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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尚馬秋越發驚奇

2024-10-02 02:41:02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正是他。書記員的燈光正好照見他的臉。他的帽子拿在手中,衣著很整齊,禮服也扣得緊緊的。他臉色十分蒼白,渾身微微發抖。剛到阿拉斯時,他的頭髮還是花白的,現在已經全白了。到這兒不過一個小時的工夫,頭髮就全然變白了。

  大家都抬起頭。引起的轟動是難以描繪的,旁聽者一時全愣住了。那聲音十分悽慘,而站在那兒的人卻十分平靜,起初大家都莫名其妙,心中納罕是誰喊了那一嗓子,難以相信那可怕的叫喊,會是這個神態自若的人發出來的。

  這種驚疑僅僅持續了幾秒鐘,未待庭長和檢察官開口講句話,未待法警和執達吏動一下,此刻還被大家稱為「馬德蘭先生」的這個人,已經走向證人克什帕伊、勃列維和舍尼帝。

  「你們認不出我來了嗎?」他問道。

  他們三人目瞪口呆,只是搖搖頭,表示根本不認識他。克什帕伊膽怯地行了個軍禮。馬德蘭先生轉向陪審團和法庭,聲音和婉地說道:「各位陪審員先生,讓人把被告放了吧。庭長先生,讓人逮捕我吧。你們追捕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我叫冉阿讓。」

  人人都斂聲屏息。一陣驚愕之後,又是一陣死一般的沉默。大廳里瀰漫著宗教的敬畏氣氛,每當某種崇高之舉要實現的時候,眾人就會被這種敬畏氣氛所震懾。

  這時,庭長臉上現出既同情又感傷的表情,他同檢察官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又同陪審員低語幾句,這才以大家都明了的聲調詢問聽眾:「這裡有醫生嗎?」

  檢察官也發言了:「陪審員先生們,這個事件實在離奇,實在意外,打擾了審判,使我們,也同樣使你們產生了無須言明的感覺。諸位都認識海濱蒙特伊市市長,尊敬的馬德蘭先生,至少也知道他的大名。聽眾之間如果有醫生,我們也同庭長先生一起懇請他出來,照顧一下馬德蘭先生,並護送他回去。」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馬德蘭先生絕不讓檢察官講完,他口氣十分溫和,但又斷然地搶過話頭。下面就是他講的一番話,這是一位旁聽者在退堂後,立刻原原本本記錄下來的;在將近四十年前聽到這些話的人,如今還感到這些話在耳邊迴響。

  「我感謝您,檢察官先生,不過,我沒有瘋癲。您這就會明白的。您險些鑄成大錯,快釋放這個人吧,我要盡一項義務,我才是這個不幸的罪犯。這裡唯獨我看得清楚。我來告訴你們真相。此刻我的所作所為,在天上的上帝在注視著,這也就足夠了。既然我來了,您就可以逮捕我。然而,我曾經盡力向善,更名改姓,隱藏身份,發了財,又當上市長,就是為了回到善良人的行列里。看來是行不通了。總之,許多事情我還不能講,不能向你們敘述我的一生,有朝一日大家會知道的。我偷了主教大人的東西,這是真的;我搶了小傑爾衛的錢,這也是真的。別人告訴你們,冉阿讓是個窮凶極惡的人,這話說得有道理。這也許不是他一個人的過錯。各位審判官先生,請聽我說,像我這樣一個墮落的人,不應當指責上天,也不應當告誡社會。不過,要知道,我極力擺脫的那種侮辱,實在是害人的東西。苦役場製造苦役犯。你們若是願意,請想一想這個問題。入獄之前,我是一個可憐的鄉下人,智力很低,像個傻瓜。牢獄改造了我,我原先愚蠢,後來變得兇惡了;原先是塊劈柴,後來變成了焦木。嚴厲的懲罰毀了我,後來寬厚和仁慈又救了我。哦,對不起,你們還聽不懂我說的這些話。你們在我家壁爐的灰燼里,能找見七年前我搶小傑爾衛的那枚四十蘇銀幣。我不用再說什麼了。抓起我來吧。上帝啊!檢察官先生還搖頭,您說:『馬德蘭先生瘋了。』您不相信我。這實在叫人難過。至少,千萬不要判處這個人!怎麼!這些人都認不出我啦。我真希望沙威在場,他一定能認出我來。」

