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烏果蒙

2024-10-02 02:41:57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烏果蒙是個傷心慘目的地方,是那個叫拿破崙的歐洲大樵夫在滑鐵盧遇到的第一道障礙,是他遇到的初次抵抗,是大斧劈下時遇到的第一個樹節。

  這原是一座古堡,現成為普通農舍了。對於好古者來說,烏果蒙應是「雨果蒙」。這座莊園是索墨雷的鄉紳雨果建造的,也正是他資助了維賴修道院的第六任院長。

  行客推開門,擦著停在門洞裡的一輛四輪馬車過去,走進庭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16世紀的門,仿圓拱形,但四周已經坍塌了。宏偉的景象往往產生於廢墟。在圓拱門不遠的牆上另開了一個角門,門楣用的是亨利四世時代的拱頂石,從門裡望去可以看見一個果園裡的樹木。角門旁邊有一個肥料坑,還放著幾把鍬和鎬、幾輛小車,還有一口石沿和鐵轆轤的古井;庭院裡一匹馬駒在蹦跳,一隻火雞在開屏,還有一座帶小鐘樓的禮拜堂,貼禮拜堂牆根長著一棵開花的梨樹。當年拿破崙夢想攻破的就是這座庭院。這一隅之地,如果真的讓他攻占了,也許全世界就屬於他了。一群母雞覓食啄起塵土。忽然一陣狗叫,那是代替英國人的凶相畢露的一條大狗。

  當年把守此地的英國人值得稱讚。庫克的四連守軍堅持了七個小時,頂住大軍的猛攻。

  烏果蒙,包括房舍和園子,在地圖上看作一個幾何圖形,是一個缺了一角的不規則長方形。南門就在這缺角上,緊貼著這道護牆。烏果蒙有兩道門:南門是古堡正門,北門是農舍的門。當年,拿破崙派他兄弟傑羅姆攻打烏果蒙;吉勒米諾、伏瓦和巴什呂各師受阻,雷伊投入全部兵力仍歸失敗,凱勒曼的炮彈在那堵英雄牆上消耗殆盡。搏端旅部增援攻打烏果蒙北面,也並不多餘;索亞旅部攻打南面,只能打個缺口而無法占領。

  農舍的幾間房子從南側圍住庭院。北門被法軍打破一塊,至今還掛在牆上,那是由兩條橫木釘在一起的四塊木板,上面還看得出彈痕。

  北門曾一度被法軍攻破,後來補了一塊門板,代替掛在牆上的那一塊;這道虛掩著的門對著庭院,是在院子的北牆中間開出來的,而圍牆下半截用石頭,上半截用磚砌成。每戶莊稼院都有這種能通馬車的便門,兩扇門是粗木板做成的,門外邊則是草地。當年為爭奪這一入口,

  戰鬥十分激烈;門上血跡斑斑的手印歷久不褪,搏端就在這裡陣亡。

  這庭院尚存戰鬥的腥風血雨,慘狀歷歷,橫屍喋血之跡化入景物。生死存亡,恍若昨日。牆垣垂危,磚石跌落,缺口慘叫,彈洞涔涔流血,樹木傾斜戰慄,仿佛竭力逃災避難。

  

  如今,這座庭院中的建築已不如1815年那樣完整。當年的工事、凸角堡、地道犬牙交錯,戰後也都拆毀了。

  英軍在這裡設防,法軍可以攻破而又難以立足。古堡的一翼,還屹立在禮拜堂的旁邊,這是烏果蒙古宅僅存的遺蹟,但也已傾坍,徒留四壁,仿佛剖膛破腹了。戰時,古堡充作指揮部,禮拜堂當作掩避所,兩軍廝殺,傷亡慘重。法軍受到各個方向火槍的襲擊,從院牆後、閣樓上、地窖里,從每個窗口、每個通氣窗、每個石縫都射出子彈;於是,他們就搬來一捆捆柴草,點燃柴草去燒圍牆和裡邊的人,以火攻回答槍擊。

  古堡的這一翼被戰火毀了,從窗口的鐵條望進去,還能看見牆磚塌了的房間,當時的英國守軍就埋伏在這些房間裡,一條旋梯,從樓下到樓上完全破損,就像是被打破了殼的海螺的內臟。樓梯有兩層,英軍受到攻擊,聚在二樓的梯級上,拆毀了下面的樓梯。大塊大塊的青石板,在蕁麻叢中堆得像座小山。還有十來個梯級掛在二樓的牆上,猶如三齒叉戳進牆裡。這些懸空而無法攀登的石級牢牢嵌在牆壁里,而下面則酷似脫了齒的牙床。這裡有兩棵古樹,一棵枯死,另一棵下部受傷,但到了四月份仍舊發青,1815年之後,樹枝漸漸穿過樓梯。

