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2:08:18 作者: (俄)列夫·托爾斯泰

  聶赫留朵夫又在小屋門框和過道門框上各碰了一次頭,才走了出來。穿白褂的、穿菸灰色褂的、穿粉紅色褂的孩子都在外面等著他。另外又有幾個孩子加入了他們這一夥。還有幾個抱小孩的娘兒們也在等著,其中就有那個瘦瘦的女人,輕飄飄地抱著那毫無血色的、頭戴碎布小圓帽的娃娃。那娃娃的一張老頭子般的小臉還在很奇怪地笑著,那使勁扭著的大拇指不住地哆嗦著。聶赫留朵夫知道,這是一種痛苦的笑。他就問,這女人是誰。

  「這就是我對你說的阿尼霞。」那個大些的孩子說。

  聶赫留朵夫就轉身招呼阿尼霞。

  「你日子過得怎樣?」他問道,「靠什麼過日子?」

  「過得怎樣嗎?天天要飯。」阿尼霞說著就哭了起來。

  像老頭子一樣的娃娃滿臉都是笑,扭動著像蚯蚓一樣的細腿。

  聶赫留朵夫掏出錢夾子,給了這女人十個盧布。他還沒走兩步,另一個抱小孩的女人就追了上來,接著又過來一個老婆子,然後又過來一個女人。都說了說自己的窮苦,向他求助。聶赫留朵夫把錢夾子裡所有的六十盧布的零錢全散發給她們,這才帶著十分難受的心情回到家裡,也就是回到管家的廂房。管家笑嘻嘻地把迎上他,告訴他,農民們將在今天傍晚集合。聶赫留朵夫向他道過謝,卻不進房間,順著撒滿白色蘋果花瓣、青草萋萋的小路朝花園裡走去,思索著他剛才看到的種種情景。

  本來廂房四周圍靜悄悄的,可是過了一會兒,聶赫留朵夫聽見管家的廂房裡有兩個女人很氣憤地爭著說話的聲音,偶爾能在女人的說話聲中聽到笑嘻嘻的管家那平靜的聲音。聶赫留朵夫留神聽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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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經夠受了,你幹嗎還要逼我往死路上走?」一個很氣憤的女人聲音說。

  「我家的牛剛剛跑進去嘛。」另一個聲音說,「我說,把牛給我吧。何必折騰牲口,讓孩子沒有奶吃。」

  「要麼罰款,要麼做工抵償。」管家很平靜地回答說。

  聶赫留朵夫走出花園,來到台階跟前。台階旁邊站著兩個披頭散髮的娘兒們,其中有一個顯然懷了孕。管家站在台階上,兩手插在帆布大衣口袋裡。兩個娘兒們一看見東家,就不作聲了,調理起從頭上脫落的頭巾,管家從口袋裡抽出手來,笑了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據管家說,莊稼人常常故意把自己的小牛甚至奶牛放到東家的草場上。現在就是這兩個娘兒們家的奶牛在草場上被逮住,趕進來了。管家要兩個娘兒們為每頭牛出罰金三十戈比,或者干兩天活兒抵償。兩個娘兒們卻一再地說,第一,她們的牛隻是進去一下子;第二,她們沒有錢;第三,就算她們要做活兒抵償,也要求馬上放還兩頭牛,因為牛在太陽底下曬了大半天,沒有吃過草料,正在可憐巴巴地哞哞叫著呢。

  「我告誡過你們多少次了,」笑嘻嘻的管家一面說,一面回頭看著聶赫留朵夫,好像請他做證似的,「你們要是趕著牲口回去吃飯,一定要把牲口看好。」

  「我剛剛跑去看我的孩子,牲口就走掉了。」

  「你既然在看牛,就別離開。」

  「那叫誰去餵孩子呢?你又不能給孩子餵奶。」

  「要是真的把草場弄得不成樣子,牲口胡亂糟蹋,倒也沒有說的,可是牲口剛剛跑進去呀。」另一個娘兒們說。

  「整個草場糟蹋得不成樣子。」管家對聶赫留朵夫說,「要是不處罰,以後一點乾草都收不到。」

  「哎呀,別胡亂說吧。」懷孕的女人叫道,「我的牲口從來沒有被逮住過。」

  「哼,現在就逮住了,要麼罰款,要麼幹活兒抵償。」

  「好,幹活兒就幹活兒,你快把牛放了,別讓牛餓死!」她氣憤地叫道,「就這樣我已經日日夜夜不得休息了。婆婆有病,丈夫光知道灌酒。里里外外都是我一個人,已經夠受了。你還要罰我幹活兒。」

  聶赫留朵夫叫管家把牛放了,自己又走到花園裡繼續思索,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思索的了。現在他覺得一切都明明白白,甚至驚訝不已:像這樣明明白白的事怎麼許多人看不到,他自己怎麼也很久沒有看到。

