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克拉肯的孩子
2024-10-02 02:00:33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卡里普索號正以二十公里的時速,不徐不疾地行駛在返回塔納鎮的途中。船上沒有什麼人說話,乘客們都在琢磨剛才在海床上看到的景象。羅倫還戴著夜視鏡,與世隔絕,回放著潛水器在海底森林中的探險歷程。
潛水器拖著一條光纜,像機械蜘蛛般在海底森林中緩緩穿行,巨大的樹幹很長很長,給人纖細的感覺,實際上卻比一個人的腰圍還要粗壯。他現在看清楚了:這些樹幹排列得很有規則。潛水器接著前進,突然周圍的樹幹齊齊消失,由於有了思想準備,船上的人也不怎麼驚訝。在前方,一群蠍子正在它們的叢林營地中忙碌。
不開探照燈是明智的選擇,潛水器在近乎漆黑的海水中靜靜觀察著,僅僅幾米之下的動物對它毫無知覺。羅倫在錄像里見過螞蟻、蜜蜂和白蟻群,眼前的蠍子讓他想起了那些昆蟲。乍一看,你很難相信這麼精巧的組織會在沒有主導智能調度的情況下出現,但實際上,這些動物可能是完全依照本能行動的,就像地球上的那些社會性昆蟲一樣。
有幾隻蠍子在照料巨大的樹幹,它們一直向上攀爬,仿佛是要升到海面去收割看不見的陽光。還有幾隻蠍子在海床上跑來跑去,隨身攜帶著石塊和草葉,還有做工粗糙,但一眼就能識別的網兜和籃子。這麼說,它們是會製作工具的。但即便是這樣,也不能證明它們具備了智能。它們只是用隨處可見的海草莖葉製作了一些物品,相比之下,有些鳥類的巢穴要考究得多。
羅倫心想,我好比是一個來自宇宙的訪客,正在石器時代的地球村落上方,巡視人類剛剛發現農耕的情景。如果真是那樣,他(或它)能夠通過這次視察,準確評估人類的智能嗎?還是會以為那是完全出於本能的行為?
潛水器已經深入空地,儘管最近的樹幹就在五十米開外,但周圍已經連一棵樹都見不到了。就在這時,一個風趣的北島人說:「這裡是蠍子城的市中心。」這話後來風靡開了,連科學報告裡都作了引用。
最恰當的說法是,這地方看起來既是居住區,也是商業區。它的入口處橫亘著一塊凸出的岩石,高五米左右,表面有好幾個黑漆漆的洞穴,大小正好可以容納一隻蠍子通過。洞穴的分布很不規則,但尺寸相當一致,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整塊岩石看起來就像是一位古怪的建築師設計的公寓樓。
蠍子們在這些入口裡不斷進出。羅倫心想,它們就像電信時代以前那些在老城上班的白領。在他看來,蠍子們的活動毫無意義,但是在它們眼裡,人類的商貿活動大概也沒有多少意義吧。
「大家看,那是什麼?」卡里普索號上的一位觀測者說,「最右邊那裡,能開近一點嗎?」
全神貫注的羅倫嚇了一跳,這聲音把他從海床暫時拉了回來,帶回了海面。
隨著潛水器位置的改變,他的視野也跟著猛烈傾斜。接著,潛水器恢復水平,駛向右側的一塊孤零零的塔狀岩石。那塊岩石腳下趴著兩隻蠍子,根據它們的尺寸判斷,岩石的高度約為十米,中間還有個洞穴開口。羅倫一開始沒看出有什麼,但漸漸地,他覺察到了幾處反常。眼前的畫面,有什麼地方和蠍子城的整體感覺對不上。
別的蠍子都在來回忙碌,岩石腳下的那兩隻卻待在原地,只有腦袋不停轉動。此外,還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是了!是這兩隻蠍子的尺寸。從他的角度很難判斷大小,但在對比了匆匆跑過的幾隻蠍子之後,羅倫斷定這兩隻比它們的同類差不多大了一倍。