  禮拜堂里也有過拼殺,現在復歸寂靜,但裡邊景象很奇特。那次殺戮之後,這裡再也沒有做彌撒。不過,祭壇還在,那是靠著粗石壁的粗木祭壇。四壁粉刷了白灰,門對著祭壇,有兩扇拱頂小窗。門上方有一個巨大的木雕的耶穌受難像,雕像上面有一個方形通風洞,用乾草堵住了。一個玻璃已經全打碎了的舊窗框,躺在牆角的地上。禮拜堂就是這種景象了。在祭壇旁邊的牆上,還釘著一個15世紀的聖安娜木雕像,懷中聖嬰耶穌的頭也被火銃打飛了。法軍曾一度占領禮拜堂,又被趕走,走時放了一把火。這座破損的建築烈火熊熊,成為一個火爐,門燒著了,地板燒著了,然而,基督木雕卻沒有燒著。火舌舔到腳,繼而熄滅,留下兩隻焦黑的殘肢。據當地人說,這是顯靈。童年的耶穌丟掉腦袋,就沒有基督幸運了。

  牆壁布滿字跡。在基督像的腳旁,能看到這個名字:亨吉內茲。還有其他名字:德·里約·馬約爾伯爵、德·阿馬格羅(阿巴納)侯爵及侯爵夫人。也有一些法國人的名字,加了驚嘆號,以表示憤怒。那道牆於1849年重新粉刷過,因為各國人士都在上面相互辱罵。

  當時,一個手握板斧的屍體,就是在這禮拜堂門口收起來的。那是勒格羅少尉的遺骸。

  從禮拜堂出來,朝左便能看見一口井。院內原本有兩口井。我們不禁要問:為什麼那口井沒有吊桶和滑車呢?因為不再從井裡汲水了。為什麼不再汲水了呢?因為裡面填滿了骸骨。

  最後一個從這口井打水的人,名叫吉約姆·馮·庫爾松。他是農民,在烏果蒙當園丁。1815年6月18日,他全家逃進樹林避難。

  在那幾天幾夜當中,那些不幸的居民全分散躲進維賴修道院附近的樹林中。如今還有些遺蹟可辨,例如一些燒焦的古樹幹,便標示了那些膽戰心驚的可憐難民在密林中宿營的地點。

  吉約姆·馮·庫爾松住在烏果蒙,是「看守古堡」的,他當時蜷縮在地窖里。英軍發現了他,把這個嚇破膽的人從躲藏的地方拖出來,用刀背打他,讓他侍候。那些士兵渴了,吉約姆就給他們端水喝。他就是從這口井裡打來的水。許多人就是這樣喝了最後一口水。喝了井水的許多人都死了,這口井隨後也死掉了。

  戰後,大家匆忙掩埋屍體。死神自有騷擾勝利的辦法,讓瘟疫緊隨光榮之後。傷寒是武功的副產品。這口井很深,成了萬人墓,丟進去了三百具屍體。也許是太匆忙了。丟下去的人果真全死了嗎?傳說沒有全死。埋葬他們的當天夜晚,有人聽見井裡發出微弱的呼救聲。

  這口井孤零零地待在庭院中央,三面圍著半石半磚的牆,好似折著的屏風,看上去仿佛一座小方塔。第四面敞開,是打水的地方。中間的牆上有個怪形的牛眼洞,估計是個彈洞。這個小塔原先有頂,現在只剩下木架了。右面的撐鐵呈十字形。俯身望下去,只見磚壁圓洞黑黝黝的,深不見底。井的四周長了蕁麻,遮住了圍牆腳。

  比利時的水井,一般前沿都鋪有大塊青石板,而這口井前只架了一根橫木,橫木上釘了五六塊類似粗大枯骨的多節而畸形的木頭。井口既沒有吊桶,也沒有繩索和滑車;但是石頭水槽還在,裡面積了雨水,附近樹林裡不時有鳥兒飛過,喝了水又飛走。

  在這片廢墟中,有一所房子,即那排農舍,還住著人。農舍的門對著院子,上面鑲著哥德式精緻的鎖板,還有一個安斜了的梅花形鐵門鈕。當年,漢諾瓦的維樂達中尉抓住門鈕,想躲進農舍里,卻被一名法國士兵一斧子砍掉了手。

