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願他們安息[166]
2024-10-02 02:46:57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馬呂斯·彭邁西所認識到的全部世界,就是德·T夫人的沙龍。那是他窺視人生的唯一窗口。那個窗口很昏暗,而那天窗給他送來的寒氣卻多於溫暖,夜色卻多於陽光。這孩子在剛進入這個奇怪的社會圈子時,還完全是快樂和光明的,然而時過不久,他的神情就變得憂傷了,尤其同他年齡不相稱的是,他的神態也變得嚴肅了。周圍的人都那麼威嚴而奇特,他環視四周,目光里流露出極大的驚詫,而四周一切聚攏起來,又加劇了他內心的這種驚愕。德·T夫人的沙龍里,有幾位非常可敬的老貴婦,她們的名字分別是馬德安、挪亞、改呼利未的利未斯、改呼康比茲[167]的康比斯。那一張張古老的面孔、那一個個《聖經》上的名字,在孩子的頭腦里,同他背誦的《舊約》攪在一起。她們圍著奄奄欲熄的爐火,坐在綠紗罩微弱的燈光下,那肅穆的身影朦朦朧朧,頭髮花白或全白,身穿的舊時代長裙只能分辨出慘澹的顏色,她們偶爾打破沉默,講一兩句又莊嚴又刻薄的話,而小馬呂斯眼神惶恐地注視著她們,真以為見到的不是婦人,而是古人先賢,不是真人,而是幽靈。
這些幽靈中還雜有幾位教士和貴族,都是這古老沙龍的常客。其中有德·貝里夫人[168]的戒律秘書德·薩斯奈侯爵;用筆名查理·安托萬發表單韻頌歌的德·瓦洛里子爵;相當年輕而頭髮卻已花白的博夫爾蒙王爺,他帶著一個身穿金絲條低領口朱紅天鵝絨衣裙、令那些黑影驚慌失措的漂亮聰明的女子;還有法蘭西最懂「禮節分寸」的德·柯里奧利·德斯皮努斯侯爵;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德·阿芒德爾伯爵;以及德·波爾·德·居伊騎士,所謂御書房的羅浮宮圖書館的台柱子。德·波爾·德·居伊先生禿了頂,年事不高,人卻很老,他講述了在1793年他十六歲時,因抗命而被關進苦役牢房,同米爾普瓦主教,一個八十歲老頭關在一起;那主教也是個抗命者,不過,他的罪名是逃避兵役,而那主教則是拒絕宣誓[169]。當時被關在土倫,他們的任務是夜晚到斷頭台上,去收白天處決的犯人的頭顱和屍體。他們背著血淋淋的軀幹,他們那苦役犯紅帽子後面凝了血塊,早晨幹了,晚上又濕了。在德·T夫人沙龍里講述的這類慘事數不勝數,而且他們拼命咒罵馬拉[170],還居然讚揚起特雷斯塔永[171]來。沙龍里還有幾個活寶——那些打惠斯特牌的議員:蒂博爾·杜夏拉爾先生、勒馬尚·德·戈米庫爾先生,以及右派中以嘲笑著稱的柯爾奈-丹庫爾先生。德·費雷特大法官穿著超短褲,露出兩條瘦腿,他在去塔列朗先生府上的途中,有時也到這沙龍走走。他是德·阿爾圖瓦伯爵[172]尋歡作樂的朋友,但不像亞里士多德[173]那樣對著康帕絲佩卑躬屈膝,而是反讓吉瑪爾五體投地,從而以此向世世代代的人表明,一名大法官為一個哲學家雪了恥。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
