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天邊隱約的閃電
2024-10-02 02:39:02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各種各樣的敵意,隨著時間都逐漸化解了。馬德蘭先生首先碰到的是險惡用心和造謠中傷,這也是一種規律,凡是在向上升的人都有這種遭遇;接著是碰到缺德惡意;再過後就只有調侃戲弄;然後這一切統統煙消雲散,化為完全的、一致而由衷的尊敬了。而且有一陣子,即1821年前後,海濱蒙特伊人叫「市長先生」,跟迪涅人1815年稱「主教大人」幾乎是同樣的聲調。方圓十法里的人,都來向馬德蘭先生求教。他排解糾紛,勸阻打官司,說服敵對雙方和解。人人都把他視為擁有正當權利的仲裁。他的靈魂仿佛裝了一部自然法典。崇敬似乎也有感染力,在六七年中,逐漸蔓延而遍及整個地區了。
全城和全地區,只有一個人絕對不受這種感染,不管馬德蘭老爹如何行善,他總是拒不就範,仿佛有一種不可腐蝕又不可動搖的本能,時刻令他警醒,令他惕厲不安。的確,有些人身上就好像存在真正的獸性本能,同任何本能一樣既純潔又正直。這種本能會產生惡感和好感,而且不可避免地區分一種本性和另一種本性。這種本能既不猶豫又不慌亂,既不緘默又不反悔,處於幽暗卻能明察,既準確又果斷,以抵制智慧的各種勸告和理解的各種化解;而且無論命運如何安排,這種本能總是悄悄地警告,警告狗一樣的人有貓一樣的人出現,警告狐狸一樣的人有獅子一樣的人出現。
每當馬德蘭先生走在街上,神態平靜而親熱,被眾人感恩的話所包圍時,常遇見一個高個子的人:那人穿一身鐵灰色禮服,拿一根粗手杖,頭戴一頂垂邊帽,同馬德蘭先生交叉而過,又猛地轉過身,目送他直到望不見為止。那人叉著雙臂站在那裡,緩緩地搖著頭,上下嘴唇噘到鼻子下,那副怪相分明是在說:「這個人究竟是幹什麼的呢?……我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不管怎樣,我是不會讓他騙過去的。」
他神態嚴肅,帶著幾分威嚴,屬於哪怕匆匆一見也會令人不安的那種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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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沙威,在警察局幹事。
他在海濱蒙特伊任探長,履行困難而有用的職責。沙威沒有見到馬德蘭起步的階段。他多虧夏布葉先生的推薦才得到這個職位。夏布葉先生是當時的巴黎警察署長,後來升任內閣大臣昂格萊斯伯爵的秘書。沙威到海濱蒙特伊上任時,這位大廠主已經發跡了,馬德蘭老爹已經變成馬德蘭先生了。
有些警官的相貌特殊,由卑鄙和威嚴兩種神態構成。沙威就有這種相貌,卻沒有卑鄙的神態。
我們深信,假若靈魂能用肉眼看見,我們就能清晰地看到這樣的怪事:每個人都對應了一種動物。我們還不難認識這種連思想家也不甚明了的真理:從牡蠣到鷹隼,從豬到老虎,一切禽獸之性,在人的身上也都具備,每種動物都對應一個人。有時甚至好幾種動物同時對應一個人。
禽獸不過是我們的美德和邪惡的形象化,在我們眼前遊蕩,猶如我們靈魂的顯形。上帝讓我們看見禽獸,就是要啟發我們思考。不過,既然禽獸只是虛影,從嚴格意義上講,上帝造出的禽獸就是不可教育的,何必教育禽獸呢?反之,靈魂既是實存,既有特定的目的,上帝就賦予智慧,也就是說賦予可教育性。有了良好的社會教育,任何類型的靈魂都能發揮蘊含的作用。
當然,這是僅就狹義的表象的塵世而言的,並不涉及非人的生靈前世後世的深奧問題。有形的我絕不允許思想家否認無形的我。保留了這一點,我們再繼續往下談。
現在,假如大家都像我們這樣,暫時承認每個人身上都有一種獸性,我們就很容易說明治安警官沙威的情況。
阿斯圖里亞斯那地方的農民都確信,在一窩狼崽子裡,必有一隻屬狗性,它會被母狼咬死,否則它長大會吃掉其他小狼。
這條狼生的狗崽子,加上一副人的面孔,就是沙威了。
沙威生在監獄,母親是個用紙牌算命的女人,父親是個苦役犯。他長大之後,就想到自己是處於社會之外的,無望回到社會中了。他注意到社會註定要把兩類人排斥在外:攻擊社會的人和保衛社會的人。他只能在這兩類人之間做出選擇,同時卻覺得,自己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刻板、規矩而廉正的特質,而對於他出身的遊民階層,卻懷著一種難以言傳的仇恨。於是,他當了警察。
