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的碗裡,滿是空氣
2024-10-02 02:35:50
作者: 一行禪師
法會之後,縛悉底尊者留意到大部分的僧眾都沉默不語,他也感到自己沒有掌握到佛陀所說的要領。他打算在法理研討會的時候,再細心聆聽長者們的意見。
接下來的一次法會,阿難陀尊者被推薦代表僧眾發問一些問題。他第一個問題就是:「世尊,『世間』和『世法』的意思是什麼?」
佛陀說:「阿難陀,世間是所有會變化和散滅的東西之總稱。一切世法都存在於十八界——六根、六塵和六識——之內。你們都知道六種根本的感應器官,就是眼、耳、鼻、舌、身、意;六種客體的外塵物象,就是色相、聲音、香臭、甜苦等味、觸碰之感和心生之物象;六種因為根塵接觸而產生的意識,就是看見、聽聞、嗅覺、味覺、觸覺和心想意識。十八界之外,便沒有世法;十八界之內的,全都落於生死、變化和散滅的範疇之中。因此,我說『世間』是這些會變化散滅的物象的總稱。」
阿難陀再問:「世尊,你常說一切法皆空,那又是什麼意思?」
佛陀說:「阿難陀,我說一切法皆空的意思,就是因為一切世法皆無自性。六根、六塵或六識,都絕無個別獨立的自體。」
阿難陀說:「世尊,你曾說過解脫之三門是緣起性空、無相無作、無願無求,你又說過一切法皆空,那麼,是否因為一切法也落於變化散滅,故而說它是空?」
「阿難陀,我時常都講空與觀空,觀空是可以幫助人超越生死的一種禪修妙用。今天,我會多講一些關於觀空的。
「阿難陀,我們現在全坐在講堂里,這裡面沒有市集、水牛或村落。我們可以說,講堂內是空無不在這裡的東西,但卻有在這裡面的東西。換句話說,這講法堂是空無市集、水牛和村落,但存有著比丘。你同意我的說法嗎?」
「同意,世尊。」
「法會之後,我們將會離開講堂,而比丘便不再在這裡了。那時候,講堂就會是空無市集、水牛、村落和比丘了。你同意嗎?」
「同意,世尊。那時,講堂內將空無剛才所說的東西。」
「阿難陀,滿的意思,指滿是一些東西;而空的意思,是指空無一些東西。『滿』與『空』兩字,本身沒有獨立的意思。」
「世尊,請你再詳細解釋。」
「你們細心想想。空,是空無一些東西,就如空無市集、水牛、村落和比丘,我們不可以說『空』是可以獨立存在的。『滿』也是一樣的道理。滿,永遠都指滿是一些東西,如滿是市集、水牛、村落和比丘,『滿』也不是可以獨立存在的。目前,我們可以說講堂是空無市集、水牛和村落。正如一切法,當我們說一切法皆滿,它們滿是什麼呢?又如我們說一切法皆空,它們空無什麼呢?
「比丘們,世法的空,意指空無恆常與不變的自性,這就是一切法皆空的意思。你們知道一切法都落在變化散滅之中,因此,它們便不可以說是有獨立個別的自體。比丘們,『空』的意思,是空無自性。
「比丘們,五蘊之中,沒有任何一蘊是具有恆常不變之性的。色身、感受、思想、行念和意識,都全部沒有自性,它們沒有恆常不變之性。有自性,必須要具備恆常不變之性。去觀想以能見到恆常不變之性的不存在,便是觀空。」
阿難陀說:「一切法無我體自性,這點我是明白的。但,世尊,世法其實存在嗎?」
佛陀悄悄地垂望他身前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的一碗水,他指著那碗水,問阿難陀說:「阿難陀,你會說這碗裡是滿還是空?」
「世尊,這碗裡滿是水。」
「阿難陀,拿這碗到外面,把水全倒去。」
阿難陀尊者依照佛陀的指示去做。他回來時,把碗放回桌上。佛陀拿起碗來倒持著,問道:「阿難陀,現在,這碗是滿還是空?」
「世尊,現在不滿了,它現在是空的。」
「阿難陀,你是否肯定這碗是空?」
「肯定了,世尊,我肯定這碗是空的了。」
「阿難陀,這碗已不再滿是水,但它卻滿是空氣。你已經又忘記了!『空』指空無什麼,『滿』指滿是什麼。現在的情形,碗裡是空無水,但滿是空氣。」
「我現在明白了。」
「很好。阿難陀,這碗可以是空或滿。但當然,是空是滿,都先要有這碗啊。沒有碗,便也不會有空或滿。講法堂也一樣,要說它是空是滿,首先就要有那講堂的存在。」
