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寄放,有時便是斷送 一 一位母親遇見另一位母親
2024-10-02 02:38:42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本世紀最初的二十五年間,在巴黎附近叫作蒙菲郿的地方,有一家類似大眾飯館的客棧,如今已不復存在了。這家客棧是德納第夫婦開的,位於麵包師巷。店門楣牆上橫釘著一塊木板,上面畫的圖案像是一個人背著另一個人,背上那人佩戴著有幾顆大銀星的金黃色將軍大肩章;畫面上有些紅點,表示血跡,其餘部分則是硝煙,大概表明那是戰場。木板下端有一行字:「滑鐵盧中士客棧」。
一家客棧門前停著一輛敞篷車或者運貨大車,原是件極平常的事。然而,1818年春季的一天傍晚,停在滑鐵盧中士客棧門前堵塞街巷的那輛車,準確點兒說,即那輛車的殘骸,肯定能吸引經過那裡的畫家的注意。
那是一輛林區用來運厚木板和圓木的載重大車,現在只殘存了前半截車身。它有兩個巨大的車輪,托著連接一根笨重轅木的一根粗鐵軸。車輪、輪輞、輪轂、車軸和轅木,都被轍道塗上了一層難看的屎黃色泥漿,如同教堂里喜歡刷的那種灰漿。泥漿裹住了車身的木料,鐵鏽裹住了車身的鐵料。車軸橫吊著粗鐵鏈,適於鎖苦役犯歌利亞[211],令人聯想到的不是它所攔捆運送的木材,而是可能套著拉車的乳齒象和猛獁。這根鐵鏈的樣子,就像從苦役犯監獄,而且是從囚禁獨眼巨人和超人的監獄中弄來的,又像從什麼妖怪身上解下來的。荷馬可能用它鎖過波呂斐摩斯[212],莎士比亞可能用它鎖過卡利班[213]。
一輛載重大車的前半截為什麼會停在街上呢?首先是為了堵塞街道,其次是為了讓它徹底鏽掉。在舊的社會秩序中,就有許許多多這類機構,也是公然堵在路上,並沒有別的存在理由。
吊在車軸上那條鐵鏈的中段,離地面很近。黃昏時分,有兩個小女孩並排坐在鐵鏈的彎兜里,如同坐在鞦韆索上,大的約兩歲半,小的約一歲半,大的摟著小的,兩個人親親熱熱的。她們被一條手帕巧妙地系住,摔不下來。有位母親在最初看到這條可怕的鐵鏈時,就說道:「嘿!這正好做我孩子的玩意兒。」
兩個女孩光彩照人,打扮得很可愛,但也講究得有點可笑,顯然是得到了精心照料,在廢鐵中像兩朵玫瑰;她們的眼睛神氣十足,鮮嫩的臉蛋兒笑開了花。一個女孩頭髮是栗色的,另一個是棕褐色的,她們天真的臉上呈現出又驚又喜的表情;附近有一叢野花飄散香氣,行人還以為香味是從她們身上散發出來的。一歲半的那個露著可愛的小肚皮,顯示出孩童那種毫無顧忌的純真。兩顆嬌小玲瓏的頭沉溺在幸福中,沐浴在陽光里,而頭頂和周圍是那龐然大物,鏽得發黑、頗為駭人的半截車身,滿是交錯的猙獰的曲線和稜角,但在此刻,巨大車身的線條似乎變得柔和了,好像是圓拱石洞口。母親蹲在幾步遠的客棧門口,那女人的面目並不和善,不過在此刻,她用長繩拉著搖擺兩個孩子,眼睛緊緊盯著她們,唯恐孩子有個閃失,完全是一副母性所特有的野獸加天使的神情,倒顯得更令人感動了。那難看的鐵環每擺動一下,就發出刺耳的聲響,如同氣惱的叫聲;而兩個小女孩卻樂不可支,夕陽也照過來助興。一條綁縛巨魔的鎖鏈,變成了小天使的鞦韆,世間沒有比這種莫測的變化更有趣的事了。
母親一面搖著兩個小女孩,一面用假嗓哼唱一首流行的抒情歌曲:
必須如此,一名武士……
她只顧著唱歌和注視兩個女兒,也就聽不到也看不見街上所發生的情況了。
