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合適的墳墓

2024-10-02 02:41:51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沙威將冉阿讓送進市監獄。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馬德蘭先生被捕的消息,在海濱蒙特伊引起轟動,更準確地說,是引起了異常的震動。我們十分遺憾,不能掩飾這樣一個事實,只因「他當過苦役犯」這一句話,幾乎所有的人就都把他拋棄了。他做過的好事,不到兩個小時就被人遺忘,而他不過是一個「苦役犯」了。應當指出,當時大家還不知道阿拉斯事件的詳情。這一整天,全城各處都能聽到這樣的議論:「您還不知道?原來他是個刑滿釋放的苦役犯!」「誰呀?」「市長唄。」「啊!馬德蘭先生!」「對呀!」「真的嗎?」「他不叫馬德蘭,真名很難聽,叫什麼貝讓,保讓,布讓。」「哦,上帝啊!」「他被抓起來了。」「抓起來啦!」「關押在市監獄裡,等著押走。」「等著押走!要把他押走!押到哪兒去呀?」「要送上重罪法庭,審判他從前所犯的搶劫罪。」「這就對啦!我就覺得不對頭。這個人心太善,太完美,太虔誠了。他謝絕授予的勳章,遇見那些流浪兒就給錢。我一直想,那背後肯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在「沙龍」里,這種議論尤為豐富多彩。

  一位訂閱《白旗報》的老夫人,提出這樣一種幾乎深不可測的見解:「我看不足為惜,這倒是給布奧拿巴的黨徒一個教訓!」

  一度稱為馬德蘭先生的幽靈,就這樣在海濱蒙特伊城消逝了。全城只有三四個人還懷念他。服侍過他的那個守門的老太婆就是其中一個。

  當天傍晚,可敬的老太婆還坐在門房裡,滿心愁苦,無限悽惶。工廠停了一整天,大門緊閉,街上行人寥寥。樓里只有兩名修女,佩爾陪遞和辛朴利思嬤嬤,為芳汀守靈。

  快到平日馬德蘭先生回來的時刻,忠實的門房機械地站起來,從抽屜里取出馬德蘭先生房間的鑰匙,掛在他習慣自取的釘子上,又拿起他每晚上樓回房用來照亮的燭台,放在身邊,就好像她還在等候他。然後,她重又坐到椅子上,又陷入沉思。可憐的老太婆下意識地做完這些事。

  過了兩個鐘頭,她才如夢初醒,高聲說道:「咦!仁慈的上帝耶穌!我還把鑰匙掛在釘子上!」

  恰好這時,門房的玻璃窗開了,一隻手伸進來,摘下鑰匙,拿起燭台,湊到一支燃著的蠟燭點著了。

  門房老太婆抬頭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差點兒叫出聲來。

  她熟悉這隻手,這條胳膊,這禮服的袖子。

  正是馬德蘭先生。

  過了幾秒鐘,她才說出話來,「嚇呆了」,正如後來她講述這件意外事時常說的。

  「上帝呀,市長先生,」她終於高聲說,「我還以為您……」

  她戛然住口,這後半句話會抵消開頭的敬意。在她心目中,冉阿讓始終是市長先生。

  他替她把話說完。

  「……進監牢了。」他說道,「我是進去了。不過,我折斷窗口的鐵條,從房頂跳下來,又回到這裡。我要上樓回房間,您去替我叫一下辛朴利思嬤嬤。她一定守在那位可憐女人的旁邊。」

  老太婆遵命,急忙去了。

  他一句也沒有囑咐,確信她保護他會比他保護自己還要可靠。

  別人一直沒有搞清,他沒叫人開大門,是怎麼進入院子裡的。確實,他有一把小角門的鑰匙,始終帶在身上;不過,獄警一定搜過他的身,把鑰匙搜走了。這一點沒有澄清。

  他登上通往他房間的樓梯,到了樓上,就把燭台放在樓梯的最上一級,輕輕地打開門,摸黑走去關上窗戶和窗板,再返身拿起燭台,回到房間。

  這樣小心是有必要的,不要忘記,從街上能望見他的窗戶。

  他掃視一下周圍,瞧瞧桌子、椅子,以及三天沒有動過的床鋪。前天夜晚的慌亂沒有留下絲毫痕跡。看門老太婆「整理過房間了」。不過,她也從灰燼里拾起他那根棍子的兩個鐵頭,以及燒黑了的那枚四十蘇銀幣,擦乾淨了放在桌子上。

  他拿過一張紙,在上面寫道:「這是我在法庭上提到的那根棍子的兩個鐵頭、從小傑爾衛搶來的四十蘇銀幣。」他又把銀幣和兩個鐵頭放在紙上,好讓進屋的人一眼就能看見。他從衣櫃裡取出一件舊襯衫,撕下幾條,用來包那兩隻銀燭台。他既不慌忙,也不急躁,一麵包主教的兩隻燭台,一面吃黑麵包。大概是獄中的麵包,他越獄時帶出來的。

