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否認的方式
2024-10-02 02:40:50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到了該結束辯論的時刻。庭長讓被告起立,向他提出例常的問題:「您還要補充什麼為自己辯護的話嗎?」
這個人站起來,雙手揉搓著破爛不堪的帽子,仿佛沒有聽見。
庭長又重複問了一遍。
這人總算聽見了。他似乎聽懂了,如夢初醒一般動了動,抬眼環視周圍,瞥見聽眾、法警、他的律師、陪審團、司法官員,他把那巨大的拳頭往坐凳前的木欄杆上一撂,又環視一遍,目光突然盯住檢察官,開口講話了,就好像決堤一樣。那些話毫不連貫,猛烈躁急,雜亂無章又相互撞擊,擁擠著要同時從嘴裡衝出來。他說:「我有話要說。從前在巴黎我當過大車匠,就是給巴盧先生幹活。這行當很苦。當車匠,成年累月要在外面幹活,在院子裡,只有在像樣的東家那裡還算有個棚子,但是從來沒有在安了門窗的車間裡幹過活,因為這活占地方,明白吧?冬天冷極了,就拍打自己的胳膊取暖;可是東家不願意,說這樣耽誤工夫。鋪石地上凍了冰,用手擺弄鐵器,真夠人受的。一個人很快就給折騰垮了。幹這行當,年齡不大,人就老了。到四十歲,就算活到頭了。我呢,有五十三歲了,受了不少罪。還有,
那些工匠,都特別尖酸刻薄!年齡稍微大一點兒,就叫人家老傻瓜,
老畜生!工錢也減了,每天我只能掙三十蘇了,東家拿我的年齡當藉口,儘量少給我錢。此外,我還有個女兒,在河邊給人洗衣裳,也能掙點兒錢。我們父女二人,日子還過得去。她也夠受罪的。半截身子整天泡在洗衣桶里,不管下雨下雪,也不管割臉的寒風,上凍也一樣,也還得洗,有些人沒有多少衣裳,等著換洗,你不洗,活兒就丟了。洗衣板也全是縫兒,到處往下漏水,弄你一身,裙子和襯裙全濕了,還往裡邊浸。她也在紅娃娃洗衣場幹過,那裡使用自來水,不用站在洗衣桶里,對著水龍頭洗就行了,在身後的水池裡漂淨。那是在房子裡幹活,身上就不那麼冷了。不過,那裡面的水蒸氣太厲害了,能熏壞你眼睛。她晚上七點鐘回來,趕緊上床睡覺,實在太累了。她丈夫常打她。她已經死了。我們沒有過上快活的日子。她是個本分的姑娘,不去跳舞,總是安靜地待著。記得有一次狂歡節,晚上八點鐘她就睡覺了。就是這樣。我講的句句都是老實話。打聽一下就知道了。噢,是啊,打聽打聽!我真笨!巴黎,那是個無底洞。誰認識尚馬秋老頭兒呢?可是,我把巴盧先生告訴你們了。去巴盧先生家裡瞧瞧。說完這些,我不知道還要我幹什麼。」
這人住了口,但仍舊站著。他講這些事時,聲音又高又急,惡狠狠的,天真的口氣裡帶了幾分火氣和粗野。中間他停下一次,跟聽眾席上的一個人打招呼。他說明的情況,好像隨意拋出來的,如同打出的一聲聲嗝逆,還伴隨樵夫劈柴那樣的動作。他講完了,聽眾哄堂大笑;他注視大家,看見大家笑了,不禁莫名其妙,自己也跟著笑起來。
這情景實在悽慘。
庭長態度和藹,又注意聽人講話,現在他開始高聲發言。
他提請「各位陪審員先生」注意巴盧先生,「被告聲稱從前雇他幹活的那個車匠,在法庭上援引無效。那人破產了,現在下落不明」。接著,他轉向被告,要他注意下面說的話,並且補充說:「您現在這種處境,必須認真考慮。推定您有重大嫌疑,可能會帶來嚴重後果。被告,為了您自身的利,我最後一次督促您,要明確解釋這兩件事實:第一,您有沒有越過皮紅園的圍牆,有沒有折斷樹枝並偷竊蘋果,也就是說,有沒有犯越牆盜竊罪呢?第二,您是不是那個釋放了的苦役犯冉阿讓?」
被告擺出一副應對自如的樣子,搖了搖頭,就好像他完全明白,要怎麼回答也胸有成竹似的。他張開口,轉向庭長,說道:「首先……」
