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2:08:21 作者: (俄)列夫·托爾斯泰

  村長的院子裡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可是聶赫留朵夫一到,立即鴉雀無聲,農民們就像在庫茲明那樣,一個個都脫下帽子。這地方的農民比庫茲明的農民寒磣得多。姑娘和娘兒們耳朵上都戴著絨球,男子漢幾乎都穿樹皮鞋、土布褂和土布長衣。有些還光著腳,只穿一件小褂,就像是剛剛乾完活兒回來。

  聶赫留朵夫鎮定了一下,就開口說話,一開口就向農民們宣布了自己要把土地全部交給農民的打算。農民都沒有作聲,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什麼變化。

  「因為我認為,」聶赫留朵夫紅著臉說,「不種地的人不應該占有土地,我認為人人都有權使用土地。」

  「這是明擺著的事嘛。這話說到節骨眼兒上啦。」有幾個農民附和說。

  聶赫留朵夫接著說,土地的收益應該由大家分享,所以他建議他們把土地接收下來,付出一定的價錢,價錢由他們來定,這筆錢作為公積金,以後歸他們自己享用。這時還能聽到一些稱讚和表示同意的話,可是農民們那一張張板著的面孔卻板得越來越緊了,原來看著東家的一雙雙眼睛都垂了下去,仿佛大家都看穿了他的詭計,誰也不願上當,但又不願說出來使他難堪。

  聶赫留朵夫說得非常明白,農民們也都是善於聽話的人,可是他們沒有聽懂他的話。他們所以沒有聽懂,其原因和管家老半天沒有聽懂是一樣的。他們也堅定不移地相信,維護自己的利益是每個人的本性。地主嗎,他們通過祖祖輩輩的經驗早就了解了,地主總是想方設法從農民身上撈好處。所以,如果地主把他們召集起來,提出什麼新辦法,那顯然是想用什麼更狡猾的辦法來欺騙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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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樣,使用土地的價錢你們想定多少?」聶赫留朵夫問道。

  「怎麼由我們來定啊?我們可不能定。地是您的,由您做主。」人群中有人回答說。

  「不,這些錢將來都是你們自己用,用在村社的事情上。」

  「這我們不能定。村社是一回事,這又是一回事。」

  「你們要明白,」跟著聶赫留朵夫來到這裡的管家想把事情解釋清楚,就笑著說,「公爵把土地交給你們,要你們出一些錢,可這些錢還是你們的,算是你們的資金,交給村社。」

  「我們可是太明白了。」一個沒有牙的老漢沒有抬眼睛,氣呼呼地說,「這有點兒像銀行,光是叫我們到時候出錢。我們不願意這樣,因為我們本來已經夠受了,這樣一來,我們就全完了。」

  「這一套用不著。我們還是照老辦法好些。」有的人很不滿意地、甚至很不客氣地說。

  等到聶赫留朵夫提出要立契約,他要在上面簽字,他們也得簽字的時候,農民們反對得更加激烈了。

  「簽什麼字?我們原來怎麼幹活兒,以後還是怎麼幹活兒。來這一套幹什麼?我們都是大老粗。」

  「我們不同意,因為這種事兒沒見過。以前怎樣,今後還怎樣吧。只要不出種子就好啦。」有的人說。

  所謂不出種子,就是說,按現行規矩,在對分制的土地上種莊稼,種子應由農民出,現在他們要求種子由地主出。

  「這麼說,你們不肯,不想要土地啦?」聶赫留朵夫對一個年紀不老、滿面笑容的光腳農民說。這人穿著破舊的長衣,彎著的左胳膊把破帽子舉得特別直,就像當兵的聽到口令摘下帽子,把帽子舉著。

  「是,老爺。」這個顯然還沒有擺脫軍營魔力的農民說。

  「這麼說,你們的土地夠用啦?」聶赫留朵夫說。

  「不,老爺。」這個老兵裝著愉快的神情回答說,一面很帶勁兒地在面前舉著破帽子,好像是要送給隨便哪一個願意戴的人。

  「嗯,你們還是把我對你們說的話好好想一想吧。」感到驚訝的聶赫留朵夫說過這話,又把他的想法說了一遍。

  「我們沒什麼好想的,我們怎麼說,就怎麼辦。」那個陰沉著臉的沒有牙的老漢氣呼呼地說。

  「我明天還在這兒待一天。你們要是改變主意,就派人來和我說說。」

  農民們沒有答話。

  聶赫留朵夫就這樣沒得到任何結果,便轉身朝帳房走去。

  「公爵,容我向您奉告幾句,」等到聶赫留朵夫和管家回到家裡,管家說,「您跟他們是不會談攏的,他們都頑固得要命。一開起會來,就抱定他們那一套不放,誰也別想說服他們。就因為他們什麼事都害怕。其實這些莊稼人,比如不贊成您的主意的那個白頭髮的和黑頭髮的,都是很精明的莊稼人。他們有時到帳房裡來,要是請他們坐下來喝杯茶的話,」管家笑嘻嘻地說,「一談起來,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活像一位大臣,什麼事都說得頭頭是道。可是開起會來就變成另外一個人,咬定一點,就是不鬆口……」

  「那麼,能不能找幾個最通曉情理的農民到這兒來,」聶赫留朵夫說,「我詳細地和他們說說。」

  「這可以。」笑嘻嘻的管家說。

  「那就這樣吧,請您明天找他們來。」

  「這都好辦,明天就把他們找來。」管家說著,更高興地笑了笑。

  「哼,他可是真鬼!」一個滿臉亂蓬蓬的鬍子的黑漢子搖搖晃晃地騎著一匹肥馬,對旁邊另一個騎在馬上的漢子這樣說。那漢子又老又瘦,穿得很破舊,馬腿上的鐵絆索叮噹響著。

  這兩個漢子是在大路上放馬吃夜草,有時也偷偷地放到地主的樹林裡去。

  「他說什麼白送土地,只要簽個字就行。他們愚弄咱們這班人還不夠嗎!休想老兄,辦不到,如今我們也明白了。」他說到這裡,便呼喚起一匹離群的周歲小馬駒。「小駒子,小駒子!」他叫著,勒住馬,回頭一看,小馬駒卻不在後面,而是往旁邊草場上去了。

  「瞧這狗雜種,闖到東家草場上去了。」一臉亂蓬蓬的鬍子的黑黑的漢子聽到離群的小馬駒在到處是露水、飄散著沼澤清香的草場上奔跑,踩得酸模嚓嚓直響,就這樣說。

  「你聽見嗎,草場上的草都長起來了,等有空要叫娘兒們到對分制地里去鋤草,」穿得很破舊的瘦漢子說,「要不然以后庄稼都沒法收割了。」

  「他說,簽字吧。」滿臉亂蓬蓬的鬍子的漢子繼續評論東家的話,「一簽了字,他就會活活把你吞掉。」

  「這話一點不假。」年老的漢子說。

  他們再也沒有說什麼。只能聽到馬蹄敲打硬邦邦的路面的嘚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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