他幹得出色,四十歲時升為探長。
他年輕時,在南方的監獄裡任過職。
在往下深談之前,我們先來弄清剛才加給沙威「人面」的說法。
沙威的人面上長著一個塌鼻子,鼻孔很深,兩大片絡腮鬍子延伸到鼻孔邊,初看像兩片森林和兩個石窟,讓人感到不自在。沙威難得一笑,但是笑起來樣子猙獰可怕:兩片薄嘴唇張開,不但露出牙齒,還露出牙床,鼻子四周像猛獸的嘴那樣,也會起扁圓野性的皺紋。沙威表情嚴肅時是獵犬,笑起來時是只猛虎。此外,他的齶骨寬闊,頭蓋骨扁平,頭髮遮住前額,垂至眉睫,雙眼之間常皺起一個疙瘩,猶如一顆怒星,目光陰沉,嘴唇閉得緊緊的,令人生畏,總而言之,是一副惡面兇相。
這個人由兩種情感構成:尊敬官府,仇視反叛。這兩種情感本來是很樸實的,也是相當好的,然而因為他做得過分,就幾乎變壞了。在他眼中,偷盜、殺人害命等所有犯罪都是反叛的形式。凡是在官府任職的人,上自內閣大臣,下至鄉村巡警,他都盲目地深深地信賴。而曾一度犯過法的人,他一概予以鄙視、憎恨和厭惡。他事事走極端,不承認例外。一方面,他說:「官吏不可能失誤,司法官永遠不會出錯。」另一方面,他又說:「這些罪犯不可救藥,絕干不出什麼好事來。」他完全同意思想極端的人的見解,要賦予人類法律一種什麼權力,能指定,也可以說能確認什麼人該下地獄;而且,他們將一個斯提克斯[222]安放在社會底層。沙威清心寡欲,認真嚴厲,有一副若有所思的憂傷神態,像狂熱信徒那樣又恭順又倨傲。他的目光就是一根鋼鑽,閃著寒光,透人心脾。他一生只包含在兩個詞中:警戒和監視。他將筆直的線引入極為曲折的人世間;他清醒地認識自己的作用,虔誠地熱愛自己的職務,當暗探就像別人當神甫一樣。誰落到他手裡誰倒霉!他父親越獄,他也照樣給抓回來;母親違反放逐法令,他也照樣告發。他幹得出來,還會因大義滅親而自鳴得意。不過,他一生也十分清苦,孤單一人,無私無欲,從來沒有消遣娛樂過。他體現了鐵面無私的職責,像斯巴達人理解斯巴達那樣去理解警察,體現了毫不留情的監視、一絲不苟的誠實,他是個大理石般的密探,布魯圖斯[223]轉世的維道克[224]。
沙威整個人無處不表現出他是個躲在暗處窺探的人。以約瑟夫·德·梅斯特[225]為代表的神秘學派,一定會說沙威是一種象徵。要知道,當時那個學派用高深的天體演化論點綴所謂的極端報紙。別人看不見他遮在帽子下面的額頭,看不見他埋在眉毛下面的眼睛,看不見他縮入領巾裡面的下巴,也看不見他插進長禮服裡面的手杖。然而時機一到,他那瘦削的扁額頭、陰森森的目光、咄咄逼人的下巴、粗大的雙手和巨型的手杖,就像伏兵一樣,都突然從這暗處衝出來。
他厭惡書籍,但是偶然得閒也翻一翻,因而他不完全是個文盲;從他說話愛咬文嚼字上就能看出這一點。
前面說過,他沒有一點兒惡習。他對自己滿意的時候,就聞一聞鼻煙。這是他還算通點人性的地方。
因此不難理解,司法部統計年表上標明的「無業游民」,無不懼怕沙威。他們一聽到沙威的名字,就望風而逃;他們一看見沙威的面孔,就嚇得丟了魂兒。
這個可怕的人就是這副形象。
沙威就像是始終盯著馬德蘭先生的一隻眼睛,一隻充滿懷疑和猜測的眼睛。後來,馬德蘭先生也發覺了,但是他毫不在意,甚至沒有問一問沙威,既不接近也不躲避他,承受著這種令人發窘而幾乎無法忍受的目光,又顯得並不在意。他對待沙威,像對所有人那樣又自然又和善。
從沙威流露出來的口風裡,可以猜出他帶著他那種人所特有的好奇心,一半出於本能一半出於有意,已經暗中調查過馬德蘭老爹從前在別處可能留下的痕跡。他似乎查出了底細,有時還用隱晦的話,說是某人去了某個地方,了解某個消失的家庭的某些情況。有一回,他還自言自語地說:「我相信我已經抓住他的把柄啦!」繼而,他一連想了三天,沒講一句話,仿佛他自以為掌握的線索中斷了。
此外,在此有必要糾正一些詞語可能表現出的絕對意義。一個人不可能真正做到萬無一失,而本能的特點,恰恰在於容易受干擾,容易迷失方向並誤入歧途。否則的話,本能就高於智慧,禽獸就比人聰明了。顯而易見,沙威看到馬德蘭先生衣著那麼自然,神態那麼安詳,不免有些困惑不解。
然而有一天,他那怪異的行為,似乎震動了馬德蘭先生。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