「啊!」比丘們都突然齊聲低嘆。
阿難陀尊者合掌說道:「世尊,那麼,世法實在是有的,法是真實的。」
佛陀微笑:「阿難陀,不要被字眼兒作弄。如果世法是空無自性的現象,它們的存在,便不是一般意識中的存在了。它們的所謂存在,仍然存著『空』的含意。」
阿難陀合掌說:「請世尊申說解釋。」
「阿難陀,我們已經說過空和滿的碗,我們也說過空和滿的講堂,我又約略談過空義。讓我多談一些關於『滿』。
「雖然我們剛才都同意桌上的碗是空無滴水,但如果我們看深入一點,會發覺這不是盡真的。」
佛陀把碗拿在手中,望著阿難陀,說:「阿難陀,在形成這個碗的錯綜交集元素中,你見到有水的存在嗎?」
「我見到,世尊。沒有水,陶匠便沒法搓成陶土來造成碗。」
「正是,阿難陀。雖然我們曾說碗是空的,但看深一層,我們可以看到碗裡實有水的存在。碗的存在,是有賴水的存在。阿難陀,你又可以見到碗裡有火的存在嗎?」
「可以,世尊。造碗的過程,是需要火來完成的。看深入一點,我見到火和熱力的存在。」
「你還見到什麼?」
「我見到空氣。沒有空氣,火便沒法燃燒,而且陶匠也沒法生存。我見到陶匠那工巧技熟的一雙手,我見到他的意識,我見到燒陶瓷的烘爐和爐里堆著的柴薪,我見到那些木所來自的樹,我見到令樹木生長的雨水、陽光和泥土。世尊,我可以見到令這碗生起的千萬相互切入的元素。」
「好極了,阿難陀!觀想這碗,便可以見到導致它存在的所有互依的元素。阿難陀,這些元素是在碗內和碗外都存在著的。你的覺察,也是其中之一。假若你把熱力回歸太陽那裡,把陶土回歸大地,把水回歸河裡,把陶匠回歸他的父母處,又把柴木回歸林樹,那碗還會存在嗎?」
「世尊,那碗不能再存在了。如果你把所有的元素都回歸它們的本源,碗是不能再存在的。」
「阿難陀,觀照緣生之法,我們便知道碗是不能獨立存在的,它只可以與其他一切法互依而存,一切法都是互相依賴以生死存亡。一法的存在,代表著所有法的存在;一切法的存在,代表著一法的存在。阿難陀,這就是相互切入和相即的原理。
「阿難陀,相互切入的意思,即『相入』,是『此中有彼』,『彼中有此』。例如,我們看見碗時,可以見到陶匠;看見陶匠時,又可以見到碗。相即的意思,是『此是彼』,『彼是此』。例如,浪就是水,而水也就是浪。阿難陀,講堂里目前沒有市集、水牛或村落,但這只是從一個角度而言。實際上,沒有市集、水牛和村落,這講堂也不會存在。因此,阿難陀,當你望著這空無一物的講堂時,你應該可以見到市集、水牛和村落的存在。沒有『此』,便沒有『彼』。『空』的真義,就是『此是因彼是』。」
比丘們都在全然的靜默中聆聽著。佛陀的話,給他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過了一會兒,佛陀又拿起那空碗,說道:「比丘們,這碗並不能獨立存在。它在這裡,是有賴所有其他非碗的存在物,如泥土、水、火、空氣、陶匠等所致的。一切世法也如是,每一法都與其他法互依而存。一切法的存在,都是循著相切和相即的原理。
「比丘們,深入細看這碗,你們便可以見到整個宇宙。這碗裡含藏著整個宇宙。只有一樣東西是這碗所空缺的。那就是個別獨立的自性。個別獨立的自性又是什麼?它是全不倚靠其他元素而可以獨立存在的自體。沒有一法是不倚靠其他法而存在的,沒有一法具備著獨立的自體。這就是『空』的義理,『空』是指空無自性。
「比丘們,人的基本元素是五蘊。色相不含藏自體,因為色相不能獨立存在。色相之內,有受、想、行、識。感受也是同樣一個道理。感受沒有自體,因為它不能獨自存在。感受中有色、想、行、識。其他三蘊,也是同一原理。沒有一蘊是具有個別自體的,五蘊互依互存。因此,五蘊皆空。
「比丘們,六根、六塵和六識也全都是空的。每一根、塵、識都有賴其他的根、塵、識才能存在,沒有一根、一塵、一識是有獨立個別的自性的。
「比丘們,讓我重述一遍以使你們易於記憶。此是,故彼是,一切世法都是互依而存。因此,一切法皆空。『空』之義,是指空無獨立的自性和個體。」
