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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主教面對鮮為人知的賢哲

2024-10-02 02:37:24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在上面抄錄的那封信件所載的日期之後不久,他又做出一件驚人之舉;而在全城人看來,比起他上次深入強盜出沒的山區之行,這件事更為冒失。

  離迪涅城不遠的鄉下,住著一個與世隔絕的人。直截了當地說吧,那人從前當過國民公會[38]代表。他的名字叫G。

  在迪涅這個小天地里,一提起國民公會那位G代表,大家都不禁談虎色變。一個國民公會代表,好傢夥,您想像得出嗎?那是在以「你」和「公民」相稱呼的年代裡存在過的。那人簡直就是個怪物。雖說他沒有投票贊成處死國王,但也相去不遠了。他近乎是個弒君者,曾是個無比殘暴的人。正統的王室復國之後,為什麼沒有把這人送上重罪法庭呢?不砍他的頭可以,寬宏大量嘛,但是也要讓他好好嘗嘗終生放逐的滋味。總之,以儆效尤!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況且,他是個無神論者,跟所有那些人一樣——無非是鵝群譏笑雄鷹的妄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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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能說G是雄鷹嗎?如果考慮他離群索居的生活中所包含的警覺惕厲,那麼可以這樣說。他沒有投票贊成處死國王,因而沒有列入放逐法令所規定的名單,得以留在法國。

  他的居所離城僅有三刻鐘的路程,遠離所有人家,遠離所有道路,不知深居在哪個荒山溝里。據說他那裡有一片地,有一個山洞,還有一個巢穴。沒有鄰居,甚至沒有過路的人。自從他在那條山溝落腳之後,通往那裡的小路就被荒草覆沒了。大家提起那地方,就像談起劊子手的家。

  然而,主教卻對此念念不忘,他時常眺望天邊,眺望一簇樹木——那位老代表居住的山溝的標誌,喃喃說道:「那裡有一顆孤獨的靈魂。」

  他在內心深處又補充了一句:「我應當去看望他。」

  不過,老實說,這個念頭乍一出現時,還算自然,略微思索一下,又似不妥,進而覺得奇怪和討厭了。須知在內心深處,他還是贊同一般人的印象。他雖然還不明確,但是也對那個國民公會代表產生了一種近似仇恨的感情,用「厭惡」這兩個字來表達就更準確了。

  可是,羔羊長了疥癬,牧人就該卻步嗎?不應該。況且,那又是怎樣的一隻羔羊啊!

  這位仁慈的主教不知所措。有時,他朝那個方向走去,隨即卻又返身回來。

  終於有一天,在巢穴侍候那位G代表的牧羊少年進城來請大夫,說那老魔頭要死了,人已癱瘓,挺不過這個夜晚了。這個消息在城裡傳開,有人說:「謝天謝地!」

  主教立即拿起拐杖,套上外衣——一來教袍太舊,二來要起晚風,他就這樣走了。

  他到達那個被人唾棄的地方時,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他看出巢穴近在咫尺,不免有點心慌。他跨過一條溝,越過一道籬笆,打開柵門,走進破爛的庭園,大著膽子朝前走了幾步,突然發現那洞穴就在荒地盡頭的荊叢後面。

  那個小木屋低矮簡陋,但是整潔,正面牆上釘著葡萄架。

  門前擺著一張農村扶手椅式的舊輪椅,一位白髮老人坐在上面衝著夕陽微笑。

  站在老人身邊的男孩就是那個牧童,他正遞給老人一罐奶。

  就在主教觀察的工夫,那老人提高嗓門兒說道:「謝謝,我不再需要什麼了。」

  說著,他那張笑臉從太陽移到孩子身上。

  主教走上前去。坐著的老人聽見腳步聲,便轉過頭來,臉上現出久住空谷忽聞足聲所能有的全部驚訝。

  「自從我住到這裡,」他說道,「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登門拜訪。您是誰,先生?」

