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接待一個可能富有的窮人的麻煩
2024-10-02 02:43:21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那個大布娃娃還擺在玩具攤上,珂賽特禁不住扭頭望了一眼,這才敲門。店門打開了,德納第婆娘舉著蠟燭出現在門口。
「噢,是你呀,小賤貨!謝天謝地,用了這麼長時間!準是玩去了,鬼東西!」
「太太,」珂賽特渾身發抖地說,「這兒有位先生要住店。」
德納第婆娘那副怒容立刻換成奸笑,用眼睛貪婪地尋找新來的客人,這種瞬間變臉術是客店老闆的特長。
「就是這位先生?」她問道。
「對,太太。」那人口答,同時把手舉到帽檐兒上。
有錢的客商不會這麼客氣。德納第婆娘看到陌生人的這一舉止,又迅速打量了一眼他的衣著和行囊,就立刻收起奸笑,重顯怒容,她冷淡地說了一句:「進來吧,夥計。」
「夥計」進門了。德納第婆娘又瞥了他一眼,特別注意到他那件快磨破了的外衣和那個有了洞的帽子,然後點了點頭,動了動鼻子,眨了眨眼睛,向她那一直陪車夫喝酒的丈夫討主意。她丈夫微微搖了搖手指,同時努了努嘴唇,這種情況則表示:十足的窮光蛋。於是,德納第婆娘提高嗓門兒說:「餵!老頭兒,對不起,店裡沒床位了。」
「隨便給我安排個地方吧,」那人說道,「閣樓、馬棚都行。我還是付一間客房錢。」
「四十蘇。」
「四十蘇,行啊。」
「好吧。」
「四十蘇!」一名車夫對德納第婆娘低聲說,「不是只要二十蘇嗎?」
「他住店就得四十蘇,」德納第婆娘也同樣低聲說,「我讓窮鬼住店,少給一個子兒也不行。」
「這話不錯,」她丈夫輕聲補充道,「店裡接待這種人,總是煞風景。」
這工夫,那人已經把包裹和木棍放在板凳上,揀了一張餐桌坐下來;珂賽特急忙給他送上一瓶葡萄酒和一隻玻璃杯。之前要水的那位客商親自提桶去飲馬。珂賽特又鑽到菜案下面,回到老地方打毛線活兒。
那人倒了一杯酒,舉杯抿了一小口,便開始出奇地注視起那孩子。
珂賽特的相貌挺丑。她若是快樂,或許會好看些。她那張愁苦的小臉,我們已經勾畫過。她長得面黃肌瘦,雖然快滿八歲,看上去也只有六歲。那雙大眼睛由於經常流淚的緣故,深深陷入陰影中,幾乎喪失了神采。那嘴角的弧線是經常惶恐不安的結果,在等待判處的犯人和不治之症的患者臉上就能看到。那雙手正如她母親猜想的,「滿是凍瘡」。此刻,爐火使她骨骼的稜角突顯出來,更顯得骨瘦如柴了。她總是發抖,因此形成了緊緊併攏雙膝的習慣。她的全套衣裳就是一身破布片,夏天見了叫人可憐,冬天見了叫人心疼:滿身沒有一片毛織品,粗布衫上也全是破洞,露了肉,看得見德納第婆娘打出來的紫塊青斑。那兩條細腿光著,凍得紅紅的。那鎖骨窩叫人見了也心酸落淚。那孩子的舉止神態、嗓音語調、遲鈍的話語、看人的眼神、無言的沉默,總之,她的一舉一動,整個人,只表達和顯露出一種心情:恐懼。
恐懼散布於她全身,可以說將她籠罩住;恐懼使她雙肘緊貼在胯上,腳跟緊縮在裙子裡,使她儘量少占地方,儘量少喘氣;也可以說,恐懼成為她軀體的習慣,而且有增無減,不可能改變。她的眸子裡有驚詫的一角,那便是恐怖所在。
珂賽特的這種恐懼已經達到極點,她打水回來全身濕漉漉的,也不敢湊近爐火烤乾,而是一聲不吭,又去幹活兒了。
