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罪證拼湊所
2024-10-02 02:40:39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他向前跨了一步,下意識地反手帶上門,站著觀察起眼前的場面。
這是一個相當寬敞的圓廳,燈光昏暗,時而滿堂喧譁,時而鴉雀無聲;審理一樁刑事罪案的整套機器,正以庸俗而陰森的鄭重姿態,在人群中間運轉。
在他所置身的大廳這一端,一些身穿舊袍的陪審官,正心不在焉地啃著手指甲或是合上眼皮。另一端則是衣衫襤褸的聽眾、姿勢各異的律師、相貌老實而兇狠的士兵。再看廳壁的護板髒兮兮的,天棚也髒兮兮的;桌子上鋪的綠色嗶嘰台布已經發黃了;幾扇門被手摸得污黯;壁板的釘子上,掛著幾盞小咖啡館常用的油罐燈,光冒煙卻不亮;桌上還有幾個燃著蠟燭的銅燭台。總之,廳里又昏暗,又醜陋,又悽慘,然而整個場面卻具威嚴的氣象,只因能在其中感到被稱為法律的人的威力,以及被稱為正義的神的威力。
大廳里的人誰也沒有注意他,他們的目光全部射向唯一的點上,那就是在庭長左首,沿牆靠一扇小門的一張白木條凳。那條凳由幾支蠟燭照亮,上面坐著一個人,左右各有一名法警。
凳上坐的就是那人了。
他沒有尋找,卻見到了。他的視線自然而然移了過去,好像事先就知道那人在哪兒。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不過變老了,但不是說相貌酷似,而是說神態外表一模一樣。那人的頭髮亂蓬蓬地豎起,一對眸子粗野而惶惑,身穿外套,正像他進迪涅城那天的模樣,怨恨沖天,而十九年間在牢獄石地上收集的泄憤和惡念,全部珍藏在心裡。
他打了個寒戰,心中暗道:「天主啊!難道我要恢復老樣子嗎?」
那人看上去少說六十歲,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粗魯、愚鈍和惶遽的神色。
大家聽到門的響聲,便給他閃開位置。庭長回頭望去,明白進來的人物就是海濱蒙特伊市長,便向他點頭致意。檢察官因公務幾次到過海濱蒙特伊城,早已認識馬德蘭先生,現在見他到來,也同樣向他致敬。而他卻沒大留意,只是呆望著,眼前呈現出一種幻覺。
這些審判官、書記、法警,這群幸災樂禍來看熱鬧的人,這場面,他見過一次,在二十七年前見過。這些害人精,他如今又看到了,就在眼前,在眼前晃動。他們確實存在,不再是他回憶出來的景象,也不是他腦海中的幻影,而是真正的法警、真正的審判官、真正的聽眾,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大勢已去,他從前經歷的駭人聽聞的場面,現在又在他周圍出現,活生生的,因其現實存在而尤為可怖。
這一切在他眼前張牙舞爪。
他嚇得魂不附體,閉上眼睛,在心靈深處叫喊:「決不!」
他的另一個自我就在那裡,這真是命運的一場惡作劇,他的思想混亂,幾乎要發瘋了!受審的那個人,大家都叫他冉阿讓。
全部齊備。同樣的排場,夜晚的同一時間,審判官、法警和聽眾,也幾乎是同樣的面孔。只不過,庭長腦袋上方有個耶穌受難像,這是他受審那年代的法庭所沒有的東西。審判他的時候,上帝缺席了。
他背後有一張椅子,他便頹然坐下,唯恐別人看見。他坐下之後,臉正好躲在審判官公案的一堆案卷後面,全廳的人都看不見了。現在,他可以躲在暗處看別人了。他逐漸鎮定下來,也完全恢復了現實感,達到心情平靜而能夠傾聽的程度。
巴馬塔林先生是陪審團成員。