就在她開始唱歌的工夫,有人走到她跟前,她突然聽見有人在她耳邊說:「太太,您這兩個孩子真漂亮。」
……對美麗溫柔的伊默琴說。
那母親又唱了一句表示回答,這才轉過頭來。
一位婦人站在她前面幾步遠的地方,懷裡也抱著一個孩子。
此外,她還挎著一個相當大的旅行袋,裝滿衣物,顯得很沉。
她那孩子就是降世的小仙女,將近兩歲了,衣著打扮可以同另外兩個孩子相媲美。小女孩戴了一頂鑲瓦朗西納花邊的細布帽,穿著一件飾飄帶的花衣;裙擺撩起來,露出白胖胖結實的大腿根。她的身體很健康,臉蛋兒紅撲撲的,好像蘋果,好看極了,叫人見了恨不得咬上一口。她的眼睛一定非常大,睫毛十分秀美,此外再也說不出什麼——她在睡覺。
她睡得極為香甜——只有這種年齡的孩子,才有這樣絕對安穩的睡眠。母親的手臂是柔情構成的,孩子在裡面可以酣然大睡。
至於那位母親,她的樣子既窮苦又憂傷。她是工人模樣的打扮,又有重做農婦的跡象。她還年輕。她長得美嗎?也許吧,但是這身打扮顯不出美來。一綹金髮散落下來,表明她有一頭濃髮,可惜被扎在下頦的一條醜陋的頭巾緊緊包住了。她有美麗的牙齒,笑一笑就能露出來,而她卻毫無笑意。看她那雙眼睛,不久前似乎還哭過。她的臉色蒼白,樣子十分疲憊,有幾分病容:她瞧著睡在懷抱里的女兒,那神態也是親自哺乳的母親所特有的。一條傷兵用來擤鼻涕的那種藍粗布大毛巾,對角折起來,圍在她腰上,看來很蠢笨。她的雙手發黑,布滿斑點,食指皮變硬,儘是針痕,肩上披一條棕褐色粗羊毛斗篷,穿一條粗布衣裙,足上登一雙粗大鞋子。她就是芳汀。
她是芳汀,但很難認出來了。然而,端詳一下,她還是那麼美。她的右臉上有一道憂傷的橫紋,仿佛是嘲笑的苗頭。至於她的裝束,從前那身仿佛由快樂、輕狂和音樂織成的,綴滿響鈴和散發丁香味兒的錦帶羅紗衣裙,就像陽光下看似鑽石的美麗耀眼的霜花,早已融化消失。霜化了,露出黝黑的樹枝。
那次「惡作劇」之後,十個月過去了。
這十個月期間,發生了什麼情況呢?可想而知。
遭到遺棄之後,便是困苦。芳汀隨即也見不到寵姬、瑟芬和大麗了。這種關係,男子方面一旦掙斷了,女子方面也就自行解體了。半個月後,如果有人說她們是朋友,她們一定會感到十分詫異,已經也沒有理由做朋友了,只剩下芳汀孤零零一個人。孩子的父親走了,唉!這種關係一旦斷絕,就不可能挽回了。她孑然一身,只是少了勞動的習慣,多了享樂的愛好。她同托洛米埃發生關係之後,受其影響,開始漸漸輕視她學得的小手藝,忽視了自己的生活出路。出路全堵塞,就走投無路了。芳汀識不了幾個字,又不會寫字,她小時候只學會簽名。於是,她請擺字攤的先生代寫了一封書信,寄給托洛米埃,隨後又寄了第二封、第三封。托洛米埃一封信也沒有回覆。有一天,芳汀聽見一些饒舌的女人看著她的女兒說:「誰會認這種孩子呢?看到這種孩子,只能聳聳肩膀!」於是芳汀就想到托洛米埃會對她孩子聳肩膀,不認這無辜的小生靈,對於這個男人,她心灰意冷了。然而怎麼辦呢?她不知該投奔誰了。她是犯了一個錯誤,但在本質上,
我們還記得,她是貞潔賢淑的。她隱約感到,自己很快就要受窮了,
就要墮入悲慘的境地。要拿出勇氣來,勇氣是有的,她自然就繃足了勁兒。她靈機一動,想回到家鄉海濱蒙特伊城去。回到家鄉碰見個熟人,也許會雇她幹活。這主意不錯,不過,必須隱瞞自己的錯誤。這樣,她又隱約看到,自己很可能要面臨比第一次更為痛苦的離別。她感到一陣揪心,但還是毅然做出了決定。後面我們會看到,芳汀在生活中,表現出了多麼非凡的勇氣。
