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德納第耍手段

2024-10-02 02:43:25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第二天清晨,離天亮至少還有兩小時,德納第就來到酒店的廳堂,點了一支蠟燭,在桌子上為那黃衣客製造帳單。

  那婆娘彎著腰,站在旁邊看他寫。他們沒有交換一句話。一方面是在深思熟慮,另一方面則佩服得五體投地,抱著這種虔敬的態度,就能看到一種奇蹟從人類精神中產生並發展。房子裡能聽見響動,那是雲雀在打掃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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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經塗改,用了足足一刻鐘,德納第才製造出這樣的傑作:

  一號客房帳單

  晚餐        三法郎

  客房        十法郎

  蠟燭        五法郎

  爐火        四法郎

  服物        一法郎

  共計       二十三法郎

  「服務」寫成了「服物」。

  「二十三法郎!」那婆娘又興奮又略微遲疑地嚷道。

  德納第同所有大藝術家一樣,並不滿意,他說了一聲:「呸!」

  這正是卡斯特萊[292]在維也納會議上開列法國賠款清單時的聲調。

  「德納第先生,你做得對,他就應當付這麼多錢。」那婆娘咕噥道,她想起那人當著她女兒的面把布娃娃送給珂賽特的情景,「這樣合情合理。不過,要得太多,恐怕他不肯付錢。」

  德納第冷笑一聲,說道:「他准得付。」

  這種冷笑是堅信和權威的最高表現。事情這樣一講,就是板上釘釘了。那婆娘不再提出任何異議。她開始收拾桌子,丈夫則在廳堂里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一句:「我呢,還欠人家一千五百法郎啊!」

  他走到壁爐角,坐下來思索,雙腳踏在熱灰上。

  「哦,對了!」那婆娘又說,「今天我要把珂賽特趕出門,你沒有忘吧?這個妖魔!她拿著那娃娃,就是吃我的心!我寧願嫁給路易十八,也不肯在家裡多留她一天!」

  德納第點著菸斗,吐了一口煙說道:「你把帳單交給那人。」

  說罷,他就出去了。

  他前腳走出廳堂,那位旅客後腳就進來了。

  德納第又立即返身跟了回來,走到半開的房門口站住不動了,但是只有他老婆看得見他。那黃衣客手中拿著木棍和小包。

  「起得這麼早啊!」德納第婆娘說道,「先生要離開客店啦?」

  她嘴上這麼說著,手裡卻擺弄著帳單,用指甲折了又折,一副尷尬的神態。她那張兇狠的臉一改常態,隱隱露出膽怯和遲疑的神色。

  把這樣一張帳單交給一個十足「窮鬼」模樣的人,這事她實在覺得為難。

  那旅客仿佛心事重重,心不在焉,隨口應了一聲:「對,太太,我要走了。」

  「先生,在蒙菲郿沒有事情要辦嗎?」

  「沒有,我只是路過這裡。太太,」他又說道,「我該付多少錢?」

  德納第婆娘沒有回答,只把折起來的帳單遞給他。

  那人將帳單打開,瞧了一眼,但是,他的注意力顯然在別處。

  「太太,」他又說道,「你們在蒙菲郿這地方生意不錯吧?」

  「還湊合吧,先生。」德納第婆娘答道,她見客人並沒發作,心中不免詫異。

  她以哀傷的聲調繼續說道:「唉!先生,這年頭可夠艱難的!再說,我們這地方有錢人家太少!要知道,全是小家小戶的。如果不時常來些像先生這樣又慷慨又有錢的客人,那就更糟啦!我們的開銷太大。喏,就說這個小丫頭,不知叫我們搭上了多少錢。」

  「哪個小丫頭?」

  「您知道,就是那個小丫頭唄!珂賽特!這地方的人叫她雲雀!」

  「噢!」那人應了一聲。

  她接著說道:「這幫鄉下佬,都這麼蠢,起這種綽號!她那樣子,叫蝙蝠還差不多,哪兒像什麼雲雀。您瞧,先生,我們不求人施捨,但也無力施捨給別人。我們賺不了什麼錢,卻要付大量費用,什麼營業稅、人口稅、門窗稅、什一稅!先生知道,政府要錢太狠啦!再說,我自己有女兒,沒必要養活別人的孩子。」

  那人接口說道:「若是有人替您養活呢?」他說話的聲音儘量顯得平淡,但還是有點顫抖。

  「養活誰?養活珂賽特?」

  「對。」

  這婆娘的臉立刻漲成紫紅色,笑逐顏開,越發醜惡了。

  「噢,先生!我的行善積德的先生!領她走吧,留著她吧,帶她去吧,帶她去吧,給她加上糖,配上塊菰,做好了喝掉她吧,吃掉她吧,您會得到慈悲的聖母和天國所有聖徒的保佑!」