他隨即看了看帽子,又望了望天棚,戛然住口了。
「被告,」檢察官聲色俱厲地說,「您要注意。您總是答非所問。您這樣語無倫次,就等於不打自招。您明明不叫尚馬秋,而是苦役犯冉阿讓,您隱姓埋名,先用母姓改為讓馬秋,去了奧弗涅,又改為尚馬秋;其實您生在法夫羅勒,在那裡當樹枝剪修工。您明明跳牆進入皮紅園,偷了熟蘋果。陪審員先生們會做出判斷的。」
被告本已坐下,等檢察官講完,他忽地站起來,高喊道:「您這人,太壞啦!這就是我剛才要說的意思,當時沒有想到合適的詞兒。我什麼也沒有偷。我不是天天能吃上飯的人。那天我從埃利來,經過一個地方,剛下過大雨,田地一片黃泥漿,沼澤都漫出水來,路邊的沙子裡只鑽出小草莖;我看見地上有一根樹枝,上邊有蘋果,就拾起來,沒承想惹起這麼大的麻煩。我已經坐過三個月的牢,現在又被人押來押去,除了這些,我沒法兒說什麼,別人指控我,對我說:『回答吧!』這位警察挺和氣,小聲對我說,『回答吧。』我不知道怎麼解釋好,我是個窮人,沒有念過書。你們瞪著眼睛看不見,真不應該。我沒有偷,東西本來就在地上,是我拾起來的。你們說什麼冉阿讓、讓馬秋!那些人我不認識,他們都是鄉下人。我是在濟貧院大街給巴盧先生幹活的。我叫尚馬秋。要是你們說得出我出生在什麼地方,就算你們有本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不是人人來到世上就有房子住。有房子住就太舒服了。我想我的父親和母親是四處流浪的人。再說,我也不知道。我小時候,別人叫我小傢伙,現在,別人叫我老傢伙。這些就是我洗禮的名字。隨便你們叫哪個。我到過奧弗涅,我到過法夫羅勒,見鬼!那又怎麼樣?難道沒有在苦役場關押過,就不能去過奧弗涅,就不能去過法夫羅勒嗎?告訴你們,我沒有偷東西,我是尚馬秋老頭兒。我在巴盧先生那裡幹過活兒,就住在他家裡。你們這樣胡說八道,真讓我煩透啦!你們這幫人,幹嗎纏住我不放呢?」
檢察官仍站在那裡,他向庭長說:「庭長先生,被告語無倫次,但十分狡猾,無非是要裝瘋賣傻,極力抵賴,可是我們有言在先,他絕不會得逞。面對這種狡賴,我們只能請庭長先生和法庭再次傳訊囚犯勃列維、克什帕伊和舍尼帝,以及探長沙威,最後一次讓他們證明,被告就是苦役犯冉阿讓。」
「我請檢察官注意,」庭長說,「探長沙威因有公務,作證之後便離開法庭,甚至離開本城,到鄰縣去了。我們徵得檢察官先生和辯方律師的同意,准許他離去。」
「不錯,庭長先生,」檢察官又說道,「沙威先生既然已經離去,我認為有必要請各位陪審員先生回想一下,剛才他在這裡所說的話。沙威是個受人尊敬的人,他在完成下層但又重要的職守方面,表現出色,一向正直廉潔,不徇私情。他是這樣作證的:『我甚至不用精神上的推定和物質上的證據,就能戳破被告的否認。我完全認得他。這個人不叫尚馬秋,而叫冉阿讓,從前是個非常兇狠、非常可怕的苦役犯。萬分遺憾,因服刑期滿而不得不釋放他。他因重大盜竊罪而判了十九年苦役。他企圖越獄達五六次之多。除了小傑爾衛和皮紅園兩樁竊案之外,我還懷疑他曾在已故迪涅主教大人家中行竊。我在土倫苦役場監獄當副典獄長時經常見到他。再重複一遍,我完全認得他。』」
這種十分精確的證詞,似乎引起了聽眾和陪審團的強烈反應。最後,檢察官堅持說,雖然沙威缺席,還是要再次傳訊另外三名證人,鄭重聽取勃列維、舍尼帝和克什帕伊作證。
庭長將一張傳票交給執達吏。不一會兒,證人室的門就開了,執達吏由一名法警保護,將囚犯勃列維帶了進來。聽眾都非常緊張,所有胸膛一齊跳動,仿佛只有一顆心臟。
老苦役犯勃列維身穿黑灰兩色囚衣,六十來歲,長著一副企業家的長相,卻又有一副無賴的神態。有時這兩者並行不悖。他總幹壞事,結果鋃鐺入獄,在獄中當上了類似看守的職務。監獄頭目對他這樣評價:『他總想效犬馬之勞。』獄中的懺悔師也證明他有良好的宗教習慣。不要忘記這件事發生在復辟時期。