這個八歲的孩子眼神總是那麼黯淡,往往還顯得那麼悽然,有時她真好像要變成白痴或妖怪。
前面說過,她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祈禱,也從來沒有踏進過教堂。「我還有那閒工夫?」德納第婆娘常說。
那個身穿黃衣裳的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珂賽特。
德納第婆娘突然嚷道:「哦,對啦!麵包呢?」
每次德納第婆娘一提高嗓門兒,珂賽特總是從案子下面鑽出來。
買麵包的事,被她忘得一乾二淨。她只能採取終日戰戰兢兢的孩子的那種辦法:撒謊。
「太太,麵包鋪關門了。」
「那就敲門。」
「敲過了,太太。」
「敲了之後怎麼樣?」
「不開門。」
「明天我就能弄清楚這話是不是真的,」德納第婆娘說道,「若是撒謊,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一頓。先把那十五蘇銅子兒還給我。」
珂賽特把手伸進罩衫兜里去摸,臉色刷地變青了。那十五蘇銅子兒沒有了。
「怎麼了!」德納第婆娘又說,「聽見沒有?」
珂賽特把兜翻出來看,什麼也沒有。錢哪兒去了呢?倒霉的孩子啞口無言,完全嚇傻了。
「那十五蘇銅子兒,你丟了吧?」德納第婆娘暴跳如雷,「還是你想騙我錢?」
說著,她伸手去摘掛在壁爐旁的撣衣鞭。
一見到這可怕的動作,珂賽特情急中喊道:「饒了我吧,太太!太太!下次不敢了。」
德納第婆娘摘下撣衣鞭。
這時,那個黃衣人伸手摸了摸坎肩的兜兒,但是這一動作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況且,其他客商都在喝酒打牌,根本不管周圍的情況。
珂賽特恐慌萬狀,蜷縮到壁爐的角落,竭力收攏並藏起半裸的可憐四肢。德納第婆娘揚起胳膊。
「對不起,太太,」那人說道,「剛才,我看見有什麼東西從這孩子罩衫兜里掉了出來,滾到地上,也許就是那枚硬幣吧。」
他說著就俯下身,好像在地上摸了一陣。
「沒錯兒,在這兒呢。」他直起身來說道。
他把一枚銀幣遞給德納第婆娘。
「對,正是它。」她說道。
其實不是,因為,這是二十蘇銀幣。不過,德納第婆娘已經得了便宜,她把錢裝進兜里後,瞪了孩子一眼,說了一句:「永遠記住,別再給我出這種事。」
珂賽特又回到德納第婆娘所說的「她的窩」,大眼珠盯住那個陌生的旅客,臉上開始顯現出她從未有過的表情。現在還只是一種天真的驚異之色,不過從中已經透出一種略帶愕然的信賴。
「喂,您要用晚餐嗎?」德納第婆娘問這客人。
他沒有應聲,似乎陷入沉思。
「這是個什麼人呢?」德納第婆娘咕噥道,「肯定是個窮光蛋,連吃飯的錢都沒有。我的房錢他付得起嗎?幸好他從地上撿了錢,沒有想到放進自己的腰包。」
這時,旁邊一扇門開了,愛波妮和阿茲瑪走了進來。
她們的確是兩個美麗的小姑娘,不那麼土氣,倒像城裡孩子,非常可愛。一個綰著光亮的褐色髮髻,另一個背後拖著長長的黑髮辮:二人都特別活潑、整潔,長得胖乎乎的,皮膚鮮艷、健康,招人喜歡。她們都穿得很暖和,而且由於母親做工精巧,衣料雖厚卻毫不減色,整身搭配得很漂亮。真所謂冬寒可御,春光不減。兩個小姑娘都光彩照人,而且身上頗有點做主子的派頭。她們的服飾、快活的神情、高聲的嬉笑,都顯得隨心所欲。德納第婆娘一看見她們進來,就以充滿慈愛的責備口氣說:「哼!你們倆,這會兒才過來!」