  「說定了。」

  「真的嗎?您把她帶走?」

  「我把她帶走。」

  「馬上帶走?」

  「馬上帶走。把孩子叫來吧。」

  「珂賽特!」德納第婆娘喊道。

  「等著的這工夫,我先付店錢吧,」那人繼續說道,「一共多少錢?」

  他瞧了一眼帳單,不禁吃了一驚:「二十三法郎!」

  他注視著那婆娘,又說了一遍:「二十三法郎?」

  他重複這句話的聲調,將驚嘆號同疑問號區別開來。

  德納第婆娘已做好從容招架的準備,便沉著地回答:「當然了,先生!二十三法郎。」

  外鄉客將五枚五法郎銀幣放在桌上。

  「去叫孩子吧。」他說道。

  這時,德納第走到廳堂中央,說道:「先生應付二十六蘇。」

  「二十六蘇!」那婆娘嚷道。

  「客房二十蘇,」德納第又冷靜地說道,「晚餐六蘇。至於那孩子,我得跟先生稍談談。老婆,你走開一下。」

  德納第婆娘心頭豁然一亮,仿佛意外照進智慧的光芒。她感到大角色登場了,便一聲不吭地出去了。

  等到只剩下兩個人時,德納第便搬來一把椅子,請客人坐下。客人坐下了,德納第卻站著,他的臉換上和善而誠樸的特殊表情。

  「先生,」他說道,「喏,我要告訴您,那孩子,我非常喜愛。」

  外鄉客眼睛盯著他,問道:「哪個孩子?」

  德納第繼續說道:「真怪啦!就是心連著心。這麼多錢放在這兒幹什麼?您把這一百蘇的銀幣收起來吧。我非常喜愛那孩子。」

  「誰呀?」外鄉客問道。

  「哎,我們的小珂賽特呀!您不是要把她從我們身邊帶走嗎?那好,我就實話實說,我不能同意,這是實在話,就跟您是正派人一樣。那孩子走了,我會想念的。我是眼看著她從小長大的。不錯,她害我花了許多錢,不錯,她有不少缺點,不錯,我們不是有錢人家,不錯,她得過幾場病,單單一場病的藥錢我就花了四百多法郎!然而,總得為慈悲的上帝干點事兒啊。小傢伙沒爹沒娘,是我把她拉扯大的。我掙了麵包,給她和我吃。這孩子,我實在捨不得。您也理解,人在一起就會有感情;我是個老好人,頭腦簡單,不會想什麼道理。這孩子,我很喜愛;我老婆性子急,但是她也喜愛。您瞧見了,她就像是我們親生的孩子。我需要她待在家裡,嘰嘰喳喳,說說笑笑。」

  外鄉客一直盯著他看。他繼續說道:「對不起,請原諒,先生,總不能自己的孩子隨便給一個過路人吧。我這話說得不對嗎?有了這層原因,我就不好說了,您有錢,看樣子您也是個正派人,這是不是為了她的幸福呢?總得弄清楚啊。您理解吧?假如我割捨了,放她走,我也得知道她去哪兒,我不願意失去她的音信,要知道她住在什麼人家,能時常去看看她,讓她知道她的好養父還在這兒,還一直關心她。總而言之,有些事兒是不行的。我連您的尊姓大名都不知道!您把她帶走了,我就要說:咦,雲雀呢?她到哪兒去啦?不管什麼爛證,一張小小的通行證,也總得瞧一眼咽!」

  那外鄉客一直凝視著他,可以說目光直透他的心靈,這時以嚴肅而堅定的口氣回答:「德納第先生,來到離巴黎五法里的地方,並不需要通行證。我要帶走珂賽特就帶走,沒什麼好囉唆的。您不知道我的姓名,不知道我的住址,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而我的意圖,就是今生今世,她再也不見你了。我要割斷拴住她雙腳的繩子,讓她離開。您覺得合適嗎?行還是不行?」

  正如妖魔鬼怪看到某些跡象,就能認出一尊更高的神要降臨,同樣,德納第也明白他遇到了一個非常厲害的對手。他就好像是憑著直覺一下子恍然大悟了。昨天夜晚,他在陪車夫喝酒,抽菸,唱下流小調的同時也在觀察這個外鄉客,像貓那樣窺視,像數學家那樣研究人家。他這樣窺察,既出於興趣和本能,也為自己打算,就好像是被人買通來進行暗中監視似的。這個黃衣客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早在這個來歷不明的人對珂賽特如此明確地表現出關切之前,德納第就已經看出來了。他捕捉到這老人深沉的目光總圍著那孩子打轉。為什麼這麼感興趣?他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穿戴如此寒酸,而錢袋裡卻有那麼多錢?他心中提出這些疑問,卻得不到答案,不禁十分惱火,而且想了整整一夜。這人不可能是珂賽特的父親。難道是祖父輩的人嗎?那麼,為什麼不立刻相認呢?如果有某種權利,就該顯示出來。顯而易見,此人對珂賽特並無權利。那又是怎麼回事呢?德納第在種種假設中轉不出來。他隱約望見一切,但又什麼也沒有看清楚。不管怎樣,他在開始同這人談話時,就確信這其中必有秘密,確信此人不想暴露身份,因而感到自己理直氣壯,可是一聽這外鄉客明確乾脆的回答,便看出這個神秘的人物竟神秘到如此單純的程度,因而他又感到自己軟弱無力了。他絕沒有料到這種情況,他的種種推測全部瓦解了,於是又理了理思緒,在一瞬間權衡這一切。德納第這個人,一眼就能認清形勢,他認為該是單刀直入的時候了。他像所有善於當機立斷的偉大統帥那樣,在這關鍵的時刻,突然亮出他的底牌。