阿難陀尊者說:「世尊,一些婆羅門的學者和其他教團的要領,曾揚言沙門喬達摩是教導斷滅論的,他們都說你導人於否定生命的一切。他們對你的誤會,是不是因為你說萬法皆空呢?」
佛陀答道:「阿難陀,婆羅門的學者與其他教團的要領都說錯了。我從沒有教導過斷滅之論,也從沒有導人於否定生命。阿難陀,邪見之中,有兩種見解是最容易使人陷入纏網的,那就是『存在』和『非存在』的見解。前者認定萬物都有恆常獨立的自性,後者認定所有一切都是幻象。如果你們偏信其一,都是沒有見到實相真理。
「阿難陀,一次伽遮耶納比丘問我:『世尊,什麼是邪見?什麼是正見?』我告訴他,邪見就是陷於『存在』或『非存在』任何一邊的見解。當我們見到實相真性,我們便不會被這些見解纏縛。一個有正見的人,會明白萬法生死的程序。因此,他便不會再被存在或不存在的念頭困擾。當苦惱生起時,有正見的人會知道苦惱在生起;苦惱減退時,他也知道苦惱在減退散滅。萬法的起滅,都不會騷擾一個有正見的人。恆常與虛幻這兩種邪見都是太極端的,緣起之法超越了這兩種極端,落於中道。
「阿難陀,『存在』與『非存在』都是不合乎實相的意念,實相超越了這些意念的領域。超越了『存在』與『非存在』的意念的人,才是覺者。
「阿難陀,不單只『存在』與『不存在』是空,生與死也是空,它們都只是意念而已。」
阿難陀尊者問道:「世尊,若然生死都是空,那你又為何常說世法無常,不停地在生在滅?」
「阿難陀,在相對的意念上而言,我們才說世法不停在生滅。但從絕對的角度而言,一切法性當然就是無生滅了。」
「請世尊你詳釋。」
「阿難陀,就拿你種在講法堂前的菩提樹做例子吧。它何時出生?」
「世尊,它是四年前,種子發芽那一剎出生的。」
「阿難陀,在那一刻之前,菩提樹存在嗎?」
「不,世尊,在這之前,菩提樹並不存在。」
「那你的意思是指菩提樹從無而生起?有『法』是可以從無而生起的嗎?」
阿難陀默然不語。
佛陀繼續說:「阿難陀,宇宙里沒有一法是從無而生起的。沒有種子,就不會有菩提樹。菩提樹的存在,有賴它的種子,樹就是種子的延續。在種子未生根之前,菩提樹已經存於種子之內。法已存在,又何須出生?菩提樹的本性,本來無生。」
佛陀問阿難陀:「種子生根入土之後,種子有死去嗎?」
「有,世尊,種子死去以能生樹。」
「阿難陀,種子沒有死去。死的意思,是從『存在』進入『不存在』。宇宙中哪有一法會從『存在』進入『不存在』?一片樹葉、一粒微塵、一絲燒香的煙——沒有一樣是會由『存在』進入『不存在』的,這些法都只是轉化為另一些法罷了。那菩提種子也是一樣,種子沒有死,它只是轉化為樹。種子和樹,都無生無死。阿難陀,那種子和那樹、你、我、比丘、講堂、一片樹葉、一粒微塵、一絲燒香的煙——全都無生無死。
「阿難陀,一切法都無生無死。生與死都只是心識意念,一切法都非空非滿、非成非壞、非垢非淨、非增非減、非來非去、非一非多,這所有都只是意念。觀照萬法的空性,我們才可以超越所有分別的意念,而體證萬物的真性。
「阿難陀,萬物的真性,就是非滿非空、非生非死、非聚非散。就是基於這種真性,世間的生與死、滿與空、聚與散才生起。如果不是這樣,又怎能出離生死、滿空和聚散呢?
「阿難陀,你曾試過站在海邊看著海面上此起彼伏的浪潮嗎?『無生』與『無死』就如海水,生與死就如同波浪。阿難陀,有長浪與短浪、高浪與低浪。波浪起伏,但海水依然。沒有海水,就沒有波浪。波浪回歸海水。水是浪,浪是水。雖然波浪升起後又成過去,但如果它們明白它們是水,它們便可超越生死的概念。那時,它們便不會再擔憂、懼怕或因生死而苦惱。
「比丘們,觀照一切法的空性是很微妙的,它能使你們從恐懼、憂慮和苦惱中解脫出來,它能幫助你們超越生死的世界。你們應全然投入於這種觀照的修行中。」
佛陀說完了。
縛悉底尊者從沒有聽過佛陀說得像今天這樣深奧。佛陀的大弟子,眼裡都放著異彩。縛悉底覺得他明白佛陀的話,但卻未能深得其法要奧義。他知道阿難陀將會在未來數日內,重複今天法會的全部內容。到時,他便可以有機會聽到大弟子們研討佛陀所說的法理,而從旁學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