至於教士,有阿爾馬神甫,與他合編《雷霆》的拉羅茲先生有這樣一句話就是對他講的:「哼!誰沒有五十歲?那幾個嘴上沒毛的人,也許吧!」有國王講道師勒圖爾奈神甫;有弗雷西努斯神甫,當時他既不是伯爵,也不是主教,既不是大臣,也不是元老,身穿一件缺紐扣的舊道袍;有克拉夫南神甫,聖日耳曼草場區本堂神甫,有教皇使臣,當時叫作馬齊大人的尼西比斯大主教,他後來當上了紅衣主教,最引人注目的是帶給他一副思索相的那個長鼻子;還有一位大人,他有這樣幾個稱呼:帕爾米里院長,教廷內侍,聖廷七名秘書之一,賴比瑞亞大教堂司鐸,聖徒的辯護士,這與封聖有關,相當於天堂部的審查官了;[174]最後,還有兩位紅衣主教,德·拉呂澤爾納先生和德·克萊蒙-托奈爾先生。德·拉呂澤爾納紅衣主教先生是位作家,幾年之後,他有了名望,能在《保守派》上同夏多布里昂並排發表文章了。德·克萊蒙-托奈爾紅衣主教先生是土魯斯大主教,時常到巴黎來休假,住在當過海軍和陸軍大臣的侄兒德·托奈爾侯爵府上;他是個快活的小老頭兒,常常撩起道袍,露出紅色長襪;他特別痛恨百科全書,極愛打彈子;當年每逢夏夜,有人經過德·克萊蒙-托奈爾府所在的夫人街,常站住傾聽彈子相擊的聲響以及紅衣主教那尖嗓門兒,只聽他沖卡里斯特名譽主教,教皇選舉人的隨員柯特雷大人高喊:「記分,神甫,我連擊兩球!」德·克萊蒙-托奈爾紅衣主教是由德·羅克洛爾先生帶到德·T夫人府上的,那是他最親密的朋友,當過桑利斯的主教,是四十位學士院院士中的一個。德·羅克洛爾先生以其身材高大,去學士院最勤而引人注目。圖書館隔壁大廳是學士院舉行會議的地方,每逢星期四,好奇的人就可以隔著大廳的玻璃門,觀看桑利斯的前任主教,只見他像往常那樣,假髮新撲了粉,穿著紫長襪,背對著門站立,顯然是為了讓人更清楚地看到他那小打褶頸圈。所有這些教士,儘管大多數既是朝臣又任教職,卻都給德·T夫人沙龍增添了嚴肅的氣氛,而五位法蘭西元老院元老,德·維伯雷侯爵、德·塔拉呂侯爵、德·埃布維爾侯爵、當伯雷子爵和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又加強了顯貴的氣派。那位瓦朗蒂努瓦公爵,雖說是摩納哥王公,即外國君主,卻把法蘭西和元老稱號看得特別高,並從這兩個角度觀察一切事物。他常說:「紅衣主教是羅馬的法蘭西元老,勳爵是英格蘭的法蘭西元老。」不過應當指出,在本世紀中,革命無處不在,這座封建的沙龍,也正如我們講過的,是由一個資產者控制的。吉諾曼先生在其間起主導作用。
那是巴黎白色社會精英薈萃的地方。有名氣的人,哪怕是保王派,在那裡也會受到孤立。夏多布里昂走進那裡,也會給人以「傻大爺」的印象。不過,幾個歸順分子[175]得到寬待,躋身那個正統的社會圈子。伯紐[176]伯爵在同意接受改造後才得以進去的。
如今的「貴族」沙龍,已非當年那種沙龍了。如今的聖日耳曼城郊區已有柴薪的氣味了。眼下的保王派,說得好聽一點,不過是譁眾取寵罷了。
在德·T夫人府上,賓客顯貴,趣味高雅脫俗,又特別彬彬有禮。他們的行為習慣,不自覺地體現出雅人深致,不愧是已然埋葬的舊朝的活風範。有些習慣,尤其是所講的語言,聽起來很怪。有的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把那些僅僅陳舊的東西當成外省的俗話。一位女子的「將軍夫人」「上校夫人」的稱謂,並沒有完全棄絕不用。那位可愛的德·萊翁夫人就喜歡這種稱呼,而不用她的公主頭銜,無疑是念念不忘德·龍格維爾和德·舍夫勒茲二位公爵夫人[177]。同樣,德·克雷齊侯爵夫人也讓人叫她「上校夫人」。