  「先生,」他說道,「必須給我一千五百法郎。」

  這外鄉客從側兜掏出一個舊的黑皮夾,打開來,抽出三張現鈔,放在桌上,又用粗壯的拇指按住,對店主說:「把珂賽特叫來。」

  在發生這些事情的時候,珂賽特在幹什麼呢?

  珂賽特一醒來,就去找她的木鞋,在裡面發現了那枚金幣。那不是拿破崙幣,而是復辟王朝發行的面值二十法郎的新幣,上面的圖案是普魯士小尾巴,代替了原來的桂冠。珂賽特眼睛都看花了,她的命運開始令她激動,她還不知道什麼是金幣,從未見過。她急忙把這枚金幣藏在兜里,就好像是偷來的。然而,她感到這確實屬於她了,而且猜得出是從哪兒來的,不過,她所感到的歡喜卻充滿懼怕。她雖然高興,但尤為驚詫。這樣華麗的東西,在她看來不像是真的。布娃娃令她害怕,金幣也令她害怕。面對這些華麗的東西,她渾身隱隱發抖。她唯獨不怕那個外鄉客,非但不怕,還十分放心。從昨天晚上起,她在驚喜中,在睡夢中,那顆小小孩子的頭腦一直在想這個人:這人的樣子又老又窮,神色那麼憂傷,卻又那麼富有,那麼善良。自從她在林中遇見這位老人,周圍一切似乎都變了。珂賽特,從前還不如天上的一隻小燕子幸福,自生來便不知道躲在母親的羽翼之下是什麼滋味。五年以來,也就是從她最早記事的時候起,可憐的孩子就在恐懼戰慄中度日。在不幸的刺骨寒風中,她總是赤身露體,現在她總算覺得穿上衣裳了。她的心從前發冷,現在暖和了。她也不再那麼害怕德納第婆娘了。她身邊有了一個人,不再孤苦伶仃了。

  她趕快去干每天清晨的活計。她身上的那枚金幣,就放在昨晚丟掉十五蘇錢幣的那個罩衫兜里,時時分散她的注意力。她不敢摸它,但是每隔五分鐘就要觀賞一下,應當說觀賞的時候還總伸出舌頭。她打掃樓梯的時候不時停下來,愣在那兒不動,將掃把和整個世界都丟在腦後,一心望著在兜里的閃光的這顆明星。

  她正在愣神兒瞻仰的時候,德納第婆娘來找她了。

  她奉丈夫之命來找這孩子,但是沒有扇耳光,也沒有罵一句,這真是聞所未聞的事。

  「珂賽特,」她幾乎是溫和地說,「馬上過來一下。」

  不一會兒,珂賽特就走進了樓下的大廳。

  外鄉客拿起帶來的包裹打開,只見裡邊包著一件毛線小衣裙、一件罩衫、一件毛絨內衣、一條襯裙、一條方圍巾、長筒毛襪、皮鞋,是八歲小姑娘的一整套穿戴。全是黑色的。

  「孩子,」那人說,「趕快拿去穿上吧。」

  天色漸漸亮了,有些蒙菲郿居民已經起來開門了,他們看見通往巴黎城的街上走過去兩個人,是朝利弗里的方向走的:一個窮苦打扮的老頭兒,手裡拉著一個全身孝服、懷抱一個粉紅大布娃娃的小姑娘。

  誰也不認識那個人,而珂賽特換掉了破衣爛衫,許多人也沒有認出她來。

  珂賽特走了。跟誰走呢?她不清楚。去哪兒呢?她也不知道。她僅僅明白她已經離開德納第客棧了。誰也沒有想到同她告別,同樣,她也沒有想到向任何人告別。她走出了她恨的、而人家也恨她的那個家。

  可憐的小嬌娃,她的一顆心始終受到壓抑。

  珂賽特板著臉朝前走,睜著一對大眼睛望著天空。她已經將那枚金幣放進新罩衫兜里,不時低頭瞧上一眼,再瞧一眼這老人。她就覺得是慈悲的上帝走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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