接著,她把兩個女兒先後拉到膝上,給她們梳頭髮,又紮好綢帶,再以母親所特有的方式,輕輕地搖了一陣,才放開她們,同時高聲說了一句:「她們打扮得夠整齊的!」
小姐兒倆走到火爐旁坐下,將一個布娃娃放在膝上翻來翻去,同時快活地嘰嘰喳喳。珂賽特的眼睛不時離開毛線活兒,悲傷地看著她們玩耍。
愛波妮和阿茲瑪一眼也不瞧珂賽特,在她們眼裡,她就像一條狗。這三個小姑娘的年齡加在一起,也不到二十四歲,可是她們已經代表了整個人類社會:一方面是羨慕,另一方面是蔑視。
德納第姊妹倆的布娃娃已經玩得很舊很破,也褪色了。儘管如此,珂賽特照樣覺得可愛,她生來就沒有得到過布娃娃,拿孩子們都懂的話來說,就是「一個真的娃娃」。
德納第婆娘在廳堂里走來走去,忽然發現珂賽特在愣神兒,不幹活兒卻只顧看著玩耍的小姐妹。
「哼!這回讓我抓著啦!」她吼道,「你就是這樣幹活的呀!我要抽你鞭子,教你好好幹活兒!」
那陌生的客人沒有離座,轉過身看著德納第婆娘。
「太太,」他神色幾近畏怯地微笑著說,「算啦!讓她玩玩吧!」
這種願望,如果是一個晚餐吃一大塊羊腿、喝兩瓶葡萄酒的客人表示的,而不是出自「一個窮鬼」模樣的人之口,那就成為命令了。然而,一個戴這樣帽子的人還敢表達希望,一個穿這樣衣裳的人還敢表達意願,這讓德納第婆娘覺得不能容忍。她口氣尖酸刻薄地答道:「她要吃飯就得幹活,我可不能白養活她。」
「她在幹什麼活兒呢?」那外鄉客又問道。他那柔和的聲調,與他要飯花子的衣衫和腳夫一般的肩膀,形成異常奇特的對照。
德納第婆娘賞臉答道:「瞧嘛,她在給我的兩個小女兒織襪子,她們沒的穿了,差不多可以這樣說,再過一會兒就要光腳走路了。」
那人瞧了瞧珂賽特那兩隻紅紅的可憐的腳,接著說道:「她什麼時候能織完這雙襪子?」
「她這個懶蟲,至少還得三四個整天。」
「這雙襪子織出來,能值多少錢?」
德納第婆娘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至少三十蘇。」
「出五法郎您肯賣嗎?」那人又問道。
「老天!」一個車夫聽在耳里,哈哈笑著說,「五法郎?這價錢我可想不到!五法郎!」
這當口兒,德納第漢子認為應當開口了。
「行啊,先生,如果您有這種興致,這雙襪子五法郎就賣給您。我們對客商有求必應。」
「要馬上付錢。」德納第婆娘斷然地說道。
「這雙襪子我買下了,」那人回答,他從兜里掏出一枚五法郎硬幣,放到了桌子上,「我付錢。」
接著,他轉向珂賽特。
「現在,你的活兒歸我了,玩吧,孩子。」
那車夫見了五法郎,非常激動,放下酒杯就跑了過來。
「這可是貨真價實的!」他邊檢查錢幣邊嚷道,「一枚真正的後輪幣!一點不假!」
德納第漢子走了過來,一聲不響地將錢幣放進兜里。
德納第婆娘無話可說,她咬著嘴唇,臉上現出一副仇恨的表情。
這時,珂賽特還在發抖,她大著膽子問:「太太,是真的嗎?我能玩了嗎?」
「玩吧!」德納第婆娘大吼一聲。
「謝謝,太太。」珂賽特說道。
她嘴上謝德納第婆娘,整個小小的心靈卻在感激那個旅客。
德納第漢子又去喝酒,他老婆對著他的耳朵問:「那個黃衣人會是幹什麼的?」