  事後,法庭來檢查,在地板上發現了麵包屑,證明他吃的確是監獄的麵包。

  有人輕輕敲了兩下房門。

  「請進。」他說道。

  進來的是辛朴利思嬤嬤。

  她臉色蒼白,眼睛發紅,手中拿的蠟燭直搖晃。命運的劇變有這樣一種特點,無論我們怎麼完善或者怎麼冷靜,這種劇變也會從我們五臟六腑里掏出人性,並迫使其重現在外面。這位修女經過一天的激動,又變回女人。她痛哭過,進屋時還在發抖。

  冉阿讓剛在一張紙上寫了幾行字,將這張紙遞給修女,同時說道:「嬤嬤,請將這個交給本堂神甫。」

  這張紙沒有折起來,修女望了一眼。

  「您可以看看。」他說道。

  修女念道:「我請本堂神甫先生料理我留在這裡的一切。請他用我留下的錢支付我的訴訟費和今天去世的這個女人的喪葬費。餘款捐贈給窮人。」

  嬤嬤想說些什麼,但是結結巴巴,語不成句,最後才勉強說道:「市長先生不想最後再看一眼那可憐的女人嗎?」

  「不看了,」他答道,「有人在追捕我,如果在她的房間抓住我,就會攪擾她的安寧。」

  他的話音未落,樓梯就響成一片,那是上樓的嘈雜的腳步聲,以及看門老太婆極力尖叫的聲音:「我的好先生,我以仁慈的上帝向您發誓,今天整個白天,整個晚上,沒有一個人進來,我也沒有離開過這個門!」

  一個男人回答:「可是,那屋裡有燈光。」

  他們聽出是沙威的聲音。

  這個房間的門一開,便遮住左邊的牆角。冉阿讓吹滅蠟燭,立刻躲到那個牆角里。

  辛朴利思嬤嬤跪到桌子旁邊。

  房門打開了。

  沙威走了進來。

  樓道里傳來好幾個人的私議聲和門房的爭辯聲。

  修女眼睛不抬,繼續祈禱。

  放在壁爐台上的蠟燭火焰微弱。

  沙威看見嬤嬤,愕然止步。

  不要忘記,沙威的本性、他的氣質、他呼吸的中心,就是對一切權威的崇敬。他完全是死板的,不允許任何質疑,也不允許打絲毫的折扣。在他看來,教會的權威當然高於一切。他是信徒,在這點上就像在其他方面一樣,他既淺薄又規矩。在他眼中,神甫是不會出錯的神靈,修女是不會作孽的人。他們都是超塵脫俗的靈魂,只有一扇門與塵世相通,而且也只為真話放行。

  他一見嬤嬤,第一個反應就是要退出去。

  然而,另一種職責拉住他,猛力朝相反的方向推他。他的第二個反應就是留下來,至少冒昧地問一句。

  這位辛朴利思嬤嬤一生沒有說過謊。沙威了解這一點,因此特別尊敬她。

  「嬤嬤,」他問道,「這屋裡只有您一個人嗎?」

  一時間,可憐的女門房嚇得魂不附體。

  嬤嬤抬起眼睛,回答說:「是的。」

  「既然這樣,」沙威又說道,「請原諒我再多問一句,這是我的職責。今天晚上,您沒有看見一個人,一個男人嗎?他越獄了,我們正在追捕他。他叫冉阿讓,您沒有看見他嗎?」

  嬤嬤回答:「沒有。」

  她說了謊。接連兩次,毫不遲疑,兩句謊話脫口而出,就像效忠的人那樣。

  「對不起。」沙威說道。他深施一禮,退出去了。

  聖女啊!多少年來,您已經脫離了塵世,歸入貞女姐妹們的天使兄弟們的光輝行列,但願這次謊言計入您上天堂的善舉。

  沙威覺得嬤嬤的回答十分乾脆,即使看見剛吹滅的蠟燭在桌上冒煙,也不覺得奇怪。

  一小時之後,一個漢子匆忙離開海濱蒙特伊,穿過樹林和夜霧,朝巴黎的方向走去。那人就是冉阿讓。據調查,有兩三個趕大車的遇見他,說他背了個包裹,穿一件布罩衫。他是從哪兒弄到的那件罩衫?無從知曉。不過,在工廠的醫務室里,前幾天死了一名老工人,只留下一件工作服。也許就是那件。

  關於芳汀,最後再交代幾句。

  我們所有的人都有同一個母親,那就是大地。芳汀回到了慈母的懷抱里。

  本堂神甫認為冉阿讓留下的錢應當儘量留給窮人,也許他做得不錯。說到底,這事牽涉到誰呢?只牽涉到一名苦役犯和一名妓女。因此,他簡化葬禮,將費用減到最低限度,把芳汀埋葬在公墓。

  就這樣,芳汀葬在義冢:那一角地方屬於大家,而不屬於任何人,窮人就是在那裡湮沒無聞了。幸而上帝知道在什麼地方招魂。他們讓芳汀在黑暗中,伴隨亂骨長眠,讓她躺在男女混雜的骨灰上。她被拋進公墓。她的墳墓如同她生前的床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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