「勃列維,」庭長說,「您受過一種終生恥辱的刑罰,不能宣誓……」
勃列維垂下目光。
「然而,」庭長又說道,「一個人受到法律的貶黜,只要上帝憐憫並恩准,他還是會有榮譽和公道的意識。在這種決定性的時刻,我就是要喚起他的這種意識。如果這種意識在您身上還存在,我希望如此,那麼在回答我之前,要仔細考慮,要想到您的一句話,一方面可以斷送這個人,另一方面可以讓法庭了解真相。這是莊嚴的時刻,您若是認為自己先前的證詞不對,改口還來得及。被告,起立。勃列維,仔細瞧瞧被告,好好回憶一下,再憑著良心告訴我們,您是否堅持認為,這個人就是您從前的獄友冉阿讓。」
勃列維打量了一下被告,轉身對法庭說:「不錯,庭長先生,我是第一個認出他的,現在我也不改口。這人就是冉阿讓。1796年入土倫監獄,1815年出獄。我出獄要晚一年。現在,他的樣子有點痴呆,大概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在獄中他可陰陽怪氣了。沒錯,我認得他。」
「您去坐下吧,」庭長說,「被告,站著別動。」
舍尼帝又被押上來了。他身穿紅囚衣,頭戴綠帽子,一望便知是終身苦役犯。他在土倫苦役場監獄服刑,是因為這件案子才被從監獄裡提出來的。他有五十歲左右,個頭兒矮小,滿臉皺紋,皮膚蠟黃,一副厚顏無恥的樣子,性情急躁,好衝動,四肢和全身都顯示出一種病態的羸弱,而眼神卻蘊含無窮的力量。獄友遂送給他一個綽號,叫作「否上帝」。
庭長大致向他重複了對勃列維說過的話,提醒他因喪失名譽而無權宣誓。舍尼帝聽到這兒便抬起頭,面對面注視聽眾。庭長讓他集中精神,又像剛才問勃列維那樣,問他是否堅持說認得被告。
舍尼帝放聲大笑:「見鬼!我是否認得他!我們有五年被鎖在同一條鐵鏈上。怎麼,老兄,你在賭氣哪?」
「去坐下吧。」庭長說道。
執達吏又把克什帕伊帶了上來。他也被判了終身徒刑,跟舍尼帝一樣,是從獄中提出來的,身穿紅色囚衣。他原是盧爾德地區的農民,是庇里牛斯山區長得像熊一樣的人。從前,他在山裡放牧,又從牧人淪為強盜。比起被告來,克什帕伊同樣粗野,而且顯得更加愚痴。這類不幸的人,始由自然造成野獸,終由社會打成苦役犯。
庭長說了幾句深沉而感人的話想打動他,又像問另外兩名證人那樣,問他是否能毫不猶豫且毫不含混地堅持說他認得眼前這個人。
「他是冉阿讓,」克什帕伊說,「他特別有勁兒,我們都管他叫『千斤頂』。」
這三個人的指證顯然是老實誠懇的,在聽眾中間引起對被告不利的議論,而每多一個證詞,這種議論聲就越高,持續的時間也越長。被告聽他們作證時,一直滿臉驚訝,據起訴書稱,這是他主要的自衛辦法。聽到一個證人講完時,看守他的法警就聽見他咕噥了一句:「嘿!一個亮相啦!」聽了第二個證人的話,他幾乎帶著滿意的神情,稍微提高點嗓門兒又說道:「好哇!」聽完第三個證人講話,他就嚷了一聲:「精彩!」
庭長問他:「被告,您聽見了,還有什麼話要講嗎?」
他回答:「我要說:『精彩!』」
聽眾哄鬧起來,幾乎波及陪審團。顯而易見,這人完蛋了。
「執達吏,」庭長說,「讓大家肅靜。我要宣布辯論結束。」
這時,庭長那邊有人動了動,只聽一個聲音喊道:「勃列維、舍尼帝、克什帕伊!你們看這邊。」
這聲音十分悽厲駭人,全場人聽了無不毛髮倒豎,目光一齊投向那一邊。坐在庭長身邊貴賓席上的一個人剛站起來,他推開審判席和法庭之間的欄柵門,走到大廳中央站定。庭長、檢察官、巴馬塔林先生,以及不少人都認出他來,異口同聲地喊道:「馬德蘭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