「我見過,」德納第以權威的口氣答道,「有的百萬富翁就穿這樣的禮服。」
珂賽特放下手中的活計,但是沒有從她待的地方鑽出來。她總是儘量少動,這時她從身後一個盒子裡取出破布片和那把小鉛刀。
愛波妮和阿茲瑪在進行一個重大行動,一點兒也沒有留意到周圍發生的情況。她們捉住了貓,把布娃娃丟在地上。愛波妮是姐姐,她用許多舊衣裳,用紅色和藍色的破布片往貓身上纏,也不管它怎麼叫,怎麼掙扎。她一面做這項嚴肅而艱巨的工作,一面對妹妹說話,用的是兒童那種溫柔美妙的話語,就好似彩蝶,想要捉住卻飛走了:「瞧哇,妹妹,這個娃娃比那個好玩多了。它會動,會叫,還熱乎乎的。瞧哇,妹妹,咱們玩這個吧。這就是我的寶貝女兒。我是一個闊太太。我來看你,你就盯著看它,看見它的鬍鬚,嚇了你一跳。接著,你又看見它的耳朵,又看見它的尾巴,又嚇了你一跳。你就會對我說:『哎呀!老天爺!』我就會對你說:『對,太太,我的寶貝女兒就是這樣。如今的小姑娘全是這樣子。』」
阿茲瑪聽愛波妮這樣講,心中非常佩服。
這時,那些喝酒的人唱起一支淫穢的小調,邊唱邊狂笑,震得天棚直顫動。德納第給他們鼓勁兒,陪他們一起唱。
鳥兒做窩不擇泥草,孩子用什麼也都能做娃娃。愛波妮和阿茲瑪這邊往貓身上纏布,珂賽特那邊也往小鉛刀上纏破布片,她纏好了,就抱在懷裡,輕輕唱起催眠曲。
布娃娃是女孩的一種最迫切的需要,也是一種最可愛的本能。把東西想像成孩子,又是照顧,又是穿衣,又是打扮,穿了又脫,脫了又穿,還教它學習,有時責備幾句,又是搖又是親,哄它睡覺,這便是做女人的全部未來。正是在幻想和饒舌中,在做小襁褓和嬰兒用品中,在縫小裙子和小內衣中,幼兒長成小姑娘,小姑娘長成大姑娘,大姑娘又長成少婦。生下第一個孩子接替最後一個布娃娃。
一個小女孩沒有布娃娃,幾乎跟一個女人沒有孩子一樣痛苦,都是絕難忍受的。
因此,珂賽特用小鉛刀給自己做了一個娃娃。
這工夫,德納第婆娘湊到那「黃衣客」跟前,她心想,「我老公說得對,他也許是拉斐特先生。有些富翁特別愛搞這種鬼名堂!」
她走過來,臂肘支在他的桌子上。
「先生……」她叫了一聲。
聽到「先生」這兩個字,那人扭過頭來。自從投店以來,德納第婆娘還只叫他「夥計」或「老頭兒」。
「喏,先生,」她接著說道,同時換上一副諂媚之態,比她的兇相更讓人受不了,「我也很願意讓孩子玩,這事兒我不反對,不過,偶爾玩一次還成,因為您慷慨。您想想,她什麼也沒有,總得幹活呀。」
「這孩子,不是您的嗎?」那人問道。
「噢,天哪!不是,先生!她是個窮苦人家的孩子,是我們好心收養的。她是一個非常笨的孩子,腦袋裡一定積了水。您瞧見了,她的腦殼兒那麼大。我們儘量拉扯她。要知道,我們不是有錢的人。我們往她家鄉寫信也沒用,半年了也沒個信兒。看來她媽媽一定死了。」
「噢!」那人應了一聲,重又陷入遐想。
「她那個媽媽也是個沒出息的東西。」德納第婆娘又說道,「就這麼拋下孩子不管了。」
在這場談話的過程中,珂賽特仿佛受到本能的暗示,知道別人在談論她,眼睛就盯著德納第婆娘,模模糊糊地聽著,也零星聽到幾句話。
這工夫,那些酒客全有七八分醉意了。他們反覆唱著那支淫曲,越唱越起勁兒。他們唱的是一支趣味高尚的風流小曲,裡邊提到了聖母和聖嬰耶穌。德納第婆娘也跟著一起大笑,珂賽特在菜案下面呆呆地望著爐火,眸子裡反射著亮光,她也搖起剛才做的小襁褓,邊搖邊低聲唱道:「我母親死啦!我母親死啦!我母親死啦!」
