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重新行使權力

2024-10-02 02:41:38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芳汀被市長先生從沙威手中救出之後,再也沒有見到沙威。她在病中,頭腦還不明白什麼,不過,她並不懷疑,沙威是來抓她的。她看到那副兇相,就被嚇得魂不附體,覺得自己要斷氣了,用雙手捂住臉,惶恐地喊叫:「馬德蘭先生,救救我!」

  冉阿讓——此後我們不再用別的名字稱呼他——站起來,他用極溫柔極平靜的聲調說:「放心吧,他不是沖您來的。」

  接著,他又對沙威說:「我知道您的來意。」

  沙威回答:「喂,快走!」

  沙威講這句話時聲音都變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野蠻和瘋狂的意味。他不是講:「喂,快走!」而是講:「餵寇!」任何文字都難以表示這種聲調,這已不是人的語言,而是野獸的吼叫了。

  他並不照例行事,並不說明情況,也不出示傳票。在他的心目中,冉阿讓是一個捉不住的神秘對手,是他揪住五年而未能摔倒的陰險的角鬥士。這次逮捕不是開始,而是結束角斗。因此,他僅僅說了一句:「喂,快走!」

  

  他這麼說,卻沒有向前跨出一步,只是向冉阿讓拋去鐵鉤似的目光,他就是用這種目光硬把窮苦的人勾過去。

  兩個月前,芳汀正是感到這種目光刺入骨髓。

  芳汀聽見沙威的吼叫,又睜開眼睛。但是市長先生就在跟前,她怕什麼呢?

  沙威走到屋子中間,嚷道:「嘿!你走不走?」

  不幸的女人看看周圍:屋裡只有修女和市長先生。對誰這樣輕蔑地稱呼「你」呢?只可能對她。她不寒而慄。

  這時,她看見一件怪事,聞所未聞,就是在發高燒做噩夢中,也沒有見過。

  她看見警探揪住市長先生的衣領,看見市長先生低下頭。她覺得世界要消逝了。

  的確,沙威揪住了冉阿讓的衣領。

  「市長先生!」芳汀喊道。

  沙威哈哈大笑,在獰笑中露出所有牙齒。

  「這裡沒有市長先生啦!」

  冉阿讓並不想掙脫揪住他禮服領的手。他說道:「沙威……」

  沙威截口說道:「叫我探長先生。」

  「先生,」冉阿讓又說道,「我想單獨跟您說句話。」

  「大聲說!你得大聲說!」沙威答道,「跟我講話要大聲!」

  冉阿讓繼續壓低嗓門兒說道:「我對您有個請求……」

  「我跟你說了,要大聲講話。」

  「可是,這事只能說給您一個人聽……」

  「那又怎麼樣?我不聽!」

  冉阿讓轉向他,聲音很低又很快地對他說:「請您容我三天時間!用三天去接這個可憐女人的孩子,費用由我來付。您若是願意,可以陪我去。」

  「開什麼玩笑!」沙威喊道,「少來這套!我沒想到你這麼蠢!要我容你三天好溜走!你說是去接這個婊子的孩子!哈!哈!好啊!好極啦!」

  芳汀渾身一抖。

  「我的孩子!」她高聲說,「去接我的孩子!原來她不在這裡!嬤嬤,回答我,珂賽特在哪兒?我要我的孩子!馬德蘭先生!市長先生!」

  沙威跺跺腳。

  「現在,又摻和進來一個!還不閉嘴,騷貨!這個髒地方,苦役犯當行政長官,妓女像伯爵夫人一樣讓人侍候!真邪門兒!這一切都要變變,是時候啦!」

  他又揪住冉阿讓的領帶、襯衫和衣領,眼睛盯著芳汀,又說道:「告訴你,這兒根本沒有馬德蘭先生,也根本沒有市長先生,只有一個賊,一個強盜,一個叫冉阿讓的苦役犯!我抓住的就是他!就是這碼事!」

  芳汀驀地坐了起來,僵直的手臂支撐住身子,她瞧瞧冉阿讓,瞧瞧沙威,又瞧瞧修女,張嘴像是要說話,可是嗓子眼兒里只發出一聲咕嚕,她的牙齒打戰,惶恐地伸出雙臂,痙攣地張開手指,就像溺水的人那樣向周圍亂抓,繼而,她頹然倒在枕頭上。她的腦袋撞在床頭,彈回到胸前,嘴張著,眼睛也睜著,但是暗淡無光了。

  她死了。

  冉阿讓把手放在沙威揪他的那隻手上,如同掰孩子的手一樣將它掰開,然後對沙威說:「您害死了這個女人。」

  「還有完沒完!」沙威氣沖沖地嚷道,「我來這裡不是來聽人說教的。廢話少說。軍警就在下面。馬上走,要不然,就給你上手銬啦!」

  屋子一角有一張破鐵床,是給守夜的嬤嬤歇息用的。冉阿讓走過去,一眨眼就把已經破損的床頭抓了下來。有他這樣的膂力,這是輕而易舉的事,他操起粗鐵條,凝視沙威。沙威退向房門。

  冉阿讓手持鐵條,緩步朝芳汀的床鋪走去,到了床前,又轉過身去,以別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沙威說:「奉勸您這會兒不要打擾我。」

  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就是沙威發抖了。

  他想去叫軍警,但又怕冉阿讓乘機跑掉,只好守著。他手握住手杖的尖端,背靠著門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冉阿讓。

  冉阿讓臂肘倚在床頭的圓球上,手托著額頭,開始凝望躺著不動的芳汀。他這樣靜默地待著,心中想的顯然不是這世間的事了。他的臉色和神態,只表現出一種難以名狀的痛惜。他這樣冥想一會兒之後,又俯過身去,低聲對芳汀說話。

  他對她說了什麼呢?這個被社會排斥的男人,對這個已死的女人能說什麼呢?講的究竟是些什麼話呢?塵世上的任何人也沒有聽見。這個死去的女人聽見了嗎?有些動人的幻想,也許是最高的現實。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當時的唯一見證人辛朴利思嬤嬤,常常講起在冉阿讓對著芳汀的耳朵說話的時候,她清楚地看到在那灰白的嘴唇上,在那對墳墓充滿驚奇之色的茫然的眸子裡,浮現出一絲難以描摹的微笑。

  冉阿讓像母親對孩子那樣,雙手捧起芳汀的頭,端正地放在枕頭上,把她睡衣的帶子系好,再把她的頭髮塞進睡帽里。然後,他閉上了眼睛。

  一時間,芳汀的臉龐仿佛出奇的明亮。

  死亡,就是跨進偉大光明的境界。

  芳汀的手耷拉到床外。冉阿讓跪到這隻手前,輕輕把它拉起來,吻了一下。

  然後,他站起來,轉身對沙威說:「現在,我跟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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