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芳汀幸福了

2024-10-02 02:41:17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她既沒有表示驚奇,也沒有表示快樂;她本身已經化為快樂了。「珂賽特呢?」這句簡單的問話,基於深深的信賴,講得十分肯定,毫無疑慮,倒讓馬德蘭先生無言以對。她接著說道:「我知道您在這兒。我在睡覺,但是看見您了,早就看見您了。一整夜我的眼睛都在注視著您。您罩在光環中,周圍全是神仙。」

  馬德蘭先生舉目望著耶穌受難像。

  「可是,」芳汀又說道,「告訴我,珂賽特在哪兒呢?為什麼不把她放在我床上,好等我醒來呢?」

  馬德蘭先生機械地回答了一句什麼話,但是事後卻怎麼也回憶不起來了。

  幸而醫生聞訊趕來救駕。

  「我的孩子,」醫生說,「要安靜下來。您的孩子就在那兒呢。」

  芳汀的雙眼頓時亮了起來,那張臉也豁然開朗。她雙手合十,那神態具有祈禱所能包含的最強烈而又最溫柔的情感。

  「噢!」她高聲說,「快給我抱來呀!」

  做母親的感人的幻想!在她的心目中,珂賽特始終是個小孩子,可以抱來。

  「還不行,」醫生又說道,「現在還不行。您的高燒還沒有完全退,您一看見您的孩子就會激動,對病情不利。先得把病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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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急切地打斷醫生的話:「我的病已經治好啦!跟您說我已經好啦!這個大夫,怎麼跟驢一樣固執!哼!我呀,要看我的孩子!」

  「瞧您,又激動起來了,」醫生說道,「只要您還這樣,我就不能讓您見孩子。光見她還不夠,必須好好為她活著。等您通情達理了,我就親自把孩子給您領來。」

  可憐的母親耷拉下腦袋。

  「大夫先生,我請您原諒,我真的請您務必原諒。從前,我講話並不是像剛才那樣;我的遭遇太慘了,有時就信口胡說了。我明白,您怕我衝動,您讓我等多久都行,不過我向您保證,見見我女兒,對我不會有什麼壞處。我見到她了,從昨天晚上起,我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她。您知道嗎?現在要是把她帶來,我准能跟她和聲細語地說話。事情就是這樣。人家特意去蒙菲郿把孩子接了回來,我想見見不是很自然的事兒嗎?我不會發火,我完全明白我就要幸福了。整個這一夜,我淨看見潔白的東西以及向我微笑的人。大夫先生什麼時候願意,就把我的珂賽特給我帶來。我不發燒了,病治好了,我真的覺得一點也不難受了;不過,我還得裝作有病的樣子,躺著不動,好討這兒的女士喜歡。別人看見我安靜下來了,就會說:『應當把孩子給她了。』」

  馬德蘭先生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芳汀轉向他,顯然在極力顯出平靜和「聽話」的樣子,如同她在類似稚氣的病態中所講的,好讓別人看見她完全平靜了,就不再作難,把珂賽特給她領來。然而,她再怎麼控制,也忍不住問這問那,要馬德蘭先生回答。

  「您一路很順利吧,市長先生?哦!您的心腸太好了,去為我接她!先跟我說說她怎麼樣了。這一路她受得了吧?唉!她一定認不出我了!可憐的心肝,這麼多年,她把我忘啦!小孩子不記事兒,就跟小鳥一樣,今天看見一樣東西,明天又看見另一樣東西,結果什麼也不想了。至少,她的衣衫還白淨吧?德納第那家人還能給她穿乾淨衣衫吧。她吃的怎麼樣呢?噢!您哪裡知道!我在受難的那段時間,一想到這些問題,心裡是多麼痛苦啊!現在全過去了。我高興了。啊!我真希望見到她!市長先生,您覺得她長得好看嗎?我女兒模樣兒很俊,不是嗎?你們乘坐那種驛車,一定很冷!不能領她來嗎,哪怕待一會兒呢?來見一面,可以馬上領走。您說吧!這事由您做主,您若是願意就行!」

  馬德蘭先生握住她的手,說道:「珂賽特長得很美,也很健康。很快您就能見到她,不過,您還是安靜下來吧。您的話太多了,胳膊也露在外面,這會引起咳嗽。」

  芳汀咳得厲害,說起話來斷斷續續的。

  她並不抱怨,本來是要讓人相信她,擔心說得過多反而壞事,於是就講些不相干的話。

  「蒙菲郿那地方,還挺好看的,對吧?夏天,有人到那兒去遊玩。德納第他們生意不錯吧?他們那兒過往行人不多。那家客棧,就跟車馬店差不多。」

  馬德蘭先生一直拉著她的手,惴惴不安地注視著她。他來探視,顯然是要告訴她一些情況,現在卻猶豫起來。醫生診視完已經離去了,只有辛朴利思嬤嬤留在他們身邊。

  就在這靜默中,芳汀忽然喊道:「我聽見她啦!上帝呀!我聽見她啦!」

  她伸出手臂,讓旁邊的人安靜,她則屏住呼吸,興沖沖地傾聽。

  有個孩子在院子裡玩耍,可能是門房或哪個女工的孩子。這正是常常發生的天緣巧合,冥冥中的一種神秘的安排。那孩子是個小姑娘,她為了取暖,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同時大聲笑,高聲唱歌。唉!什麼事情里能沒有兒童的嬉戲摻和進來呢!芳汀聽見的,正是那個小姑娘的歌聲。

  「哦!」她又說道,「是我的珂賽特!我聽出她的聲音啦!」

  那孩子來得突然,走得也意外,她的聲音漸漸消失了。芳汀又聽了一會兒,繼而,她的臉色陰沉下來。馬德蘭先生聽見她咕噥道:「這個大夫心真狠,不讓我看看女兒!看他那人長相就不善!」

  不過,她又恢復了思想深處的歡樂情緒,腦袋枕在枕頭上,繼續自言自語:「我們會多麼幸福啊!首先,我們要有個小花園!馬德蘭先生答應過。我女兒就在花園裡玩耍。現在,她應當認識字母了。我教她拼寫。她在草地上追逐蝴蝶。我在一旁看她玩。以後,她要去教堂第一次領聖體。哦,真的!她要在什麼時候初領聖體呢?」

  她開始數手指頭:「……一、二、三、四……她七歲了。再過五年。她要有一條白色頭紗,穿上挑花襪子,像個大姑娘了。噢!我的好心的嬤嬤,您不知道我有多傻,現在就想到我女兒初領聖體啦!」

  她笑起來。

  馬德蘭先生已經放下芳汀的手。他的眼睛看著她,聽這些話就好像傾聽颳起的風聲,精神沉入無底的思索中。戛然,芳汀不再說話,這使他下意識地抬起頭。芳汀大驚失色。

  她不說話了,也不再喘氣了,用臂肘半支起身子,瘦削的肩膀從睡衣里露出來,剛才還喜悅的面孔忽然變得慘白,眼睛驚恐地張大,望著前方,仿佛在盯著屋子另一端什麼可怕的東西。

  「上帝啊!」馬德蘭先生高聲說,「您怎麼啦,芳汀?」

  她不回答,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似乎看見的東西。她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另一隻手示意他朝後看。他轉身望去,看見了沙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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