經過老闆娘再三勸說,黃衣客,「那個百萬富翁」,終於肯吃頓晚飯。
「先生要點什麼?」
「麵包和奶酪。」那人答道。
「這人肯定是個窮鬼。」德納第婆娘想道。
那些醉漢還一直唱歌,珂賽特在桌案底下也在唱她的歌。
忽然,珂賽特不唱了,她剛才扭頭時,看見了德納第小姐兒倆玩貓時扔在菜案旁邊的布娃娃。
於是,她丟下那把將就抱著的小鉛刀纏成的娃娃,眼睛慢慢掃視整個廳堂。德納第婆娘一邊跟丈夫竊竊私語,一邊數著零錢,波妮和茲瑪在玩貓,旅客都在吃飯喝酒或者唱歌,沒人注意她。機不可失,她從菜案下爬出來,又瞧了瞧,確實沒人窺視她,就趕緊溜了過去,抓起布娃娃。過了一會兒,她回到原來的位置,一動不動地坐著,只是轉身有意讓自己的影子遮住懷裡的布娃娃。對她來說,玩一個布娃娃的快樂實在難得,竟達到一種難以抑制的強烈程度。
除了慢慢吃便飯的那個客人之外,誰也沒有看見她。
這種快樂持續了將近一刻鐘。
然而,珂賽特再怎么小心,也沒有發現娃娃的一隻腳「伸出去了」,讓爐火照得明晃晃的。這隻鮮亮的粉紅腳從暗影中露出來,突然映入阿茲瑪的眼帘,她對愛波妮說:「你看呀,姐姐!」
姐妹倆愣住了:珂賽特竟敢動她們的布娃娃!
愛波妮站起來,抱著貓走到母親身邊,扯了扯她的裙子。
「別來鬧我!」母親說,「你要幹什麼呀?」
「媽,你瞧呀!」孩子說道。
她說著,用手指了指珂賽特。
珂賽特擁有了布娃娃,已經完全陶醉了,她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了。
德納第婆娘勃然變色,露出因動輒大驚小怪而得名為悍婦的那副兇相。
這下子,尊嚴受到挫傷,她更加火冒三丈。珂賽特太不像話了,居然冒犯「小姐們」的娃娃。
俄羅斯女皇瞧見農奴偷試皇太子的大綬帶,也不會有另一副面孔。
她大吼一聲,嗓音因盛怒而變得嘶啞:「珂賽特!」
珂賽特被驚得一顫,就好像腳下發生了地震。她扭過頭來。
「珂賽特!」德納第婆娘又喊一聲。
珂賽特拿起娃娃,輕輕放在地上,她那虔敬的神態中透出絕望,眼睛仍盯著娃娃,十根手指交叉起來,而且絞來絞去。一個小小年齡的孩子有這種動作,說起來真慘。接著,她哭了,受了一天的折磨,無論夜晚去樹林,提重重的一桶水,丟了錢,無論看見舉到頭上的鞭子,還是聽到德納第婆娘拋出來的瘮人的話,她都沒有流淚,現在卻哭了,而且泣不成聲。
這時,那位旅客已經站起來了。
「怎麼回事兒?」他問德納第婆娘。
「您沒有看到嗎?」德納第婆娘說著,指了指臥在珂賽特腳旁的罪證。
「那怎麼啦?」那人又問道。
「這個賤丫頭,竟敢動我孩子的娃娃!」德納第婆娘答道。
「只為這點小事就大嚷大叫!」那人說道,「她玩玩這個布娃娃又怎麼樣呢?」
「還拿娃娃,瞧她那雙髒手,那雙討厭的手!」
聽到這話,珂賽特哭得更厲害了。
「你還不住聲!」德納第婆娘喝道。
那人徑直朝臨街的店門走去,開門出去了。
那人剛一出門,德納第婆娘就趁機朝桌下狠狠踢了一腳,踢得珂賽特高聲號叫。
店門重又打開,那人回來了,雙手抱著我們之前講過的、讓全村孩子眼饞了一整天的那個神奇娃娃,放到珂賽特面前,說道:「拿著,這是給你的。」
他來到店裡已有一個多小時,在沉思默想中,他也許透過玻璃窗隱約注意到了燭火輝煌的玩具攤,仿佛受到啟示。