  「我叫卞福汝·米里哀。」主教答道。

  「卞福汝·米里哀!我聽說過這個名字。當地人所稱的卞福汝大人,難道就是您嗎?」

  「正是我。」

  老人微微一笑.又說道:「這麼說,您就是我的主教啦?」

  「算是吧。」

  「請進,先生。」

  國民公會代表朝主教伸過手去,但是主教沒有同他握手,只說道:「我很高興發現別人騙了我,顯而易見,您沒有病。」

  「先生,」老人答道,「我會好的。」

  他沉吟一下,又說道:「再過三個鐘頭,我就死了。」

  然後他又接著說:「我懂點醫道,知道臨終時刻是什麼情形。昨天,我只是腳涼;今天,已經冷到膝蓋了;現在,我感到寒氣在往腰上走,一旦到達心臟,我就死了。太陽很美,對不對?我叫人把我推到戶外,最後看一眼周圍的景物。您儘管同我講話,不會耗費我的精神。您趕來探望一個要死的人,做得不錯。臨終時刻,是得有人守在身邊。人人都有點兒怪癖,我就是想熬到黎明。然而我知道,我挺不過三個鐘頭了。到那時天就黑了。其實,有什麼關係!了結一生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做這件事不必等到早晨。好啦,我就死在星光下吧。」

  老人扭頭對牧童說:「你去睡吧。昨晚守了一夜,你也累了。」

  孩子便進木屋去了。

  老人目送他進去,仿佛在自言自語:「在他睡覺的時候,我就死了。這兩種睡眠可以和睦相處。」

  這番話本來能夠打動主教,可是他並未感動。在這種對待死的態度中,他感覺不出有上帝的存在。說穿了,高尚心靈里的小小矛盾也應當被指出,在一般場合中,他情願嘲笑這個「本大人」,然而這次,人家沒有稱他為主教大人,他卻又頗感不快,幾乎要以「公民」這個稱呼回敬人家。大凡醫生和教士,都好以粗魯而隨便的態度對待別人,他沒有這種習慣,卻突然產生了這種願望。然而,這條漢子,這個國民公會代表,這位民眾的代表,歸根結底曾是個人傑,主教感到應嚴肅對待,這在他有生以來也許是第一次。

  那位國民公會代表卻以謙和熱誠的目光打量著他;從那神態可以看出,人行將化為塵埃時的謙卑。

  主教平素總是抑制好奇心,認為好奇心近乎冒犯別人,但是此刻,他卻禁不住審視這位國民公會代表,而這種專注又不是從友善出發的,如果對方是另一個人,他很可能就要受到良心的責備。不過,在他看來,一個國民公會代表可以不受法律保護,甚至不受慈悲法律的保護。

  G則神態自若,這位八旬老叟身材魁偉,軀幹幾乎保持挺直,說話聲如洪鐘,足令生理學家嘆為觀止。大革命時期就有一批這類與該時代相稱的人。從這位老人身上我們能看出他是個經過了千錘百鍊的人。生命眼看就要結束,他還保有健康時的全部狀態。他那炯炯的目光、鏗鏘的聲調、雙肩有力的動作,無不令死神張皇失措,足令伊斯蘭教的接引天使阿茲拉愛爾望而卻步,以為找錯了門。G看似要死了,但這是由於他的意願。他直到臨終還能自主,只是雙腿動不了,黑暗從這個部位抓住他。雙腳死了,變冷了,而腦袋還活著,保持著全部生命力、全部智慧。在這嚴重的時刻,G好像東方故事中的國王:上半截是肉身,下半截是石頭。

