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弄巧成拙

2024-10-02 02:43:28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德納第婆娘如以往一樣,一切由她丈夫做主。她期待著重大事件的發生。那人和珂賽特走後,德納第沉住氣,足足過了一刻鐘,才把老婆拉到一邊,給她看那一千五百法郎。

  「就這個呀!」她說了一句。

  自從他們結為夫婦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敢於批評一家之主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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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句話擊中了要害。

  「真的,你說得對,」他說道,「我是個笨蛋。把帽子給我。」

  他將三張鈔票折起來,揣進兜里,匆匆出門去了,可是一開始他就走錯了路,朝右邊走去。在他詢問過幾個鄰居後,才重新找准方向。有人看見雲雀和那人去了利弗里。他大步流星,朝別人指的方向走去,邊走邊自言自語:「這個身穿黃衣的人,顯然是個百萬富翁,而我呢,是個蠢貨。他起初給二十蘇,接著給五法郎,然後給五十法郎,最後又給一千五百法郎,出手那麼隨意。也許他能給一萬五千法郎。我一定得追上他。」

  還有,那人事先就給小丫頭準備好了一包衣裳,這一切怪得很,其中必有不少奧秘。抓到秘密就不能放手。富人的秘密是吸滿金子的海綿,必須善於擠出來。所有這些念頭,在他的腦子裡盤旋。「我是個蠢貨。」他說道。

  走出蒙菲郿村,就到了通往利弗里的岔道口,可以望見那條路在高地上一直延展至遠方。德納第趕到岔道口,心裡盤算應當能望見那人和小丫頭。他極目遠望,卻什麼也沒有看到。他又繼續打聽,這就耽誤了工夫。有幾個過路人告訴他,他尋找的那個人和孩子朝加尼方向的樹林走去了。他又趕緊奔向那裡。

  他們原本已把他落下很遠,可是,小孩子走路慢,而他卻走得很快。再說,他非常熟悉這地方。

  忽然,他猛地站住了,拍了拍腦門兒,仿佛忘了主要的事,想要折回去似的。

  「我應當把那支槍帶來呀!」他想道。

  德納第這種人具有雙重天性,有時他們從我們中間經過,我們卻毫不知情,直到他們消失了,也不為人所知,因為命運只顯示他們的一個側面。許多人就是這樣在遮遮掩掩中生活。在平凡安定的環境中,德納第完全可以做一個——我們不說「是」一個——稱得上誠實的商人、善良的士紳。同時,如果某些動盪將他掩蔽在下面的天性激發起來,他也完全可能成為一個惡人。這個小店主身上附著魔鬼。大概撒旦有時也會蹲在德納第居住的破房角落裡,對著這個醜惡的傑作做美夢。

  他猶豫了片刻,轉念又一想:「算啦!這工夫,他們會溜掉的!」

  於是,他繼續趕路,飛快往前奔,一副近乎胸有成竹的樣子,就像嗅到一群山鶉的狐狸那樣精明。

  他過了水塘,從美觀的林蔭路右側的大片曠野斜插過去,走到幾乎環繞丘岡一周、覆蓋曬勒修道院古渠涵洞的草徑時,果然望見一片荊棘叢上露出一頂引起他種種猜測的帽子。那正是那人的帽子。荊棘叢不高,德納第認出坐在那裡的正是那人和珂賽特。孩子太小,還看不到,但是他望見了那個布娃娃的頭。

  德納第沒有弄錯。那人的確坐了下來,好讓珂賽特歇一歇。小店主繞過荊棘叢,突然出現在他尋找的那兩個人的眼前。

  「對不起,請原諒,先生,」他氣喘吁吁地說,「這是您的一千五百法郎。」

  他說著,就把那三張鈔票遞給了那個外鄉人。

  那人抬起眼睛。

  「這是什麼意思?」

  德納第恭恭敬敬地回答:「先生,這就是說,我要把珂賽特領回去。」

  珂賽特打了個寒噤,緊緊偎在老人身上。

  那人的目光直透德納第的眼底,一字一頓地回答:「您——要——把——珂——賽——特——領——回——去?」

  「對,先生。我要把她領回去。我來告訴您一聲。我考慮過了。其實,我沒有權力把她交給您。要知道,我是個誠實的人。這孩子不是我的,而是她母親的。她母親把她託付給我,所以我只能把她交還給她母親。您會對我說:『可是,她母親去世了。』好。在這種情況下,我只能把她交給拿著她母親簽字的信來接孩子的那個人。這是顯而易見的。」

