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貴賓席

2024-10-02 02:40:30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海濱蒙特伊市長聲望如此卓著,連他本人都沒有料到。七年來,他的盛名傳遍了下布洛內整個地區,後來又越過這小小的地區,傳至相鄰的兩三個省。他創建墨玉製造工業,為繁榮首府做出了重大貢獻。除此而外,海濱蒙特伊地區的一百八十一個鄉,無不得到他的恩惠。而且在必要時,他還資助其他城市發展工業。例如,他通過信貸和基金的方式,及時支持了布洛涅的羅紗丁、弗雷旺的機械紡麻紗廠以及康什河畔布貝的水力織布廠。無論什麼地方,一提到馬德蘭先生這個名字,大家都肅然起敬。阿拉斯和杜埃兩城,都羨慕幸運小城海濱蒙特伊有這樣的市長。

  阿拉斯刑事法庭的這一審判庭長,是杜埃的御前咨議,他同所有人一樣,也知道這個深深受到普遍崇敬的名字。執達吏輕輕打開會議廳通往法庭的門,走到庭長的扶手椅後面,躬身呈上我們剛才看到的寫了那行字的紙條,他還補充了一句:「這位先生希望旁聽。」庭長一見立刻肅然動容,急忙抓起筆,在紙條下端寫了幾個字,又交給執達吏,對他說道:「請他進來。」

  我們這個不幸的主人公,直到執達吏回來,還站在原地,保持原來的姿勢。他在胡思亂想中聽見一個人對他說:「先生肯賞光隨我走嗎?」同一個執達吏,剛才轉過身去不理睬他,現在卻向他一躬到地了,同時把紙條遞給他。當時正巧離燈不遠,他打開紙條讀道:「刑事庭長謹向馬德蘭先生致敬。」

  他雙手握著紙條,就仿佛這些字給他留下一種奇特的苦味。

  幾分鐘之後,他獨自立在一間會議室里,只見四周鑲了護壁板,氣象森嚴,一張綠台布的桌子上點著兩支蠟燭。他耳邊還迴響著執達吏剛才走時說的話:「先生,您來到會議室,只需扭動門上這個銅把手,您就會進入法庭,到了庭長先生的扶手椅後面。」這些話同他剛才走過狹窄走廊和黑暗樓梯的模糊記憶,在他的頭腦里攪在一起了。

  執達吏留下他一個人。最後的時刻到了。他試圖收攏心思,但只是徒勞。思想中的一條條線索,就在人最需要將其系在生活慘痛的現實上時,卻偏偏在頭腦里全部中斷。他恰恰來到了法官辯論並判罪的地方。他平靜而又呆呆地觀看這個寧靜而可怕的廳室,想到多少生命曾在此斷送,等一會兒,他的名字也要在這裡迴響,而此刻,他的命運正通過這裡。他瞧瞧四壁,又瞧瞧自己,心中暗暗稱奇,竟然是這間大廳室,竟然是他自己。

  他超過二十四小時沒吃東西了,乘車顛簸使他疲憊不堪,然而他並不覺得,他似乎對什麼都沒有感覺了。

  他走近牆上掛的一個黑鏡框,只見玻璃裡面壓著一封舊信,是巴黎市長兼部長若望·尼古拉·巴什的親筆,日期為二年[233]6月9日,這個日期一定是寫錯了,信中向這一鎮通告了在家被捕的大臣和議員名單。此刻誰若是能看見並觀察他,準會以為他對這封信很感興趣,因為他眼睛盯在上面,一連念了兩三遍。但他並未留意,沒有覺得是在念信,心中只想著芳汀和珂賽特。

  他一邊遐想,一邊轉過身子,目光接觸到通往法庭的這扇門的銅把手。他幾乎忘記了這扇門,平靜的目光落到門上,注視銅把手,接著變得愕然而凝注,漸漸恐慌起來。豆大的汗珠從他的發間冒出來,流到鬢角。

  有一陣,他打了個手勢,這動作難以形容,有幾分專橫和抗爭,但分明在表示:「見鬼!還有誰逼我不成?」他猛地轉過身,看見前面就是他剛才進來的那扇門,隨即走過去,打開門跨出去了。他離開那間屋,到了外面,來到走廊。這是一條狹窄的長廊,中間有高低不等的台階,有些小窗口,還拐來拐去,稀稀地安了幾盞照明燈,類似病房裡的守夜小油燈,這是他進來時經過的走廊。他長出一口氣,側耳細聽,背後毫無動靜,前面也毫無動靜,他開始逃跑,就好像有人追趕似的。

  

  他在長廊里跑過了好幾個拐彎,又停下聽聽周圍,還是同樣寂靜,同樣昏暗。他氣喘吁吁,腳步踉踉蹌蹌,只好扶住牆。石牆是冰涼的,他額頭上的汗也是冰涼的,他打了個寒戰,又直起身子。

  他就這樣獨自站在黑暗中,因為冷也或許是別的緣故而渾身發抖。他又冥思苦想起來。

  但他已冥思苦想了一整夜,冥思苦想了一整天,只能聽見他內心裡一個聲音在說:「唉!」

  一刻鐘就這樣過去了。最後,他低下頭,惶恐不安地嘆息一聲,雙臂垂下,又往回走了。他腳步遲緩,仿佛精疲力竭,就好像他在潛逃中被人追上,又被拖了回去。

  他又回到會議室。他看到的第一件東西便是門把手。這個門把手是銅的,又圓又光滑,在他看來,像一顆可怕的星一樣閃閃發亮。他望著門把手,好似羔羊望著老虎的眼睛。

  他的目光難以移開。

  他不時向前挪一步,湊近這扇門。

  他若是傾聽,就會聽見隔壁大廳有聲音,好似嘈雜的低聲耳語。不過他沒有聽,也就聽不見。

  突然,他走到了門口,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是如何走近的。他神經質地抓住門把手,將門打開。

  他進入了審判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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