  旁邊有塊石頭,主教坐了下來。對話突然開場了。

  「祝賀您啊,」他以譴責的口氣說,「您總算沒有投票贊成處死國王。」

  國民公會代表似乎沒有注意到「總算」這個詞所暗含的尖刻意味。他完全收斂笑容,答道:「不要太過獎了,先生,我曾投票結束暴君的統治。」

  這是以莊嚴的口吻回敬嚴厲的口吻。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主教問道。

  「我是說,人類也有個暴君,就是蒙昧。我投票結束了這個暴君的統治。這個暴君產生的王權是偽權威,而科學才是真權威。人只應當由科學來統治。」

  「也由良心統治。」主教補充道。

  「這是一碼事。良心,就是我們天生就有的良知的總和。」

  這種論調十分新奇,卞福汝主教聽了頗感詫異。

  國民公會代表繼續說道:「至於處決路易十六的提案,我投票反對。我認為自己沒有權利處死一個人,然而我覺得我有權利剷除罪惡。我投票贊成結束暴君的統治,這就意味結束了女人賣淫,男人為奴,也結束了兒童的黑夜。我投票贊成共和制,就是為這一切投了票。我贊成博愛、和諧、曙光!我協助破除成見和謬論。謬論和成見崩潰了,光明就會出現。我們那些人推翻了舊世界。舊世界好似苦難的罐子,從人類頭頂翻落下來,就變成了一把歡樂的壺。」

  「混雜的歡樂。」主教說道。

  「不妨說是擾亂的歡樂,自從1814年所謂復舊變故之後,歡樂就消失了。唉!我承認,大業沒有完成。我們在實際中摧毀了舊制度,可是在思想領域卻未能徹底把它剷除。除掉惡習並不夠,還必須移風易俗。風車不存在了,而風還在刮呢。」

  「你們只管摧毀。摧毀可能有好處,不過,帶著憤怒的摧毀行為,我可不能苟同。」

  「有正義就有憤怒,主教先生,而正義的憤怒是一種進步的因素。沒關係,不管怎麼說,自從基督出世以來,法國革命是人類最有力的一步。固然不徹底,但是非常卓越。這場革命引出了所有未知的社會革命。它減輕了人們的精神負擔,起了安撫、鎮定和開導的作用,使文明的洪流蕩滌大地。法國革命好得很,它是人類的加冕禮。」

  主教不禁咕噥道:「是嗎?93年[39]!」

  國民公會代表從椅子上直起身來,神態莊嚴,近乎悲壯,他用垂死之人的全部氣力大聲說道:「啊!您說出來啦!93年!我就等著這個詞呢。一千五百年間,烏雲密布,十五個世紀之後,烏雲消散了,而您卻還在指責雷霆。」

  主教嘴上未必肯承認,心裡卻感到有什麼部位被擊中了。然而,他卻不動聲色,答道:「法官以正義的名義講話,教士則以慈悲的名義講話,慈悲不過是更高一層的正義。雷霆劈下來,總不該弄錯地方。」

  他逼視著國民公會代表,又補充了一句:「路易十七呢?」

  國民公會代表伸手抓住主教的胳膊:「路易十七!說說看吧。您為誰流淚?為那個無辜的孩子嗎?那好吧,我同您一起流淚。為那個年幼的王子嗎?那我就要考慮了。路易十五的孫子是個無辜的孩子,他在神廟的鐘樓上遇難,唯一的罪過就是生為路易十五的孫子;而卡爾圖什[40]的兄弟,也是個無辜的孩子,他被吊在河灘廣場的絞架下,直至氣絕,唯一的罪過就是生為卡爾圖什的孫子。在我看來,兩人都同樣死得很慘。」

  「先生,」主教說道,「我不喜歡你將這兩個名字相提並論。」

  「卡爾圖什嗎?路易十五嗎?您是在為哪個鳴不平呢?」

  二人一時默然。主教幾乎後悔來到這裡,不過,他也有異樣的感覺,隱隱為之心動。

  國民公會代表又說道:「啊!神甫先生,您不愛聽真話,嫌太生硬了。基督卻喜愛。他拿著一條笞鞭,清除神廟的灰塵。他那鞭子電光四射,正是真理無情的代言者。他朗聲說『讓小孩子們……[41]』時,並沒有區別對待那些孩子。他毫不猶豫,同時提起巴拉巴斯的長子和希律[42]的長子。先生,童真就是它本身的王冠,童真無須殿下的頭銜。無論貴為王孫公子,還是賤為花子乞兒,童真都同樣是崇高的。」