  那人並不回答,把手伸進兜兒里,德納第看見裝鈔票的那個皮夾子又出現在眼前。

  小店主一見心喜,渾身都顫動了。

  「好嘛!」他心想,「要穩住神兒,他要來收買我啦!」

  那行客先游目四望,只見周圍渺無人跡,樹林和山谷絕無人影,這才打開皮夾,但從裡邊抽出來的,不是德納第期待的大把鈔票,而僅僅是一小張紙,他把紙展開,遞給小店主,說道:「您說得對。念一念吧。」

  德納第接過紙條,念道:

  德納第先生:

  請將珂賽特交給持信人。他會付給您所有零星欠款。

  即頌近安。

  芳汀

  1823年3月25日

  於海濱蒙特伊

  「您認識這簽字吧?」那人又問道。

  這正是芳汀的簽字,德納第也認得。

  無可反駁。德納第感到兩種強烈的惱恨,他既惱恨必須放棄他所期望的賄賂,也惱恨自己被擊敗。那人又說:「這封信您可以留著,好交卸責任。」

  德納第即使退卻也步步為營。

  「這個簽字模仿得很像,」他咕噥道,「行啊,就算是吧!」

  接著,他還試圖最後掙扎一下,說道:「先生,這樣行啊。您既然就是指定的人。不過,還應當付給我『所有零星欠款』。那可是欠我的一大筆錢啊。」

  那人站起來,用手指彈了彈破衣袖沾的灰塵,說道:「德納第先生,一月份,她母親算過,共欠您一百二十法郎;二月間,您寄給她五百法郎的帳單;您在二月底收到三百法郎,三月初收到三百法郎。此外又過了九個月,按講好的價錢每月十五法郎,共計一百五十法郎。之前您多收了一百法郎,現在也就欠您三十五法郎的尾數。剛才我給了您一千五百法郎。」

  德納第此刻的感受,就如同狼被捕獸夾的鋼齒咬住時的感受。

  「這人是什麼鬼東西?」他心中暗道。

  他接下來的舉動也像狼一樣。他抖了抖身子。他已經嘗過一次膽大妄為的甜頭。

  「我——不——知——尊——姓——大——名的先生,」他這回拋掉了恭敬的姿態,毅然說道,「要麼我把珂賽特領回去,要麼您給我一千埃居銀幣。」

  那外鄉客平靜地說:「走,珂賽特。」

  他左手拉住珂賽特,右手拾起他放在地上的木棍。

  德納第注意到棍子很粗,這裡很僻靜。

  那人領著孩子走進樹林,丟下愣在原地不動的小店主。

  眼看他們越走越遠,德納第一直注視著那人有點駝的寬肩膀和兩隻大拳頭。

  接著,他的目光又移到自己身上,垂到自己細弱的胳膊和枯瘦的雙手上,心中又念道:「既然出來打獵,卻沒有帶槍,我真是個十足的笨蛋!」

  然而,小店主還是不肯善罷甘休。

  「我要弄清楚他去哪兒。」他咕噥一句。於是,他開始遠遠跟蹤他們。他手上還留下兩樣東西:一樣是嘲弄,芳汀簽了字的破紙條;另一樣是安慰,那一千五百法郎。

  那人帶珂賽特朝利弗里和朋地的方向走去,他低著頭,腳步很慢,一副愁苦思索的姿態。入冬木葉凋零,林木間顯得透亮,因此,德納第雖然遠遠跟隨,也不會失去目標。那人不時回頭,看看是否有人跟蹤,突然,他發現了德納第,就急忙和珂賽特鑽進灌木叢中不見了。「見鬼!」德納第罵了一句,隨即加快了腳步。

  灌木叢稠密,德納第不得不拉近同他們的距離。那人走到最密實的地方時,又轉過身來。德納第這回無處躲藏,樹枝也遮不住他,不可避免地被那人看見了。那人警戒地瞥了他一眼,隨即搖了搖頭,又繼續往前走。小店主還是緊追不捨。他們又走了兩三百步。那人又猛地轉過身來,這回臉色十分陰沉,德納第這才認為「沒必要」再跟下去,於是便折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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