量就潰不成軍了。這是難以避免的劫數。經歷這樣的劫數,還能保持本色,堅守天職,這種人可以說寥寥無幾。痛苦過了頭,最堅定的信念也要迷惑。冉阿讓又拿起吸墨紙,再次確認這一事實。他身子前傾,眼睛直瞪瞪的,仿佛被這不容置疑的幾行字壓垮了;顯然他的內心烏雲翻滾,看來他的靈魂世界完全崩潰了。
他通過幻想的放大鏡,審視泄露的文字,那神態又平靜又可怕,須知人平靜到了雕像那樣冷峻的程度,就特別駭人了。
他衡量命運在他毫無覺察時跨出驚人的這一步,又想起去年夏天來得怪也排除得怪的疑懼,現在又看到峭壁絕谷,還是原來的峭壁絕谷,只不過這次冉阿讓不再是瀕臨峭壁,而是墜入絕谷了。
這種情況前所未聞,又令人心碎,他還毫無覺察就掉下去了,他生活的光明完全消失,而他原以為能永遠見到太陽呢。
他的本能毫不遲疑。他把一些場景、一些日期、珂賽特臉色紅白的幾次變化,都聯繫起來看,於是心中暗道:就是他。絕望之心的猜測,是百發百中的一種神弓。他一下便猜中了馬呂斯。當然,他還不知道這個名字,但是立刻確定了這個人。他無情地搜索記憶,清晰地看見盧森堡公園裡那個遊蕩的陌生人,那個拈花惹草的可惡傢伙,那個無所事事的浪蕩哥兒,那個蠢貨,那個無賴,因為,走過來對著父親身邊的愛女擠眉弄眼,就是無賴的行為。
冉阿讓是個脫胎換骨的人,他曾苦修自己的靈魂,竭力將整個一生、整個苦難和整個不幸,化為一顆愛心,現在明白這事背後全是那青年在作祟,他再反視內心,就看見一個鬼怪:仇恨。
巨痛深悲能將人壓垮,令人絕望輕生。這種痛苦一旦侵入內心,人就感到有什麼東西退出了。青少年時遭遇痛苦,只是悲傷,老人再遭遇,就極為兇險了。唉!一個人血還是熱的,頭髮還烏黑,腦袋還挺立在肩頭,猶如火炬的火焰,而命運的厚簿才剛翻過幾頁,心還充滿愛的渴望,還有要引起共鳴的跳動,一個人還有充分時間彌補過失,滿目所見,還儘是女人,儘是笑臉,還是整個未來、無限遠景,就在生命力還十分旺盛的時候,如果絕望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那麼歲月流逝,人到了淒涼晚景,暮昏中已望見初躍的墳墓之星,又該如何呢?
冉阿讓正這樣凝思,忽見都聖走進來,他便站起身,問道:「在哪一帶?您知道嗎?」
都聖愣住了,只能反問一句:「什麼事啊?」
「剛才您不是跟我說過打起來了嗎?」
「哦!對,先生,」都聖回答,「是聖梅里教堂那一帶。」
有時,我們不知不覺中有一種機械的衝動,那正是來自最幽深的思想。毫無疑問,冉阿讓幾乎沒有意識到,他正是由於這種衝動,五分鐘之後就上了街。
他光著頭,坐在樓房門口的護牆石上,仿佛在側耳傾聽。
夜幕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