珂賽特抬起眼睛,看見那人捧著娃娃朝她走來,就好像看見了太陽,她聽見這句聞所未聞的話:「這是給你的。」就瞧瞧那人,又瞧瞧娃娃,然後慢慢往後退,躲到桌子下的牆角里。
她不哭也不叫了,好像連氣兒也不敢喘了。
德納第婆娘、愛波妮、阿茲瑪全都呆若木雞。那些喝酒的人也都停了下來。整個店裡一片肅靜。
德納第婆娘愣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中又開始猜測:「這個老傢伙究竟是什麼人?是窮鬼還是百萬富翁?也許兩樣都是,也就是說,是個強盜。」
德納第漢子臉上堆起皺紋,那是本能以全部獸性力量控制人面時所突現的表情。這個客棧老闆輪番打量布娃娃和那個客商,嗅那個人時仿佛嗅到了錢袋。這只是一剎那的事。他走到老婆眼前,低聲對她說:「那玩意兒至少值三十法郎。別犯傻。在那人面前你得服服帖帖的。」
粗俗和天真這兩種天性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沒有過渡階段。
「怎麼了呀,珂賽特?怎麼不拿你的娃娃呢?」德納第婆娘說道,她極力要讓聲音溫柔一點,但聲音里滿是惡婦那種發酸的蜂蜜的味道。
珂賽特大著膽子從她那洞裡鑽了出來。
「我的小珂賽特,」德納第婆娘拿出憐愛的樣子又說道,「這位先生送給你一個娃娃。拿著吧,娃娃是你的了。」
珂賽特恐懼地注視著娃娃,她的臉上還滿是淚痕,但是眼睛像拂曉的晴空,開始充滿喜悅的奇異光芒。她此刻的感受,猶如有人突然對她說:「孩子,您是法蘭西王后。」
她似乎覺得一旦她碰了這娃娃,裡面就會打出響雷。
她這種念頭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的,因為她想到德納第婆娘會訓斥她,還會打她。
然而,誘惑力占了上風,她終於湊了上來,轉向德納第婆娘,怯聲怯氣地問道:「我能拿嗎,太太?」
任何言語都難以描摹這種又絕望、又恐懼、又狂喜的神態。
「當然啦!」德納第婆娘說道,「既然先生給了你,這就是你的了。」
「真的嗎,先生?」珂賽特又問道,「真的嗎?這貴婦人是我的啦?」
那外鄉客好似淚水盈眶,他激動到了極點,一張口就難免要流淚,只好沖珂賽特點了點頭,把「貴婦人」的手放到她的小手上。
珂賽特急忙把手縮回來,就好像被「貴婦人」的手燙了似的,她又開始注視地面。我們要補充一句,這時她的舌頭耷拉出來老長。突然,她轉過身,欣喜若狂地抓住布娃娃。
「我就叫她卡特琳。」她說道。
這一時刻頗為怪誕:珂賽特的破衣爛衫,同娃娃的彩帶和鮮艷的粉紅羅裙緊緊貼在一起。
「太太,」她又問道,「我能把她放在椅子上嗎?」
「可以,我的孩子。」德納第婆娘回答。
現在,輪到愛波妮和阿茲瑪眼紅地望著珂賽特了。
珂賽特把卡特琳放到椅子上,然後自己坐在對面的地上,一動不動,一聲不吭,一副景仰的神態。
「玩吧,珂賽特。」那外鄉人說道。
「哦!我是在玩呀。」孩子回答。
這個素不相識的外鄉客,好像是上天派來看望珂賽特的,但此刻卻成為德納第婆娘最恨的人。然而,她必須克制自己。儘管平日裡她的一舉一動都極力模仿丈夫,慣於虛偽那一套,可是這回她太衝動,簡直咽不下這口氣。她急忙打發女兒去睡覺,又請求黃衣客「准許」,也讓珂賽特睡覺去,還像慈母似的補充一句:「今天她夠累的了。」珂賽特抱著卡特琳去睡覺了。