他用目光尋找沙威,但是沒有看見。證人席被書記員的桌子遮住了。而且,前面也說過,廳里的燈光很暗。
他進門的時候,被告的律師剛宣讀完辯詞。大家的注意力達到頂點,案子已經審了三個小時。在這三個小時裡,大家注視著一個人,一個陌生人,一個極其愚蠢或極其狡猾的無賴,看著他被似是而非的可怕罪狀漸漸壓垮。我們已經知道,這人是個流浪漢,他拿著一根有熟蘋果的樹枝,在田野里被人發現,那是從附近皮紅園中的蘋果樹上折下的。這人究竟是幹什麼的?已經調查過了,剛才又聽了幾個人的證詞,眾口一詞,通過辯論也更加清楚了。起訴狀指出:「我們抓住的這個人,不僅僅是偷果實的賊,偷農作物的賊,而且還是個匪徒,是一個潛逃的罪犯,一個從前的苦役犯,是危險的暴徒,一個緝拿已久名叫冉阿讓的壞蛋。八年前,他從土倫苦役場監獄放出來,在大路上又手持兇器,搶劫了一個叫小傑爾衛的通煙筒的孩子,觸犯刑律第三百八十三條,一旦證實該犯身份,則另外追究搶劫罪。最近,他又犯了偷竊罪。這是罪上加罪。先判處他的新案,再算他的老帳。」被告面對這種指控,面對證人異口同聲的肯定,顯得莫名其妙。他又搖頭又擺手,一味否認,再不就兩眼望著天棚。他說話吞吞吐吐,回答問話也遲遲疑疑,不過他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在否認。他像個傻瓜一樣,面對著在他周圍列成陣勢的所有這些聰明人,又像個外來人,陷入這一圈人的圍攻,然而,這確實是他的最可怕的未來,指控越來越真實了。這種充滿誣陷的判詞步步向他進逼,大家見此情景,比他本人還要不安。一旦證實他確是冉阿讓,接著就要判他對小傑爾衛的搶劫罪,那就不只是終身苦役,還有可能被處死。他究竟是什麼人?他這樣冥頑不化究竟是怎麼回事?是愚蠢還是狡猾呢?他完全明白,還是根本不懂呢?對這些問題,眾說不一,陪審團似乎也有分歧。這件案子既駭人聽聞,又令人稱奇;案情不但模糊不清,而且幽深難測。
律師辯護得相當出色,他使用的外省語言,早已形成訟師的雄辯。從前,不論巴黎的律師,還是羅莫朗丹或蒙布里宗的律師無不採用這種詞藻,如今已成為古典,除了在法庭上就不大講了,這是因其音調洪亮,語勢莊嚴,適於訟師如簧的巧舌。在這種語言中,夫妻稱為「配偶」,巴黎稱為「文明和藝術中心」,國王稱為「君主」,主教大人稱為「高級神職人員」,檢察官稱為「復仇的才辯無雙的代言人」,律師的辯護詞稱為「剛剛聆聽的高論」,路易十四世紀稱為「大世紀」,劇院稱為「墨爾波墨涅[234]聖殿」,當政的王族稱為「列王的高貴血統」,音樂會稱為「音樂大典」,一省的統領將軍稱為「威名遠震的武士某某」,神學院的學生稱為「幼嫩的長禮服」,推給報紙的謬誤稱為「在刊物欄中散布毒素的欺詐行為」,等等,等等。律師首先解釋了偷蘋果事件,把這事說得文雅,確實是個棘手問題;不過,貝尼涅·博須埃本人在悼詞中,還不得不提到一隻母雞,發表一通宏論,並能自圓其說。[235]律師斷言,偷蘋果的行為,並沒有被證明是事實。他以辯護人的身份,堅持稱他的委託人為尚馬秋,並說誰也沒有看見尚馬秋逾牆或折斷果枝。他拿著這根樹枝,被人抓住了(這位律師更願意稱之為「枝丫」);其實這是他從地上拾起來的。反證又在哪裡呢?……顯然有個賊,他爬過牆,偷折了這根果枝,後來慌神兒了就丟棄在地上。然而,何以證明那賊就是尚馬秋呢?只有一點憑證,就是他當過苦役犯。律師也不否認,這種身份不幸得以證實,被告在法夫羅勒住過,當過樹枝修剪工,尚馬秋這個名字也可能從讓馬秋轉化而來,這一切都是事實;而且,四名證人都毫不遲疑,一眼就認出尚馬秋是苦役犯冉阿讓;對於這些指控,對於這些證詞,律師只能拿他的委託人的否認,即當事人的否認來反駁;就算他是苦役犯冉阿讓,這就能證明他是偷蘋果的賊嗎?