她已經毅然決然地卸去了裝飾,又穿上粗布衣裙,而她所有的絲綢、服飾、緞帶和花邊,全用到女兒身上了。她把所有東西都變賣了,共得到二百法郎,再還些零星債務,大約只剩下一百八十法郎。在二十二歲的妙齡,於春天的一個晴朗的早晨,她背著孩子離開巴黎。誰若是看見這母女倆經過,準會覺得可憐。這女人在世間只有這個孩子,而這孩子在世間也只有這女人。芳汀哺乳過女兒,胸脯耗損,現在有點咳嗽。
以後,我們沒有機會談到菲利克斯·托洛米埃先生了。這裡只交代一句,二十年後,在路易-菲力普國王當政時期,他在外省當上了大法官,有錢有勢,既是個明智的選民,又是個很嚴厲的審判官,而且,始終不忘尋歡作樂。
芳汀在趕路時,有時也要歇歇腳,便搭乘當時所謂的郊區小馬車,每法里花三四法郎,這樣,中午時分就到達了蒙菲郿,走進麵包師巷。
她從德納第客棧門前經過時,看見兩個小女孩在怪形鞦韆上玩得那麼開心,一時看呆了,不由得在這歡樂的景象面前站住。
世上確實存在有魅力的東西。在這位母親看來,這兩個小女孩就是一例。
她心情激動地望著兩個小女孩。有天使降臨,就宣告有了天堂。在這家客棧的上方,她似乎看見「主在此」的神秘召示。兩個小女孩的幸福是一目了然的!她注視著她們,嘖嘖稱讚,觸景生情,心裡十分激動,就在那位母親唱歌換氣的工夫,她禁不住贊了一句,即我們在前面看到的那句話:「太太,您這兩個孩子真漂亮。」
再兇猛的禽獸,看見有人撫摩它們的崽子,也會變得溫順起來。那母親抬起頭,道了謝,請過路的女子坐到門旁的條凳上,而她仍蹲在門口。兩個女人攀談起來。
「我叫德納第太太,」兩個女孩的母親說道,「這客棧是我們開的。」
隨後,她又低聲哼唱那支抒情歌曲:
必須如此,我是騎士,
就得動身到巴勒斯坦去。
這位德納第太太有一頭棕發,身體肥胖,是個性情暴躁的女人,毫無風韻,屬於女大兵的類型。不過,說來也怪,自從她看了幾部香艷小說,就開始有了一種沉思的情態:女不女,男不男,一副忸怩作態的樣子。頁面破損的舊小說,對於小客棧老闆娘的想像力來說,往往會產生這種影響。她還年輕,剛剛三十歲。當時,這個女人若不是蹲著,而是直立起來,她那賽似集市流浪藝人鐵塔一般的個頭兒,也許會立刻嚇退這個趕路的女人,打消她的信任感,而我們要敘述的故事也就化為烏有了。一個人坐著而不是站著,有時會決定一些人的命運。
過路的女人講了自己的身世,不過稍微改變了一點兒事實。
她說自己是個工人,丈夫死了,而巴黎又找不到活兒干,她只好到外地謀生,要回家鄉。當天早晨她離開巴黎,帶著孩子走累了,路上遇見去蒙勃勒的大車,便搭乘到那裡;接著,她又從蒙勃勒走到蒙菲郿,小傢伙能走幾步路,但到底太小,走不多遠就得讓人抱著,小寶寶在懷裡睡著了。
她說到這裡,就親吻了一下女兒,將女兒弄醒了。孩子睜開眼睛,藍色的大眼睛同母親的一樣,她望著,望著什麼呢?什麼都望,什麼也不望,那副認真的、有時還很嚴肅的孩子神態,是他們通明透亮的天真面對我們道德的昏暮所顯示的一種神秘。仿佛他們感到自己是天使,而且知道我們是凡人。繼而,孩子笑起來,掙脫了母親的懷抱,滑到地上,拉也拉不住,表現出一個小生命要奔跑的那種約束不住的勁頭。她猛然瞧見鞦韆上的兩個孩子,立刻站住,伸出舌頭,顯得十分羨慕。
德納第媽媽將兩個女兒解開,扶下鞦韆,說道:「你們三個一塊兒玩吧。」
這種年齡的孩子,到一起就熟,一分鐘之後,德納第家的兩個女孩就和新來的孩子玩了起來,一同在地上挖洞,其樂無窮。
