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2:08:23 作者: (俄)列夫·托爾斯泰

  聶赫留朵夫回到家裡,發現帳房裡已經收拾得好好的供他過夜。有一張高高的床鋪,鋪著鴨絨褥子,放著兩個枕頭,還有一條絎得密密麻麻的厚得疊都疊不起來的雙人大紅綢被,顯然是管家妻子的嫁妝。管家請聶赫留朵夫吃中午剩的飯菜,聶赫留朵夫謝絕了。管家為膳食和起居條件不好表示過歉意之後,便走開了,房裡就剩下聶赫留朵夫一個人。

  聶赫留朵夫遭到農民拒絕,絲毫不覺得難堪。相反,儘管庫茲明的農民接受他的建議並且再三表示感謝,這裡的農民倒對他表示不信任,甚至表示出敵意,他心裡卻又平靜又高興。帳房裡又悶又不潔淨。聶赫留朵夫走到院子裡,想到花園裡去,可是他想起那個夜晚,想起侍女房間的窗戶、後面的台階,就覺得重遊被犯罪的往事玷污過的舊地是不愉快的。他又在台階上坐下來,吸著瀰漫在溫暖空氣中的樺樹嫩葉的濃烈香氣,很久都在望著夜色蒼茫的花園,傾聽著磨坊流水聲、夜鶯啼聲和台階跟前花木叢中一隻鳥的單調叫聲。管家窗子裡的燈光熄滅了,東方,板棚後面,迸射出初升月亮的光芒,空中的閃電越來越明亮地照耀著百花盛開、鬱鬱蔥蔥的花園和破舊的房屋,遠方響起雷聲,天空有三分之一布滿了烏雲。夜鶯和其他一些鳥都不作聲了。在磨坊的嘩嘩流水聲中響起鵝的嘎嘎叫聲,過了一陣子,早醒的公雞在村子裡和管家院子裡啼叫起來,在悶熱的雷雨之夜公雞總是要提早鳴叫的。有一句俗話:公雞叫得早,夜晚不煩惱。在這個夜晚聶赫留朵夫就不只是不煩惱了。這在他是一個歡樂而幸福的夜晚。他的腦海里浮現出那個幸福的夏天的種種情景,他在這裡度夏天的時候還是一個純潔無瑕的少年,現在他就覺得自己不但和那時候一樣,也和平生一切美好的時刻中一樣。他不但想起,而且覺得自己依然是當年十四歲時的樣子,那時候他向上帝禱告,祈求上帝為他指點什麼是真理,那時候像個小孩子一樣撲在母親膝頭上哭著和她告別,向她保證要做一個善良的人,永遠不使她傷心。他感覺自己還像當年和尼科連卡·伊爾捷涅夫在一起時那樣,當年他們共下決心:互相支持,一生為善,盡心竭力使所有的人都幸福。

  這時他想起他在庫茲明受到物慾的誘惑,竟留戀起房子、樹林、家業和土地,於是這時就問自己:現在是不是留戀?這時他甚至覺得他會那樣留戀是很奇怪的。他想起今天見到的種種情景:那帶著幾個孩子的失去丈夫的女人,她丈夫就是因為砍了他聶赫留朵夫樹林裡的小樹坐了牢;那非常糟糕的瑪特廖娜,她居然認為或者至少在說,地位低下的女人就應當給東家做情婦;想起她對待孩子們的態度、她們把孩子們送往育嬰堂的方法;想起那個頭戴小圓帽、樣子像老頭,因為吃不飽而病弱不堪的一直在笑的可憐的孩子;想起那個因為勞累過度沒有看好飢餓的奶牛而被迫為他幹活兒的瘦弱的懷孕女人。於是他馬上想起監獄、剃了一半的腦袋、牢房、令人噁心的氣味、鐐銬,以及與此同時存在的自己和所有京城貴族的窮奢極欲的生活。這一切是明明白白,無可懷疑的。

  一輪幾乎圓了的明月從板棚後面升上來,院子裡鋪滿一道道黑影,破舊房屋的鐵皮房頂閃閃發光。

  沉默了一陣子的夜鶯,似乎不願意辜負明月的情意,又在花園裡鳴叫幾聲,歌唱起來。

  聶赫留朵夫想起他在庫茲明怎樣考慮自己今後的日子,考慮今後做什麼和怎樣做的問題。他想起自己怎樣被這樣的問題困住,怎麼也解決不了,因為他在每一個問題上都有那麼多的顧慮。現在他再向自己提出這些問題,卻發現這些問題簡單得使他吃驚。所以變得簡單,是因為他現在不考慮自己今後會怎樣,甚至對此絲毫不感興趣,而只是考慮他應該怎麼辦。說也奇怪,需要為自己怎樣,他怎麼也想不出個頭緒,需要為別人做些什麼,他倒清清楚楚。現在他清楚地知道,應當把土地交給農民,因為霸占土地是很壞的事。他清楚地知道,不能把卡秋莎拋開不管,應該幫助她,應該盡一切可能補償他對她犯下的罪過。他清楚地知道,必須研究、分析、弄清和理解審判和刑罰方面的種種情況,因為他覺得他看出別人沒有看出的其中一些問題。這一切會有什麼結果,他不知道,但他清楚地知道,不論第一件事,第二件事,還是第三件事,他都非做不可。他高興的就是有了這種堅定的信念。

  烏雲已經涌了上來,現在看到的已不是遠方的閃電,而是照得整個院子、破舊房屋和殘缺台階明晃晃的近處閃電,雷聲也來到頭頂上。鳥兒都不作聲了,樹葉卻颯颯響起來,風也吹到聶赫留朵夫坐的台階上,吹拂著他的頭髮。一顆接一顆的雨點落下來,敲打著牛蒡葉子和鐵皮房頂,整個空中一下子被照得雪亮;一切都靜下來,聶赫留朵夫還沒有數到三,就聽到頭頂上霹靂一聲巨響,沉雷在天空隆隆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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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聶赫留朵夫走進房裡。

  「是啊,是啊,」他想,「我們生活中出現的事情,一切事情,這些事情的全部意義,我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比如,我為什麼有兩個姑媽?為什麼尼科連卡·伊爾捷捏夫死了,我卻活著?為什麼有一個卡秋莎?為什麼我會神魂顛倒?為什麼會發生那場戰爭?為什麼後來我過起放蕩的生活?要理解這一切,理解主安排的一切事情,我做不到。可是履行銘記在我良心上的主的意志,卻是我能做到的,這一點我毫無疑問知道。在我這樣做的時候,也毫無疑問心裡是坦然的。」

  小雨已變成傾盆大雨。雨水從房頂上流下來,嘩嘩地流進木桶。閃電不再那樣頻頻地照亮院子和房屋了。聶赫留朵夫回到屋裡,脫掉衣服,上了床,免不了擔心有臭蟲咬,因為他看到又破又髒的糊牆紙,就懷疑有臭蟲。

  「是啊,應該感到自己不是東家,而是僕人。」他想,並且因為有這種想法感到高興。

  他的擔心不是多餘的。他剛剛熄燈,臭蟲就紛紛爬到他身上,咬起來。

  「交出土地,上西伯利亞去,必然又有跳蚤、臭蟲,又骯髒……哼,那算什麼,既然應該忍受這些,那我也能受得了。」可是,儘管他有這樣的志願,他還是受不了這個罪。於是他坐到打開的窗口,欣賞著漸漸散去的烏雲和重新露面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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