充其量這也是一種推測,毫無證據。不錯,被告確實採用了「一種拙劣的辯護方式」,而他的辯護人「本著誠意」,也應當承認這一點。被告執意否認一切,否認偷竊和他的苦役犯身份。他若是承認第二點,肯定要好多了,很可能贏得各位陪審官的寬宥;律師也曾勸他這樣做,但是被告執意不肯,顯然以為什麼也不承認就能保全自己。這是錯誤的。然而,我們難道不應當從中看出他的智力有缺陷嗎?這人顯然有點痴呆。在監獄中長期受罪,出獄後又長期受窮,他已經變得遲鈍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被告申辯得很糟,難道這就成為判他罪的理由嗎?至於小傑爾衛事件,律師無須爭論,這與本案毫無關係。最後,律師懇請陪審團和法庭,如果他們認為被告顯然就是冉阿讓,那也要按擅離監視地點論處,不能按苦役犯累犯罪嚴懲。
檢察官反駁律師,他像所有檢察官通常表現的那樣,言辭激烈,妙語連珠。
他祝賀辯方律師的「忠誠」,並巧妙地利用這種忠誠。他從律師讓步的幾個方面攻擊被告。律師似乎同意被告就是冉阿讓。他記下了這一點。那麼,此人確是冉阿讓了。這一點在控詞中已經確認,就不容置疑了。檢察官再從這一點出發,以指桑罵槐的巧妙手法,追溯罪惡的根源和起因,抨擊浪漫派的不道德,把尚馬秋,更確切地說,把冉阿讓的犯罪行為,歸咎於這種邪惡文學的影響,說得煞有介事;須知當時浪漫派剛剛興起,就被《金焰》和《天天報》兩家報紙的評論家斥為「撒旦派」。他談得淋漓盡致,這才轉到冉阿讓本人身上。冉阿讓是個什麼東西呢?於是又描繪一番,說冉阿讓是個狗彘不食的怪物,等等。這種描繪的範例取自德拉門[236]的語錄,雖然對悲劇創作毫無補益,但是天天向法庭提供大量舌戰的炮彈。聽眾和陪審團都為之「戰慄」。檢察官描述完了,又巧鼓舌簧,以期博得次日《省府公報》的高度讚揚:「就是這樣一個人,等等,等等,等等,流浪漢,乞丐,貧無立錐之地,等等,等等,一貫為非作歹,罰做苦役也不知悔改,搶劫小傑爾衛的罪行就是明證,等等,等等,就是這樣一個人,公然行竊,在大道上被人當場抓獲,只離他偷逾的圍牆幾步遠,手中還拿著偷竊之物,人贓俱在,還矢口否認,行竊、爬牆,全部抵賴,連自己的名字都抵賴,甚至連身份都抵賴!且不說有那麼多證據,就說四名證人,沙威,正直的警探沙威,以及三個犯了罪的夥計,苦役犯勃列維、舍尼帝和克什帕伊,全都認出他來。眾口一詞,鐵證如山,他怎麼能抵賴得了呢?他還矢口否認。多麼冥頑不化!諸位陪審員先生,請你們主持正義,等等,等等。」在檢察官演講的過程中,被告張開大嘴聽著,驚奇的神態中摻雜著幾分讚賞。顯然他十分驚詫,一個人竟然如此能言善辯,就在指控最有力的時候,檢察官口若懸河,無法遏制,刻薄的話如急風暴雨,將被告團團圍住;可是被告卻不時搖搖頭,緩緩地從右到左,再從左到右,而且從一開始辯論,他就只以這種默然的憂傷動作來抗議。
離他最近的聽眾,有兩三回聽見他咕噥:「沒有問過巴盧先生,就只能這樣胡說八道!」檢察官提請陪審團注意,這種裝瘋賣傻的態度,顯然是處心積慮的,非但不能表明他愚蠢,反而表明他機靈、狡猾且慣於欺騙法庭,並將這人的「劣根性」暴露無遺。最後,他保留在小傑爾衛案件上的指控,並要求嚴厲懲處。
大家還記得,這就意味暫時判處終身苦役。
被告律師站起來,首先祝賀「檢察官先生」的「高論」,接著又極力反駁,但已綿軟無力,顯然他立足不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