  「的確如此。」主教輕聲說道。

  「我堅持這一點,」國民公會代表G繼續說道,「您向我提起路易十七。我們得溝通一下。我們是否應該不管上層還是底層,為所有無辜者,為所有死難者,為所有孩子痛哭呢?我會這樣的。因此,我對您說過,必須追溯到93年以前去,我們應當先為路易十七以前的人痛哭。只要您和我同哭老百姓的孩子,那我也和您同哭王室的孩子。」

  「我為他們所有人痛哭。」主教說道。

  「一視同仁!」G高聲說道,「天平如果傾斜的話,那也應當偏向老百姓一邊。老百姓受苦的時間更久。」

  二人又沉默了。這回還是國民公會代表先開口。他用一個臂肘支起身子,用拇指和蜷曲的食指掐著臉蛋,正像人們在盤問和判斷事物時無意做出的動作;他那質問主教的目光,充滿臨終時刻的全部精神。他的話幾乎是爆發出來的:「是的,先生,老百姓受苦的時間更久。喏,再說,這一切都談不上,您幹嗎來盤問我,與我談路易十七呢?我並不認識您。自從到了這地方,我就獨自一人生活在這圍牆裡,雙腳從不跨出去,除了服侍我的這個孩子,我不見任何人。不錯,您的大名有時也隱約傳到我耳邊,應當說名聲並不太壞,但是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精明人詭計多端,總能矇騙老實厚道的老百姓。對了,剛才我沒有聽到您車子的聲響,也許您把車子停在那邊岔道的樹叢後面了。跟您說,我並不認識您。您對我說您是主教,但是我也根本不能通過這一點了解您的人格。總之,我要再問您一遍:您是什麼人?您是一位主教,也就是說,一位教門中的王爺,披金戴銀,飾以徽章,吃著年金,享受教士俸祿的那伙人里的一個——迪涅主教的職位,一萬五千法郎的固定收入、一萬法郎的補貼,總共兩萬五千法郎——餐桌上有美味佳肴,身邊有僕役侍候,天天大吃大喝,禮拜五吃黑水雞,出門趾高氣揚,乘坐華麗的馬車,隨從前呼後擁,住的府邸非常氣派,而且,坐在高頭大馬的車上,還打著赤腳走路的耶穌基督的旗號!您是高級神職人員,因而,年金、府邸、駿馬、侍從、宴席,人生的享樂應有盡有,您同那些人一樣也擁有這些,同那些人一樣也享受這些,這很好,然而,這雖暴露無遺,又不夠明顯,還不能讓我看清您內在的主要價值,而您前來也許是要讓我明智些。我是在對誰講話?您是誰?」

  主教垂下頭,答道:「我是一條蟲。[43]」

  「好一條乘坐華車的蟲!」國民公會代表咕噥道。

  現在輪到國民公會代表趾高氣揚,主教低聲下氣了。

  主教溫和地接著說道:「就算是這樣吧,先生。不過,請您向我解釋一下,說我的華車停在不遠的樹木後邊,說我大吃大喝,禮拜五還吃黑水雞,說我拿兩萬五千法郎年金,還有府邸、僕役,可是這一切怎麼證明慈悲不是一種美德,寬宏大量不是一種天職,而93年不是傷天害理的呢?」

  國民公會代表舉手拂了拂額頭,仿佛要撥開一片烏雲。

  「在回答您之前,我先請求您原諒,」他說道,「剛才我失禮了,先生。您到我家來,就是我的客人,我應當以禮相待。您對我的思想觀點提出異議,我也只應限於反駁您的論點。您的富貴和享樂生活,固然向我提供了駁斥您的論據,但還是要講點氣度,我不宜利用。我向您保證不再提了。」

