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生也苦死也苦
2024-10-02 02:53:20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這類戰爭有個獨特之處:幾乎總是從正面進攻街壘,一般來說,攻方不用迂迴戰術,或怕遭遇伏擊,或怕陷入曲折的街巷。因此,這些起義者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大街壘上,顯而易見,這方面時刻受到威脅,也必然是再次爭奪的焦點。然而,馬呂斯卻想到了小街壘,並前去巡視。小街壘靜寂無人,石堆里只有一盞搖曳的彩燈在守衛。就連蒙德圖爾小街、小丐幫街和天鵝街那些岔道,也都靜悄悄的。
馬呂斯視察完了,正要返回,忽聽黑暗中有人喊他名字,但聲音很微弱:「馬呂斯先生!」
他驚抖一下,聽聲音,正是兩小時前,在普呂梅街隔著鐵柵門叫他的那人。
不過現在聽來,那聲音只剩下一口氣了。
他游目四望,卻不見有人。
馬呂斯以為聽錯了,大概是神經產生的錯覺,混雜到他周圍相衝突的異乎尋常的現實中。他跨了一步,要走出街壘所處的凹角。
「馬呂斯先生!」那聲音又叫道。
這次聽得清清楚楚,無可懷疑了,他瞧了瞧四周,什麼也沒有看見。
「就在您腳旁邊。」那聲音又說。
馬呂斯俯下身,這才發現黑暗中有個形體朝他爬來。向他說話的,正是匍匐在街道上的那個形體。
在彩燈光下,只見一件罩衣、一條撕破的粗絨長褲、一雙赤腳,以及好似血泊的模模糊糊的東西。馬呂斯也隱約看見一張蒼白的臉,抬起來對他說:「您認不出我來了嗎?」
「認不出來。」
「愛波妮呀。」
馬呂斯急忙蹲下去。果然是那不幸的女孩兒。她女扮男裝了。
「您怎麼在這兒呢?您在這兒幹什麼?」
「我要死了。」愛波妮說道。
有些話和事件,就是能把人從委頓的狀態中喚醒。馬呂斯仿佛驚醒似的,嚷道:「你受傷啦!讓我來把您抱到樓里去,好給您包紮。傷得重嗎?我怎麼抱才不會弄疼您呢?您哪個地方疼?救人啊!我的天哪!真不明白,您到這兒來幹什麼?」
他手臂試著插到她身下,好把她擁起來。
他擁她起來時碰到她的手。
她衰弱地叫了一聲。
「我把您弄疼啦?」馬呂斯問道。
「有點兒。」
「可是,我剛碰到您的手。」
她抬手給馬呂斯看。馬呂斯看見她手心有個黑洞。
「您這手怎麼啦?」他問道。
「打穿了。」
「打穿啦!」
「對。」
「什麼打的?」
「子彈。」
「怎麼打的?」
「那會兒,您沒看見一桿大槍瞄準您嗎?」
「看見了,還看見一隻手堵住槍口。」
「那就是我的手。」
馬呂斯渾身一抖。
「真是胡鬧!可憐的孩子!謝天謝地,如果只傷著手,還不要緊。讓我把您抱到床上去。有人會給您包紮,一隻手打穿了,死不了人。」
愛波妮喃喃說道:「子彈打穿手,又從我的後背出去。不必把我移走了。讓我來告訴您怎樣做,會比外科醫生給我包紮得更好。您挨著我坐到這塊石頭上。」
馬呂斯照辦了。愛波妮的頭枕在馬呂斯的膝上,眼睛並沒有看他,說道:「哦!真好!這樣真舒服!就這樣!我的傷不疼了。」
她沉默了片刻,接著費力地轉過臉,望著馬呂斯。
「您知道嗎,馬呂斯先生?我讓您進那園子,簡直是捉弄自己,我也太傻了,把那棟房子指給您,可是想來想去,我還是應當明白,像您這樣一位青年……」