正是這個上流社會小圈子,為土伊勒里宮發明了考究的字眼,在私下同國王交談時,總以第三人稱說「國王他」,絕不說「陛下您」,認為「陛下您」的稱呼已「被篡位者玷污」。
他們在那裡品評時事和人物,嘲笑這個時代,這樣能免去理解。他們競相大驚小怪,彼此交流所有的知識。馬圖扎萊姆[178]向埃庇米尼得斯[179]傳授;聾子向瞎子通報。他們聲稱科布倫茨之後的時間是無效的。路易十八奉天承運,在位已是二十五個年頭[180],同樣,流亡者正當二十五歲的少壯時期,也是理所當然的。
那裡一切都是那麼和諧,什麼也不顯得過火;話語頂多像一股氣息;報紙也同沙龍協調一致,好似一種紙莎草紙刊物。那裡也有年輕人,但都死氣沉沉。前廳里那些號服十分老氣。那些完全過時的人,由同樣類型的僕人侍候,那樣子全都像是早已故世又不肯進墳墓。保存、保守、守舊,差不多是他們詞典中的全部詞彙。「要有香味」,這就是問題之所在。在那種遺老圈子的見解中,的確有香料,而他們表達的思想,則散發出香根草的氣味。那是一個殭屍的世界,主人全用防腐香料保存軀體,僕人也都製成了標本。
一位年邁可敬的侯爵夫人,在流亡並破產之後,僅有一個女僕,卻仍繼續說:「我的僕役們。」
在德·T夫人的沙龍里,他們幹些什麼呢?當極端保王派。
當極端保王派,這種說法,儘管其含義也許沒有消失,但如今卻沒有意義了。讓我們來解釋一下。
當極端保王派,就是要過火,就是以王位之名攻擊王權,以神壇之名攻擊教權。就是拉車又不好好行駛,在轅套里亂蹦亂跳;就是在燒死異端的火勢上挑剔柴堆;就是責怪偶像缺少崇拜;就是因敬重過分而辱罵起來;就是覺得教皇神威不足,國王王威不足,而黑夜又太明亮;就是以白色之名不滿雪花石,不滿白雪,不滿白天鵝和百合花;就是贊同某些事物又反成仇敵;就是過分擁護以致反對了。
極端思想成為復辟王朝初期的鮮明特點。
歷史上任何時期都不像這一時刻。從1814年起始,約莫到1820年右派實幹家德·維萊勒先生上台為止,那六年是個非常時期,既沸反盈天,又死氣沉沉,既歡天喜地,又愁眉苦臉,既像晨曦照耀那樣明朗,又覆蓋著仍然充塞天際並漸漸沒入過去的大災大難的烏雲。在那光亮和黑影中,有那麼一個小圈子人,他們既新又老,既滑稽又悲傷,既少壯又衰朽,揉著惺忪的眼睛,再也沒有什麼能像還鄉這樣如夢初醒;這一小撮人氣哼哼地瞧著法蘭西,法蘭西則投去譏笑的目光;滿大街都是好玩的老貓頭鷹侯爵,還鄉的人和還魂的鬼,那些舊貴族,見到什麼都大驚小怪,那些勇敢而高貴的紳士,回到法蘭西又是笑又是哭泣,因為重又見到祖國而歡欣鼓舞,又因再也見不到他們的王朝而悲慟欲絕;十字軍時代的貴族笑罵帝國時期的貴族,也就是軍人貴族;歷史悠久的世族喪失了歷史概念;查理大帝戰友的子孫蔑視拿破崙的戰友。正如我們講的,雙方舉劍相互辱罵;封特努瓦的劍未免可笑,完全成了一塊鏽鐵;馬倫戈的劍也很可惡,不過是一把戰刀。往昔無視昨天。大家無所謂什麼是偉大的觀念,什麼是可笑的觀念。有個人曾把波拿巴稱為司卡班[181]。那個世界不存在了。再說一遍,如今什麼也沒有留下來。我們若是隨意撿出一個人物,試圖讓他在我們頭腦中復活,就會覺得奇怪,仿佛那是大洪水之前的世界。的確,那個世界也被大洪水吞沒了,消失在兩次革命之中。思潮是多大的洪流啊!它何等迅速地覆蓋了它負有使命摧毀並埋葬的一切,又何等快捷地衝出驚人的深度!