  「民不聊生,老百姓過慣了這種難以生存的日子,在他們之中已經形成適應艱難生存的生活方式。兒童病弱不堪,婦女們幹著力不勝任的活兒,所有的人,尤其是老年人,沒有吃的。而且,老百姓落入這種狀況的又是那樣普遍,以至於自己都看不到這種狀況之可怕,也不抱怨。所以我們就認為這種狀況是很自然的,認為就應該這樣。」他現在看得明明白白,老百姓貧困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被地主霸占了,這原因是老百姓意識到並且經常提出來的。同時他也看得清清楚楚,兒童和老年人病弱不堪是因為沒有牛奶吃,而之所以沒有牛奶,是因為沒有土地來放牲口,也收不到糧食和乾草。他看得清清楚楚,老百姓受苦受難的原因,起碼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不在他們手裡,而在那些享有土地所有權、靠老百姓血汗過日子的人手裡。老百姓極其需要土地,人沒有土地就會餓死,土地就靠這些貧困至極的人耕種,打的糧食卻賣到國外去,地主就可以買禮帽、手杖、馬車、銅器等。現在他認為這是很清楚的事,就好比把馬關在柵欄里,等馬吃完腳底下的草,再不讓馬有可能到有草的土地上去吃草,馬就會消瘦,會餓死,這是明擺著的……這是很可怕的,無論如何不能這樣,也不應該這樣了。應當想方設法消除這種事,至少自己不能參與這種事。「我一定要想出辦法。」他一面在近處樺樹叢中的小道上來來回回地走著,一面想。「各種學術團體、政府機關和報紙都在討論老百姓貧困的原因以及改善老百姓生活的辦法,就是沒有討論唯一可靠的、一定能夠改善老百姓生活的辦法,那就是不再霸占他們所需要的土地。」於是他清楚地想起亨利·喬治的基本論點和自己對這種理論的嘆服,想到自己居然會忘得一乾二淨,感到十分驚愕。「土地不能成為私有物,不能成為買賣物品,就像水、像空氣、像陽光一樣。人人都同樣有權享有土地和土地為人類提供的財富。」現在他才明白了,為什麼想起自己在庫茲明的做法就感到羞愧。他是在自己欺騙自己。明知自己無權占有土地,卻認定自己有這種權力,他送給農民的只是他內心深處知道無權享用的收益的一部分。現在他決不能做這種事,一定要改變他在庫茲明的做法。於是他在自己頭腦里擬訂了一個方案,就是把土地交給農民,收取地租,但是承認租金是交租農民的財產,目的是讓農民拿出這些錢,用於交稅和公益事業。這不是單一稅,但這是在現行制度下可能實行的最接近單一稅的辦法。而最主要的,是他放棄了土地所有權。

  等他回到房裡,管家特別高興地請他吃飯,說擔心他的夫人在戴絨球的姑娘幫助下做的菜沒有掌握好火候。

  桌上鋪了一方粗糙的桌布,還有一塊繡花手巾是當餐巾用的。桌上擺了一個斷了耳的撒克遜古瓷湯缽,盛著土豆雞湯——這是那隻時而伸伸這隻、時而伸伸那隻黑腿的公雞,如今已被殺掉,甚至切成碎塊,許多地方還帶著毛。吃過湯以後,下一道菜還是那隻公雞,帶著烤焦的雞毛,還有加了很多油和糖的奶渣餅。儘管這一切都不怎麼可口,聶赫留朵夫還是毫不在意地吃著,沒有留意他吃的是什麼,因為他一心在思考著他的想法,就是這一想法一下子解除了他從村子裡帶回來的苦惱。

  戴絨球的膽怯的姑娘每次上菜,管家的妻子都要在門口張望,然而管家卻因為妻子的手藝得意揚揚,笑得越來越開心了。

  飯後,聶赫留朵夫好不容易讓管家坐下來。為了檢查自己的想法是否對頭,同時也想對別人說說自己想得入迷的問題,便對他說了說自己把土地交給農民的方案,並且徵求他的意見。管家笑嘻嘻地裝著樣子,似乎這事他早就想過,現在聽到這話很高興,可是實際上他根本沒有聽懂,這顯然不是因為聶赫留朵夫沒有說清楚,而是因為,實行這一方案,就是聶赫留朵夫為別人的利益放棄自己的利益,而在管家頭腦里卻有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那就是人人都巴不得損人利己,所以聽到聶赫留朵夫說要把土地的收益作為農民的公積金,他就以為有些話沒有聽懂。

  「我懂了。就是說,您可以得到這種公積金的利息,是吧?」管家滿面春風地說。

  「絕對不是。您要明白,土地不能成為任何個人的私有物品。」

  「這話很對!」

  「所以土地所提供的一切,都是屬於大家的。」

  「那麼,這樣一來,您不就沒有收入了嗎?」管家收斂起笑容,問道。

  「我就是不要嘛。」

  管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後來又笑起來。現在他明白了。他明白了,聶赫留朵夫是一個不太正常的人,於是他馬上就在聶赫留朵夫放棄土地的方案中開始尋找對自己有利的可能性,一心想把這方案理解為他可以利用所交出土地的方案。

  等他明白了這也不可能時,他就難受起來,對方案沒有興趣了,只是為了迎合東家,還在笑著。聶赫留朵夫看出管家不理解他,就讓管家走了,自己就在到處是小刀印子和墨水痕跡的桌旁坐下來,把自己的方案寫成文字。

  太陽已經落到剛剛長出新葉的菩提樹後面,蚊子成群成群地飛進房裡來,叮著聶赫留朵夫。他寫完方案的同時,聽到村子裡傳來的牲口叫聲、吱吱嘎嘎的開門聲、來開會的農民們的說話聲,聶赫留朵夫便對管家說,不必叫農民到帳房裡來,他自己要上村子裡去,到農民們集合的院子裡去。聶赫留朵夫把管家端來的一杯茶匆匆喝完,便朝村子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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