  「謝謝您。」主教說道。

  G又說道:「還是回到您要求我做出的解釋上吧。談到哪兒啦?您剛才對我說了什麼?93年是傷天害理的?」

  「對,是傷天害理的,」主教說道,「馬拉[44]對著斷頭台鼓掌,您是怎麼看的呢?」

  「博須埃[45]在龍騎兵殺害新教徒時高唱聖詩,您又是怎麼看呢?」

  這句答話毫不留情,像利劍一樣直刺目標。主教不禁渾身一抖,竟想不出一句話來反擊,可他討厭這樣點博須埃的名字。最聰明的人也有自己的偶像,有時會因為別人不尊重這種邏輯而感到內心受到傷害。

  國民公會代表喘息急促了,這是臨終時倒氣,說話斷斷續續,但是他的眼神表明他的神志還完全清醒。他接著說道:「再隨便扯幾句吧,我樂於奉陪。那場革命,總的來說,得到了人類廣泛的贊同,只可惜93年卻落人口實!您認為93年傷天害理,那麼整個君主制度呢,先生?卡里埃[46]是個強盜,然而您又怎麼稱呼蒙特維爾[47]呢?富吉埃-丹維爾[48]是個無賴,那麼您又怎麼看待拉莫瓦尼翁-巴維爾[49]呢?馬雅爾[50]固然殘忍,可是請問索勒-塔瓦納[51]呢?杜謝納神甫[52]固然兇殘,那麼您又怎麼形容勒泰利埃神甫[53]呢?砍頭匠儒爾當[54]是個惡魔,然而還是趕不上盧烏瓦侯爵[55]。先生,先生,我可憐大公主和王后瑪麗·安東尼特,我也可憐那個信奉新教的可憐女人:那是1685年,路易十四當國王的時候,先生,那女人上身被扒光,綁在木樁上,乳房脹滿了奶水,心裡充滿了恐懼,她孩子放在附近,餓得臉色慘白,望著奶頭連哭喊的氣力都沒有了;劊子手卻對餵乳的母親吼道:『放棄邪教!』讓她選擇,不是舍掉孩子就是舍掉信念。讓一位母親遭受坦塔羅斯[56]那種刑罰,您又怎麼說呢?先生,請記住這一點:法蘭西革命自有它的道理。它的憤怒會得到將來的寬恕。它的結果,便是更好的世界。從它最猛烈的打擊中,產生出一種對人類的愛撫。我簡短截說,不講了,理由太充分了。況且,我這就要咽氣了。」

  國民公會代表不再去看主教,平靜地用這樣兩句話表達完他的想法:「是啊,進步的野蠻行為叫作革命。這種行為一旦結束,人們就能認識到這一點:人類受到了粗暴對待,但卻前進了。」

  國民公會代表並不知道這一陣,他一個一個接連占領了主教內心的堡壘。僅剩下一處,這是卞福汝主教最後的防衛。突然,主教從那掩體後面拋出一句話,幾乎重新顯露出了開始交鋒時的那種激烈口吻:「進步應當信仰上帝,不能由不信教的人來揚善。無神論者是人類糟糕的帶路人。」

  年邁的國民公會代表沒有答話。他渾身顫抖了一下,仰頭望天,眼裡緩緩漾出一滴淚,眼淚漲滿眼眶之後,便順著青灰色的面頰流了下來。他出神地望著幽邃的蒼穹,低聲訥訥,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你喲!理想喲!唯獨你存在!」

  主教受到難以言傳的震動。

  沉吟片刻,老人抬手指著天空說道:「無限是存在的,就在那裡。如果無限沒有我了,那麼我就是它的止境,它也就不是無限了,換句話說,它就不存在了。然而,它存在,因此,它有一個我。無限的這個我,就是上帝。」