  他講這番話的聲調里所包含的寬厚的憂傷、悽愴的意味,是絕難描繪出來的。

  他轉向三名苦役犯:「喂,我可還能認出你們!勃列維,您還記得吧?」

  他住了口,猶豫一下,又說道:「你在獄中用的織成花格的背帶,你還記得吧?」

  勃烈維顫抖了一下,神色惶惑地從頭到腳打量他。他繼續說道:「舍尼帝,你的綽號叫『否上帝』。你整個右肩都是很深的燒傷疤,因為你想去掉TFP三個字母的烙印,有一天就把肩膀伸進一盆炭火里,然而字母還是看得見。你回答,對不對?」

  「對。」舍尼帝答道。

  他又對克什帕伊說:「克什帕伊,你左臂肘彎旁邊,用燒粉文了藍色字母,是皇帝在坎城登陸的日子,即1815年3月1日。你把衣袖撩起來。」

  克什帕伊將袖子撩了起來。他周圍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赤露的手臂。一名法警拿來一盞燈:胳膊上果然有這個日期。

  這個不幸的人轉向聽眾和法官,他臉上的那副笑容,當年目睹過的人至今想起來還會難受。那是勝利的微笑,也是絕望的微笑。「現在你們明白了,我就是冉阿讓。」他說道。

  在這法庭上,再也沒有審判官,沒有控告方,沒有法警了,只有凝視的眼睛和感動的心。誰也不記得自己要扮演的角色:檢察官忘記他在那裡是為了起訴,庭長忘記他在那裡是為了主持審判,被告律師忘記他在那裡是為了辯護。令人驚訝的是,誰也沒有提出問題,誰也沒有行使職權干預。這種景象的最奇妙之處,就在於它抓住了每一顆心靈,並把所有見證人變為觀賞者。也許誰也不明白自己的感受;毫無疑問,誰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看見的是燦爛的光輝在照耀;不過,所有人內心都感到通明透亮。

  顯然,大家眼前看到的是冉阿讓。這真是光芒四射。這個人一出現,就足以照亮剛才還十分模糊的案子。此後無須任何解釋,這群人仿佛受到啟示而豁然開朗,一眼就看清這件事既簡單又壯美,是一個人捨身阻止另一個人當他的替罪羊。原先的種種小動作、種種遲疑、種種可能的小小抵制,都在這光明磊落的壯舉中化解了。

  這種印象雖然轉瞬即逝,但在當時是無法抵抗的。

  「我不願意再打擾法庭了,」冉阿讓又說道,「既然不逮捕我,那我就走了,我還要去辦好幾件事。檢察官先生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要去什麼地方,他隨時都可以派人逮捕我歸案。」

  他朝門口走去,誰也沒有吭一聲,誰也沒有伸手阻攔,大家都讓開一條路。當時,他似乎具有某種神威,逼使眾人在一個人面前退避,紛紛閃到兩側。他緩步穿過人群。後來始終沒有弄清到底是誰打開的門,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走到門口時,門已經打開了。他走到門口,又轉身說道:「檢察官先生,我聽候您的處理。」

  然後,他又對聽眾說:「你們所有的人,你們在場的每個人,都覺得我值得憐憫,對不對?上帝啊!我一想到自己差點兒干出來的事,就認為自己值得羨慕。不過,我更希望沒有發生這一切。」

  他走了出去,又有人把門關上了,如同剛才有人打開一樣。要知道,有壯舉的人,總能在民眾里找到肯為他效力的人。

  過了不到一小時,陪審團就決定撤銷對尚馬秋的全部指控,並立即將他釋放。尚馬秋走了,他心中不勝驚詫,認為所有的人都瘋了,一點兒也不理解他剛剛目睹到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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