德納第婆娘不時走到餐廳另一端,到她丈夫待的地方,如她所說「安慰安慰靈魂」。她跟丈夫交談了幾句,因為說的是惱火的話而不敢大聲說出來:「老畜生!他懷著什麼鬼胎?到這兒來跟我們搗亂!要讓這個小鬼玩耍!給她娃娃!把值四十法郎的娃娃,給一條四十蘇我就賣的小狗!差一點兒他就像對待貝里公爵夫人那樣稱她陛下啦!這像話嗎?這個裝神弄鬼的老傢伙,大概瘋了吧?」
「為什麼?這很簡單,」德納第答道,「只要他開心!你呢,讓孩子幹活,你覺得開心;而他,讓孩子玩,他覺得開心。他有這種權力。一位客商,只要付錢,幹什麼事都行。那老頭若是個慈善家,礙你什麼事呢?他若是個傻瓜,又關你屁事兒。你管什麼閒事兒,反正他有錢!」
一家之主的言論和客棧老闆的推理,兩者都不容置疑。
那人雙肘撐著餐桌,又恢復冥思遐想的姿態。其他所有客人,商販和車老闆,都彼此稍微離開一點兒,不再唱歌了。他們懷著敬畏的心情,遠遠地打量他。這個人穿得如此寒酸,卻這麼隨意地從兜里往外掏銀幣,把那麼大的布娃娃,隨便送給穿木鞋干粗活的小姑娘,這樣一個人肯定不簡單,肯定不好惹。
幾個小時過去了。午夜彌撒已經做完,喝酒的人都散去,酒店關門了,樓下的廳堂空蕩蕩的,爐火也已熄滅,可是,那外鄉人始終坐在原地,保持原來的姿勢,只是時而換一下支撐的臂肘。自從珂賽特離開後,他沒有再講一句話。
只有德納第夫婦出於禮貌和好奇,還留在廳堂里。「他就要這樣過夜嗎?」德納第婆娘咕噥一句。凌晨兩點的鐘聲響過,她聲稱實在支持不住,對她丈夫說:「我去睡了,怎麼對付隨你的便。」她丈夫坐在角落的一張餐桌旁,點了一支蠟燭,開始看《法蘭西郵報》。
這樣足足又過了一小時。可敬的客棧老闆把《法蘭西郵報》至少看了三遍,從這期的日期一直看到印刷廠的名稱。那位外鄉人仍沒有動彈。
德納第又是晃動,又是咳嗽,又是吐痰,又是擤鼻涕,弄得椅子咯咯直響。那人卻紋絲不動。「難道他睡著了?」德納第想道。那人沒有睡著,但是又無法將他喚醒。
德納第終於摘下便帽,躡手躡腳走過去,試探著說:「先生不想去安寢嗎?」
他覺得若是說「不去睡覺」,就會顯得唐突和過分親熱。「安寢」則給人以款待之感,包含恭敬之意。這兩個字還具有妙不可言的功能,使次日的帳單數目膨脹起來。一間「睡覺」的客房要你二十蘇,一間「安寢」的客房則要你二十法郎。
「咦!」那外鄉人說道,「您說得對。您的馬棚在哪兒?」
「先生,」德納第微微一笑,說道,「我帶您去,先生。」
他端起蠟燭,那人則拿起小包和木棍,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二樓的一間屋子。這個房間的陳設異常華麗,一套紅木家具,一張船式大床,掛著紅布帷帳。
「這是什麼地方?」客人問道。
「這是我們結婚時的洞房,」客棧老闆回答,「我和妻子現在住另一間屋,一年只來這裡三四回。」
「我還是願意睡在馬棚里。」那人口氣生硬地說道。
德納第裝作沒聽見這種不大客氣的說法。
他點燃壁爐上兩支新蠟燭,爐火也著得很旺。
壁爐上的玻璃罩里有一頂銀絲橘花女帽。
「這個,又是什麼呢?」那人又問道。
「先生,」德納第答道,「這是我妻子的婚禮帽。」
客人看著這件物品,那眼神似乎在說:那個魔鬼也有過當處女的時候!