這就是那久遠而天真的沙龍的面貌,在那裡,馬爾坦維爾[182]先生遠比伏爾泰有才智。
那種沙龍有自己的一套文學和政治。那裡推崇菲耶維[183]。阿吉埃[184]先生在那裡發號施令。那裡評論柯爾奈[185]先生,他是馬拉凱河濱路的舊書商和政論家。那裡把拿破崙完全視為科西嘉的吃人魔怪。後來,將德·布奧拿巴侯爵先生寫進歷史,稱其為王國軍隊少將,那還是向時代精神做出的讓步。
那種沙龍的純潔沒有保持多久。從1818年起,有幾個空論家[186]開始在那裡亮相,那是令人不安的苗頭。那些人的作風,既以自己為保王派,又因此感到歉疚。在極端派神氣十足的地方,空論家有點慚愧。他們有頭腦,也能金人緘口;他們的政治信條適當地附了一層自負的色彩;他們一定能夠成功。他們的領帶特別潔白,衣冠特別整飭,而且,這種儀容相當有用。空論派的過錯或不幸,就在於要創造老青年。他們擺出智者的姿態,夢想將一種溫和政權嫁接到過激的絕對原則上,有時還表現出少見的機智,以保守型的自由主義反對破壞型的自由主義。時常能聽見他們這樣講:「饒了保王主義吧!保王主義還是有不少功勞的。它帶回來傳統、崇拜、宗教、尊敬。它體現了忠實、勇敢、騎士精神、多情和忠誠。儘管遺憾,可它還是把君主制數百年的榮譽,摻進了民族新的榮譽中。它錯在不理解革命、帝國、光榮、自由、年輕的思想、年輕一代和這個世紀。然而,它錯待我們,我們有時不也錯待它嗎?我們是革命事業的繼承者,而革命應當理解一切。抨擊保王主義,是同自由主義背道而馳的。大錯而特錯!簡直糊塗透頂!革命的法蘭西不尊敬歷史的法蘭西,也就是說不尊敬自己的母親,不尊敬自身。9月5日之後,如何對待君主時期的貴族,7月8日[187]之後,就如何對待帝國時期的貴族。他們對雄鷹曾經不公正,我們對百合花也不夠公正。人們總要廢除點兒什麼!除掉路易十四王冠的鍍金層,摳掉亨利四世徽章的光彩,這類舉動有什麼益處呢?我們嘲笑德·伏布朗先生抹掉耶拿橋的N字母!他那算什麼行為呢?我們也正是那樣乾的。布維訥屬於我們,[188]馬倫戈也屬於我們。百合花同字母N一樣,都是我們的,都是我們的遺產。為什麼要貶低這些呢?無論過去的祖國還是現在的祖國,都不應當否認。為什麼不接受全部歷史呢?為什麼不愛整個法蘭西呢?」
空論派就是這樣既批評又保護保王主義的,而保王主義者既因受批評而不滿,又因受保護而惱羞成怒。
極端派是保王主義第一階段的標誌,聖會[189]則構成第二階段的特點。靈活代替狂暴。簡要的描述就到此為止。
本書作者在敘述過程中,遇到現代歷史的這一奇特時期,不免要順便瞥上一眼,同時勾畫幾筆,再現如今已感陌生的這個社會的怪模樣。不過他匆匆走筆,毫無挖苦或嘲笑之意。這些記憶關係到他母親,因此充滿感情和尊敬,並把他同這段過去聯繫起來。況且,未嘗不可以說,即使這是個小小社會,也自有它的偉大之處。提起來笑一笑倒是可以,但是既不能蔑視,也不能仇視它。那是從前的法蘭西。
馬呂斯·彭邁西跟所有兒童一樣,好歹學習了點兒什麼。他從吉諾曼姑媽的手裡出來,又由外公託付給一個最地道的老學究。這顆剛剛發蒙的童心從一個虔婆轉到一個學究手中。馬呂斯念完中學,又進了法學院。他成了保王派,既狂熱又冷峻。他不大喜歡外公,討厭他那快活神氣和厚顏無恥,想到父親則又使他憂鬱悵惘。
不過,這個小伙子內心熱情而表面冷淡,品格高尚而慷慨,又自豪又虔誠,有一股激情;嚴肅到了冷酷無情的程度,又純潔到了未開化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