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沙威得意

2024-10-02 02:41:24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

  馬德蘭先生從阿拉斯的重罪法庭出來,已經是午夜十二點半了。我們記得,他訂了郵車的座位。他回到旅館,正好趕上郵車,將近凌晨六點鐘便回到了海濱蒙特伊。隨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給拉斐特先生的信投到郵局,然後到醫務室來看芳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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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剛離開法庭,檢察官就從最初的驚愕中醒來,他對可敬的海濱蒙特伊市長的荒唐行為表示惋惜,聲稱這件意外的怪事日後會弄清楚,而他絲毫不改變指控,堅信尚馬秋就是真正的冉阿讓,要求先判他的罪。檢察官堅持起訴,顯然違背了聽眾、審判官和陪審團所有人的感情。被告律師沒費什麼勁兒就駁斥了這種論調,指出由於馬德蘭先生,即真正的冉阿讓披露了真相,案情就徹底改變了,在陪審團面前的這個人根本無罪。律師還就審判程序的謬誤發表了一通感慨,可惜不是什麼新鮮東西。庭長在總結中同意律師的見解,陪審團只用幾分鐘,就決定對尚馬秋免予起訴。

  然而,檢察官需要一個冉阿讓,抓不住尚馬秋,那就抓住馬德蘭。

  釋放了尚馬秋,檢察官立即和庭長密談,商議了「逮捕海濱蒙特伊的市長先生的本人的必要性」。這句話有許多「的」字,完全出自檢察官的手筆,寫在他呈給檢察長的報告的底稿上,庭長一陣激動之後,也沒有提出什麼異議。司法必須運行。再者,說到底,庭長雖然是相當聰明的好人,但同時也是堅定的,而且可以說是相當激進的保王黨人;海濱蒙特伊市長提到坎城登陸的事件時,使用「皇帝」的字眼,沒有說「布奧拿巴」,他聽了覺得很刺耳。

  就這樣,簽發了逮捕令。檢察官派了專騎,星夜兼程送往海濱蒙特伊,責成沙威探長執行。

  大家知道,沙威作證之後,便立刻趕回了海濱蒙特伊。

  沙威剛起床,專差就把逮捕令和傳票交給他了。

  那專差也是個幹練的警吏,幾句話就向沙威交代清楚阿拉斯所發生的情況。由檢察官簽發的逮捕令這樣寫道:沙威探長,速將海濱蒙特伊市長馬德蘭先生逮捕歸案,在今日的法庭上,已經確認他就是刑滿釋放的苦役犯冉阿讓。

  一個不認識沙威的人,如果看見他走進醫務室的門廳,絕猜不出發生了什麼事情,會覺得他的神態再正常不過了。他的神態冷漠、平靜而嚴肅,花白頭髮光溜溜地貼在兩鬢,上樓梯的步伐也跟平時一樣從容不迫。一個深知沙威其人的人,如果仔細觀察他,就會不寒而慄。他皮領的帶扣沒有搭在頸後,而是搭在左耳上面,這表明他異常激動。

  沙威是個完人,無論職務還是衣著,不留一點兒皺褶,他對兇手有條不紊,對衣服的紐扣也一絲不苟。

  這次,他竟然把衣領的帶扣搭歪,那種激動程度,一定像人們所說的內心的地震。

  他從附近派出所要了一名下士和四名士兵,布置在院子裡,讓門房指明芳汀的病房,便只身前來了。那看門的女人毫不懷疑,她早已習慣武裝人員求見市長先生的情況。

  沙威走到芳汀的病房,扭動門把手,用護士或密探那樣輕輕的動作,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確切地說,他並沒有進屋,而是站在半開的門口,沒有摘下帽子,左手插在一直扣到脖領的禮服里,粗手杖則隱在身後,肘彎處只露出鉛頭手柄。

  他在門口立了約有一分鐘,沒人發覺。忽然,芳汀抬起眼睛,瞧見了他,並讓馬德蘭先生轉過身去。

  馬德蘭的目光和沙威的目光相遇的時候,沙威一動不動,並不走上前去,但是他立刻變得十分兇狠可怕了。人的任何情感,都不如得意之色那樣顯得可怕。

  魔鬼重又捉到它要投入地獄的人時,正是那副面孔。

  他確信終於能捉住冉阿讓,內心的感覺就完全流露在臉上了。沉底的東西一攪動,又浮上水面。他想到自己有一陣兒失掉了線索,又有幾分鐘錯認了尚馬秋,不禁感到恥辱;然而他當初就已識破冉阿讓,並且長時間保持準確的直覺,想想又十分得意。這樣,恥辱的感覺也就消失了。沙威的欣喜,展現在他那不可一世的姿態中。他那狹窄的額頭,因煥發了勝利而變得畸形。一副沾沾自喜的面孔,猙獰醜惡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此刻,沙威簡直飄飄欲仙。他雖然沒有明確意識到,但直覺中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他職務的不可或缺和功績昭著。他,沙威,恰恰體現了法律、光明和真理,替天行道,剷除罪惡。他身後和周圍,是政權、理性、既決的案件、合法意識、輿論,像滿天星斗,無邊無際;他維護這種秩序,讓法律發出雷霆,為社會伸張正義,為專制效力;他挺立在光環中;他穩操勝券,還有餘勇可賈,雄赳赳、氣昂昂地屹立在那裡,向整個天宇展示一個惡魔的超人的獸性;在他行動的可怕陰影中,社會利劍的寒光在他緊握的拳頭上隱約可見;他又興奮又氣憤,要踏平犯罪、醜行、叛逆、墮落、地獄,他光芒四射,除惡務盡,而臉上卻掛著笑容;毋庸置疑,這個執法大天神的身上具有偉大的氣概。

  沙威兇猛,但絕不卑鄙。

  正直、坦率、誠實、自信、忠於職守,這些品質一旦誤入歧途,就會變得醜惡,但即使醜惡,也不失其偉大。這些品質的莊嚴性是人類良知所特有的,因而能在醜惡中延續。這是有瑕疵的美德,是錯的。一個狂熱分子在肆虐中所表現的誠實而無情的快樂,含有難以名狀的令人敬畏的慘光。沙威在欣喜若狂的時候,也還像得志的小人那樣令人可憐。他那張面孔顯露善中的萬惡,比什麼都更可怕,更令人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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