她戛然住口,心中無疑還有許多傷心話,都略過去了,她悽然一笑,又說道:「您覺得我長得醜吧,對不對?」
她接著說下去:「您瞧,您保不住命啦!現在,誰也休想從這街壘出去。是我引您來這兒的,哼!您要死了。我就指望這樣。可是,我一瞧見有人瞄準您,就趕緊用手堵住那槍口。簡直太怪啦!其實,我是想比您先死一步。我挨了那一槍,就爬到這裡,沒讓人看見,也沒讓人收走。就在這兒等您,我自言自語,『他就不會來嗎?』噢!您哪兒知道,我疼得好厲害,嘴緊緊咬住罩衣!現在好了。您還記得嗎?有一天,我走進您的房間,還照了您的鏡子,還有一天,我在大馬路上遇見您,旁邊還有不少女工。當時,鳥兒叫得多歡啊!事情過去沒有多長時間。您給我五法郎,我對您說,『我不要您的錢。』那枚銀幣,您至少拾起來了吧?您不是有錢的主兒。當時我沒有想到提醒您一聲,把錢拾起來。那天太陽多好,一點也不冷。您還記得嗎,馬呂斯先生?啊!我真幸福!大家都要死了。」
她好像喪失了理智,神態又嚴肅又令人傷心。她的胸從撕破的罩衣里袒露出來。她說話時,就用子彈射穿的手捂住胸口上另一個洞,只見洞裡不時湧出一股鮮血,猶如拔掉木塞的桶口冒出的葡萄酒。
馬呂斯懷著深切的同情,注視著這個不幸的姑娘。
「噢!」她忽然又說道,「又來了。我要憋死啦!」
她抓起罩衫,用嘴狠狠咬著,兩條腿在路面上也開始僵硬了。
這時,街壘里響起伽弗洛什那小公雞般的嗓音。那孩子登上一張桌子,正往槍里壓子彈,同時愉快地唱著當時廣泛流行的歌曲:
拉法耶特一露面,
軍警喪膽連聲喊:
趕緊逃!趕緊逃!趕緊逃!
愛波妮欠身諦聽,然後低聲說:「是他。」
隨即又轉向馬呂斯:「我弟弟在這兒呢。別讓他瞧見我。他一瞧見就會責備我。」
「您弟弟?」馬呂斯問道,他又想起父親要他報答德納第一家人的遺囑,心中萬分痛苦,「誰是您弟弟?」
「那孩子。」
「唱歌的那個?」
「對。」
馬呂斯身子動了一下。
「噢!您別走!」她說道,「挨不了多長時間了。」
她幾乎坐起來,但是聲音很低,因捯氣兒說話斷斷續續。她的臉儘量靠近馬呂斯的臉,表情很怪,又補充說道:「聽我說,我不願意捉弄您,我兜里有一封給您的信。還是昨天的事,人家要我投遞,我卻把信扣住,不願意讓您收到。可是,等一會兒我們再相見的時候,也許您要埋怨我。人死了還會見面的,對不對?把您的信拿去吧。」
她那有彈洞的手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了,痙攣地抓住馬呂斯的手,拉進她罩衣兜里,馬呂斯果然摸到一張紙。
「拿去吧。」她說道。
馬呂斯拿了信,愛波妮滿意地點了點頭。
「現在該酬勞我了,請答應我……」她住了口。
「答應什麼?」馬呂斯問道。
「先答應我!」
「我答應。」
「請答應我,等我一死,您就在我腦門上吻一下。——我會感覺到的。」
她的頭又倒在馬呂斯的雙膝上,眼皮合上了。馬呂斯以為,這個可憐的靈魂已經離去,他見愛波妮一動不動,以為她長眠了,可是突然,她又慢慢睜開眼睛,露出的卻是幽渺深邃的死亡之光,對他說話的溫柔聲調,也仿佛來自彼界了:「喏,還有,馬呂斯先生,我覺得我早就有點愛上您了。」
她又勉顏一笑,便溘然長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