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匪徒的下場
2024-10-02 02:47:00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馬呂斯讀完中學古典學科時,恰巧是吉諾曼先生退出社交界的時候。老人告別了聖日耳曼城郊區,告別了德·T夫人的沙龍,遷往沼澤區受難會修女街,住進自己的房子裡。他的用人除了門房之外,還有接替馬儂的那個清掃女工妮珂萊特,以及前面提過的那個患氣喘病的巴斯克人。
1827年,馬呂斯剛滿十七歲。一天傍晚,他回到家,看見外公手裡拿著一封信。
「馬呂斯,」吉諾曼先生說,「明天,你去維爾農一趟。」
「幹什麼?」馬呂斯問道。
「去看看你父親。」
馬呂斯顫了一下,他什麼都想過,就是沒有想到有一天他要去看父親。對他而言,再沒有比這更突然、更意外、可以說更討厭的事情了。這是被迫去接近疏遠的感覺。這不是一件苦惱的事,不是的,而是一件苦差事。
除了政治上對立的因素之外,馬呂斯還確信,他父親,正如吉諾曼先生在心平氣和時所稱呼的,那個武夫,並不喜愛他,這是顯而易見的,否則就不會這麼拋棄他,丟給別人不管了。既然感到別人根本不愛他,他也絕不愛別人。這道理再簡單不過了,他心裡這樣想。
當時他十分驚詫,竟沒想到要問一問吉諾曼先生。外公倒是又說了一句:「他好像病了,要見見你。」
他停了一下,又補充說:「明天早晨動身吧。我想,水泉大院有一輛車,每天六點鐘啟程,傍晚到達。你就乘那輛車吧。他說要趕緊去。」
說罷,他把信揉成一團,塞進衣兜里。馬呂斯本可以當天晚上就動身,次日早晨趕到父親身邊。當時,布盧瓦街有一趟驛車,夜間駛往魯昂,經過維爾農。可無論吉諾曼先生還是馬呂斯,誰也沒有想到去打聽一下。
次日,馬呂斯在暮色中到達維爾農。住戶開始上燈了。他向路人打聽「彭邁西先生的住所」。要知道,他在思想上同意復辟時期的舉措,也一概不承認他父親的男爵和上校頭銜。
他來到人家指點給他的住所,拉了門鈴,一位婦人端著一盞小油燈,走來給他開門。
「彭邁西先生在嗎?」馬呂斯問道。
那婦人站立不動。
「是這兒吧?」馬呂斯又問道。
那婦人點了點頭。
「我能跟他談談嗎?」
那婦人又搖了搖頭。
「我可是他兒子呀!」馬呂斯又說,「他正等著我呢。」
「他不等您了。」那婦人說道。
馬呂斯這才發現她在流淚。
她指了指一間矮廳的門,讓馬呂斯進去。
一根羊脂燭放在廳里的壁爐上,照著三個男人:一個站著,一個跪著,另一個身穿襯衣,直挺挺地躺在方磚地上。躺在地上的人便是上校。
另外那兩個人,一個是大夫,一個是在祈禱的神甫。
上校害大腦炎已有三天了。剛一發病,他就感到情況不妙,便給吉諾曼先生寫了信,要求見見兒子。病情逐漸惡化,就在馬呂斯到達維爾農的這天傍晚,上校突然發作,進入譫妄狀態,他從床上起來,推開女用人,嚷道:「我兒子還不到!我就去迎他去!」接著,他走出房間,摔倒在前廳的方磚地上。他剛剛咽氣。
早就有人去叫大夫和本堂神甫。大夫來得太遲了,神甫來得太遲了。同樣,他兒子也來得太遲了。
在昏暗的燭光中,只見上校躺在地上,臉色慘白,眼裡流出一大滴淚。眼睛已無神采,淚珠還沒有干。那滴眼淚,是因為兒子遲遲不到而流的。
馬呂斯注視著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的這個人,這張令人欽敬的男子漢的臉,這雙睜著而不視人的眼睛,這一頭白髮,這健壯的肢體,看著他肢體上刀傷留下的一道道疤痕、彈洞留下的一顆顆紅星。他端詳著給這張面孔增添英雄氣概的巨大創傷,這是上帝給這張面孔打上的善良的印記。心想這個人就是他父親,這個人死了,而他卻顯得很冷靜。
他此時所感到的悲哀,也是在面對任何躺著的死者時都會產生的悲哀。
然而,這屋裡的人都在哀悼,沉痛地哀悼。女用人在角落裡抹眼淚,本堂神甫在抽噎著祈禱,大夫在擦眼睛,死者本身也流淚了。
大夫、本堂神甫和那女用人,在悲痛中看著馬呂斯,誰也沒有講一句話;在這裡,他才是外人。馬呂斯無動於衷,不免感到慚愧,也很尷尬,便讓手中拿著的帽子掉落到地上,以便讓人相信他十分痛苦,連拿帽子的氣力都沒有了。
同時他又感到幾分內疚,蔑視自己這種行為。然而,這是他的過錯嗎?他不愛父親,就是這樣!
上校什麼也沒有留下。變賣家具的錢也勉強夠喪葬費。女用人發現一張破紙,交給了馬呂斯,紙上有上校親筆寫的幾句話:
吾兒親覽:皇上在滑鐵盧戰場上親口封我為男爵。既然復辟政權否認我用鮮血換來的這一爵銜,吾兒就應當承襲過去。毫無疑問,吾兒是當之無愧的。
上校在後面還補充了幾句:
就在滑鐵盧那場戰役中,一名中士救了我的命。那人叫德納第。近來,我恍惚聽說,他開了一家小客棧,在巴黎附近一個村莊,曬勒或者蒙菲郿。吾兒若遇見那個德納第,萬望盡力報答。
馬呂斯接過紙條,緊緊握在手裡,他倒不是多麼崇敬父親,而是對死者產生了一種泛泛的尊重;須知這種尊重,在人心裡總是不可遏制的。
上校的遺物什麼也沒有留下。吉諾曼先生派人把他的佩劍和軍服賣給了舊貨商。左鄰右舍將他的園子掠奪一空,竊走了稀有花草。其餘花木或者變成了雜草叢生的荊棘,或者枯死了。
馬呂斯在維爾農只逗留了四十八小時。等安葬一結束,他就回到巴黎,繼續修法律,並不懷念父親,就好像世上從來沒有他那個人似的。上校在兩天內就被葬入地下,三天後就被人遺忘了。
馬呂斯的帽子上多了一條黑紗。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