新來的孩子非常快活,母親的善良就刻在孩子的快樂中。她撿了一個小木片兒當鏟子,用勁兒掘了一個能容一隻蒼蠅的小坑,掘墓工人所幹的事,出自孩子的手,就變為嬉笑了。
兩個女人繼續聊天。
「您這小傢伙叫什麼?」
「珂賽特。」
珂賽特本應當叫歐福拉吉。小姑娘本來是叫歐福拉吉的。但是,做母親的把歐福拉吉改成了珂賽特,平民階層的母親就是這樣,出於溫柔可愛的本能,把約斯發改成佩比塔,把弗朗索瓦絲改成西萊特。這種字詞派生法,不但打亂了整個詞源學,而且令詞源學家驚詫不已。我們認識一位老祖母,她竟能把特奧道爾改成格儂。
「她幾歲啦?」
「快三歲了。」
「同我的大女兒一樣。」
這工夫,三個小姑娘聚在一堆,顯得極度不安又樂不可支,因為這時出了一件大事:一條大蚯蚓從地里鑽出來,她們見了又害怕,又看得出神。
三個容光煥發的額頭相互挨著,就好像三個腦袋罩在一個光環里。
「孩子就是這樣,」德納第媽媽高聲說道,「一見面就熟啦!真讓人以為是三姐妹!」
這句話大概就是另一位母親所期待的火花吧。她一把抓住德納第太太的手,定睛看著她,說道:「您肯照管我的孩子嗎?」德納第太太不禁吃了一驚,那種表情既非同意也非拒絕。
珂賽特的母親接著又說道:「您明白,我不能帶著孩子回家鄉。帶著孩子沒法兒幹活,也找不到工作。那地方的人特別古怪可笑。是仁慈的上帝讓我從您的客棧門前經過的。我一看見您的女兒這麼漂亮、這麼潔淨、這麼高興,就動心了,心裡說道:這才是個好母親。不錯,她們真像三姐妹。再說,不用多久,我還要回來的。您肯照管我的孩子嗎?」
「我得想想。」德納第太太說道。
「每月我可以付六法郎。」
說到這裡,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店裡嚷道:「少於七法郎不行,還要先交六個月的錢。」
「六七四十二。」德納第太太說道。
「我照付就是。」那位母親答道。
「另外,還要另付十五法郎,作為初來的花費。」那男人的聲音又補充道。
「總共五十七法郎。」德納第太太說道。她在計算中間,還隨意哼唱:
必須如此,一名武士說。
「我照付就是,」那位母親答道,「我有八十法郎。剩下的夠我回家鄉了。當然要走著回去。到了那兒,我能掙錢,等攢了一點兒時,我就回來接我的心肝。」
男人的聲音又說:「小丫頭有衣服包吧?」
「他是我丈夫。」德納第太太說道。
「可憐的寶貝,她當然有一包衣服了——我看得出來他是您丈夫——而且這還是一大包衣服!衣服多得叫人難以相信,全是成打成打的,有些跟貴婦人的綢緞衣裙一樣。全在這旅行袋裡。」
「您得全交出來。」那男人的聲音又說道。
「這還用說,我全交出來!」那母親回答,「我怎麼能讓自己的女兒打赤膊,那不是笑話嗎!」
這時,男主人才露面。
「好吧。」他說道。
買賣成交了。那母親在客棧過夜,付了錢,留下女兒,取出孩子的衣物,重又紮上輕了許多的旅行袋,第二天早晨就走了,一心打算很快回來。人們總是從容地安排啟程,殊不知往往是生離死別。
德納第夫婦的一個女鄰居在路上遇見了那位母親,她回來時說道:「我剛才在街上見到了一個女人,她哭得好傷心啊。」
等珂賽特的母親一走,那男的就對他老婆說:「這回,我就可以付明天到期的期票了。要一百一十法郎,本來還差五十法郎。你知道嗎?到時候法院執達吏就要拿著拒付證書來找我了。你靠兩個孩子作誘餌,巧妙地安放了一個捕鼠器。」
「我也沒有想到。」那婆娘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