其實,德納第說了謊。他租這所破房開店時,這間屋就如此陳設了,他只是買了這幾件家具,將橘花冠罩起來,自認為這可以給「他妻子」罩上曼妙的陰影,也如英國人所說的,給自家門庭增添體面。
等客人回過頭來,店主已經不見了。德納第悄悄溜走了,未敢向他道晚安。他要等次日早晨狠狠敲那人一筆,便不想以不恭的親熱態度對待人家。
客棧老闆回到房間。他老婆躺下了,但是還沒有睡著,她一聽到丈夫的腳步聲,就翻過身來對他說:「告訴你,明天我就把珂賽特趕出大門。」
德納第冷冷地答了一句:「你胡鬧什麼!」
他們再沒有說別的話,過了幾分鐘就吹滅了蠟燭。
那客人則把小包和木棍放在角落裡,等主人走了,他就坐到扶手椅上,若有所思地待了片刻。然後,他脫下鞋子,端起一支蠟燭,吹滅了另一支,推門走出房間,四下望了望,仿佛在尋找什麼。接著,他穿過走廊,來到樓梯口,聽見類似孩子喘息的極輕微的聲響,便順著聲音找去,走到一個三角形的凹室,也就是樓梯底下構成的空間。那裡面堆滿了舊筐、破瓶爛罐,淨是灰塵和蜘蛛網,中間放了一張床。所謂床,不過是一條破了洞露出草來的墊子,以及一條破了洞露出草來的被子。沒有床單,就直接鋪在方磚地上。珂賽特正在這床鋪上睡覺。
那人走近前去端詳她。
珂賽特睡得很香。她穿著衣裳,冬天這樣睡覺可以稍微禦寒。
她緊緊摟著的娃娃睜著一雙大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她不時長出一口氣,好像要醒來似的,手臂又用力摟住娃娃。她床邊只有一隻木鞋。
在珂賽特的陋室附近,有一扇敞開的房門,看得出是一個相當大的昏暗的房間。那外鄉人走了進去。屋子裡端還有一扇玻璃門,透過玻璃門能看見一對潔白的小床,上面睡著阿茲瑪和愛波妮。兩張床後面露出半截沒掛帳子的柳條搖籃,裡邊睡著哭了一晚上的小男孩。
外鄉人猜想這間屋一定同德納第夫婦的臥室相連,他正要抽身回去,忽然看到一個壁爐,那正是客棧里那種總有一點小火而看著又令人發冷的大壁爐。這個壁爐里沒有火,連爐灰也沒有,但是有一樣東西卻引起了那旅客的注意,那是大小不一的兩隻艷麗的童鞋,他這才想起久遠難考的那種美好的習俗:每逢聖誕節這天,兒童總把鞋放進壁爐,好讓善良的仙女乘黑夜把金光閃閃的禮物放在鞋裡。愛波妮和阿茲瑪自然不會錯過機會,各自把一隻鞋放進壁爐。
那旅客俯下身。
仙女,也就是她們的母親,已經光顧過了,只見每隻鞋裡都有一枚十蘇的亮晶晶的新幣。
那人直起身要走,忽又看見爐膛里最隱蔽的角落還有一樣東西,仔細一看,才認出是一隻木鞋,那是最粗製的木鞋,已經裂開,沾滿灰渣和干泥巴,正是珂賽特穿的。珂賽特懷著兒童那種感人的信心,年年落空而永不氣餒,她也把木鞋放到了爐膛里。
一個孩子屢屢失望,仍懷著希望,這真是一件絕妙的事情。
這隻木鞋裡什麼也沒有。
那外鄉人摸了摸坎肩的口袋,彎下腰,將一枚金幣放在珂賽特的木鞋裡。
然後,他悄悄走回了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