  垂死的人朗聲講這幾句話時,仿佛看見什麼人,渾身微微戰慄,進入心醉神迷的狀態。話一講完便合上眼,氣力耗盡了。顯然在頃刻之間,消耗了他生命僅餘的幾個小時。剛剛講的幾句話,把他同死亡拉近了。最後的時刻到了。

  主教明白,時間緊迫,原本他是以神甫的身份來到這裡的。他從極度冷淡逐漸轉為極度激動,他注視著這閉上的雙眼,抓住這隻冰涼而皺巴巴的手,俯身對著臨終的人說:「這是上帝的時刻,如果我們白白相會一場,您不覺得遺憾嗎?」

  國民公會代表重又睜開眼睛,臉上呈現出籠罩著陰影的莊嚴的神態。

  「主教先生,」他緩緩地說,這種緩慢的口氣也許是由於氣力不支,也許更是由於心靈的尊嚴,「我一生都在思考、鑽研和觀察。六十歲時,祖國召喚我,命令我參與國事,我服從了。當時,有積弊我就消除積弊,有暴政我就摧毀暴政,有人權和法規我就公布和宣傳。國土被侵占,我就保衛國土;法蘭西受到威脅,我就挺身而出。我從前不富有,現在仍然貧困。那時我是國家的當政者之一,國庫的地窖里裝滿了錢幣,牆壁受不了金銀幣的壓力,有坍塌的危險,不得不用柱子撐住。我在枯樹街吃二十二蘇一頓的飯。我救助了受壓迫的人,勸慰了受痛苦的人。我撕破了祭壇上的布毯,確有其事,但那是為了包紮祖國的傷口。我始終支持人類走向光明,有時也抵制了那種無情的進步。有機會我也保護過自己的對頭,你們這類人。在佛蘭德勒的彼特格姆,恰好是在墨洛維王朝[57]建造夏宮的地方,有一座烏爾班修會寺院,即博利耶的聖克萊爾修道院,1793年,多虧了我,它才倖免於難。我不遺餘力地盡了職責,也儘可能做好事。結果,我卻遭到驅逐、追捕、通緝、迫害,還遭受誣衊、嘲笑、侮辱、詛咒,不得不背井離鄉。我白髮蒼蒼,多年來一直感到許多人自以為有權而鄙視我,那些無知的可憐群眾以為我青面獠牙。我離群索居,遠離仇恨,也不怨恨任何人。現在我八十六歲,快死了。您還來向我要求什麼呢?」

  「要您的祝福。」主教說道。

  說著,主教「撲通」跪下去。

  等他抬起頭來一看,國民公會代表臉色莊嚴,已經咽氣了。

  主教回到家後,便陷入無名的思緒里。他祈禱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好奇的人里有幾個膽大的,力圖引他談談那個G代表,但他一言不發,僅僅指了指天。從那以後,他對兒童和受苦的人更加和氣熱情了。

  只要有人一提到「G老賊」,他就心事重重,神態異常。誰也不能斷言,那人的靈魂從他的靈魂前經過,那人偉大的良心在他良心上所引起的反應,對他的精神趨向完善毫無作用。

  這次「鄉下拜訪」,對當地小集團來說,當然是一次饒舌的機會:「那種人垂死的病榻,難道是一位主教該去的地方嗎?顯而易見,別指望他能改邪歸正。所有革命黨人都是異端。因此,何必去那裡呢?去那裡看什麼呢?主教一定是非常好奇,要看看魔鬼如何攝走那人的靈魂。」

  有一天,一位闊寡婦,就是那種自作聰明、妄自尊大的人,對主教講了這樣一句俏皮話:「主教大人,有人想知道,大人什麼時候能戴上紅帽子[58]。」

  「哦!哦!真是一種粗俗的顏色,」主教回答,「幸而蔑視帽子上紅色的人,還崇敬法冠上的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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