  住在這裡的一家人,是早已故去的那個園丁馮·庫爾松的孫輩。一位頭髮花白的婦人會告訴您:「當年我就在這兒。那時我只有三歲,我姐姐歲數大,嚇得直哭。家裡人把我們送進樹林,母親抱著我。大人把耳朵貼在地上傾聽。我呢,就學大炮的聲音:『轟,轟。』」

  我們講過,靠左邊,院子有個角門通往園子。

  園子慘不忍睹。

  園子分為三部分,幾乎可以說是分為三幕。第一部分是花園,第二部分是果園,第三部分是樹林。三部分有一道總圍牆,靠正門一側是古堡和農舍,左側是一道綠籬,右側有一道牆,正面的另一端也有一道牆。右側是一道磚牆,底端是一道石牆。我們先從角門進入花園。花園地勢較低,長了一些醋栗,雜草叢生,到一座石砌平台為止。那石頭平台相當高大,欄杆呈雙弧形。這是一座貴族花園,在勒諾特爾[237]之前,顯示法蘭西早期的園林風格,如今已經荒廢,遍地雜草荊棘。欄杆柱頂端呈渾圓狀,好似石球。數一數,還有四十三根欄杆立著,其餘都臥在雜草叢裡了。幾乎每根欄柱都有彈痕。一根折斷的欄柱橫在平台前,看上去像一條斷腿。

  在那場戰役中,第一輕步兵團的六名士兵,闖進這座比果園地勢低的花園,就好像幾頭熊落入陷阱,再也沖不出去了,只好跟漢諾瓦的兩連兵力搏鬥,其中一連還裝備了卡賓槍。他們憑著石欄杆,從下射擊。那些輕步兵則在低處還擊,六個對付三百,英勇頑強,只有醋栗作為掩體,對峙了一刻鐘後,終於全部陣亡。

  登上幾級台階,便從花園來到真正的果園。這幾圖瓦茲見方的彈丸之地,不到一小時的工夫,就有一千五百人倒下了。那堵牆似乎還要迎接戰鬥。英軍在牆上鑿出三十八個高低不等的槍眼,這些至今依然存在。對著第十六個槍眼,有兩座英式花崗岩墳墓。只有南面這道牆設了槍眼,這是主攻的方向。牆外面還有一道綠籬作為掩護,法軍攻來,以為只有一道籬障,殊不知越過去,卻有一道設了埋伏的高牆擋住去路。英國守軍躲在牆裡,三十八個槍眼一齊射擊,子彈好似暴風雨。索亞旅部就在這裡覆滅了。滑鐵盧戰役也就這樣開始。

  果園還是被攻占了。法軍沒有梯子,就用指甲抓住牆往上爬。在樹下展開了肉搏戰。這片草地全染上了鮮血。納索營七百名士兵在這裡被殲滅。凱勒曼的兩個炮兵連從外面轟擊,牆上布滿霰彈的創痕。

  這座果園同其他果園一樣,對五月十分敏感。毛茛和雛菊開了花,草長起來了,耕馬在啃青;樹木之間拉了毛繩,晾著衣衫,遊人不得不低頭通過。走在這片荒地上,腳時常陷入田鼠洞裡,一棵連根拔起的樹幹,躺在亂草中又發綠芽了。布拉克曼少校就是靠著這棵樹死去的。而德國將軍杜普拉則死在旁邊的一棵大樹下,他原是法國人,在廢止南特敕令[238]的時候,他全家才遷往德國。就在近前,斜長著一棵害病的老蘋果樹,樹身纏了草,塗了黏泥。幾乎所有蘋果樹都老化乾枯了,而且無不有槍傷彈痕。園中到處是枯樹的遺骸。烏鴉在枝頭亂飛。稍遠一點還有一片樹林,下面開滿了蝴蝶花。

  搏端戰死,伏瓦受傷,戰火,屠殺,血流成河,英國人、德國人和法國人的鮮血匯成激流,一口井裡填滿了屍體,納索團和勃蘭維克團被殲。杜普拉戰死,布拉克曼戰死,英國遭受重創。雷伊軍團的四十營法軍損失了二十營,在烏果蒙這個殘破的宅院裡,三千將士死於非命,或被刀砍,或被斧劈,或被扼殺,或被槍擊,或被火燒,凡此種種,只為了今天一個農夫可以對一個行客說:「先生,給我三法郎,您若是高興,滑鐵盧的事我就說給您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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