有人輕聲問道:「它們這是在幹什麼?」
「我來告訴你,它們是看守,是哨兵。」有人答道。
眾人一聽就覺得的確是如此,毋庸質疑。
「那麼,它們是在看守什麼呢?」
「皇后吧,如果它們有皇后的話。或者,是蠍子城第一銀行?」
「接下來怎麼辦?潛水器太大了,就算它們放行也進不去。」
討論到這裡,話題變得學術起來。潛水器繼續下沉,到了距塔狀岩石頂部不到十米的位置。操作員啟動了一個推進器,它射出一小股水流,止住了下沉。
不知是因為推進器的聲響還是震動,下面的兩名哨兵驀地警覺,然後同時暴躥上來。剎那間,羅倫仿佛陷入噩夢,扎堆的複眼、搖擺的觸鬚、巨大的鉗子一下子涌到眼前。他暗自慶幸自己是在船上,而且對方不會游泳。
游泳它們不會,攀爬還是會的。兩隻蠍子從兩側飛速攀上岩石,幾秒鐘後就到了頂部,離潛水器的底部只有幾米了。
操作員急忙行動:「得在它們起跳前離開!鉗子一來,我們的光纜就成棉花了!」
他晚了一步。一隻蠍子從石頂縱身躍起,幾秒之後,它的腳爪就搭上了潛水器下方的滑板。
但操作員的人類反應也不遜色,況且他還掌握著更高的技術。就在接觸的一剎那,潛水器全力後退,機械臂也迅速揮出,格擋來自下方的攻勢。最關鍵的是,它的探照燈打開了。
那隻蠍子肯定感到眼前一晃。它舉起鉗子,做出了酷似人類在驚訝時的動作,然後便朝著海床跌落下去,沒能和機械臂正面交鋒。
夜視鏡在剛才交手的剎那突然停工,羅倫的眼前一片漆黑。但不一會兒,攝像機的自動迴路就根據光照水平做了調節,圖像重新出現,正巧是蠍子的特寫畫面:它一臉錯愕的表情,片刻之間就掉出了視野。
羅倫清楚地看到,它的右鉗下方纏著兩根金屬線圈,不知道為什麼,他一點都不覺得驚訝。
在卡里普索號朝向塔納鎮返航的途中,羅倫回放著剛才的最後一幕,他的感官還沉浸在海底世界裡,完全沒注意到掠過船身的輕微震動。但接著,他就聽到了周圍傳來的驚呼和疑問,也感受到了船身突然改變航向的傾斜。他扯掉夜視鏡,對著明亮的日光一個勁兒眨巴眼睛。
起初他什麼都看不見,等到雙眼適應了亮光,他發現前方幾百米就是南島那棕櫚林立的海灘。我們觸礁了,他心想。布蘭特再也聽不到這最後……
但接著,他的眼前就出現了困擾人類兩千年的夢魘。他做夢都想不到,自己竟會在平靜的薩拉薩星上看見這幅景象:在東方的海平面上,一朵蘑菇雲正冉冉升起。
布蘭特這是在幹什麼呀?這會兒應該往陸地開的,他卻駕著卡里普索號拼命急轉彎,試圖開回海里。可這會兒好像是他說了算,其他人都張大了嘴望著東面。
「克拉肯!」一位北島科學家低聲驚呼。羅倫起初以為他在發出那句老掉牙的感嘆,但接著就明白過來,他隨之感到了一陣釋然,然而這感覺沒有持續多久。
這時,庫瑪爾說了聲:「不對!」羅倫望著他,覺得他的表情異常警覺。「不是克拉肯,克拉肯沒這麼近,這是克拉肯的孩子!」
船上的無線電開始發出持續的警報,中間還夾雜著鄭重的預警信號。羅倫還沒鬧明白狀況就發現了一件怪事:海平面消失了。
他的腦子裡一團亂麻。他的一半心思還在海底的蠍子身上,眼睛也還沒有適應波光和陽光,正一個勁兒地眨巴著。
他心裡覺得納悶:或許是視力出了問題,卡里普索號明明在水平行駛,看上去卻正斜斜地插進水裡。
不對,是海水在上升。浪濤的轟鳴越來越大,淹沒了一切聲響。巨浪從半空劈頭砸下,羅倫不敢估計它的高度。這下他明白布蘭特為什麼要往深海里開了:如果待在淺水區,海嘯的怒濤就會讓他們送命。
仿佛有一隻巨手抓住了卡里普索號,將船頭抬向天空。羅倫在甲板上無助地向下滑,他試圖在半路上攀住一根立柱,但是失敗了。緊接著,他就掉進了海里。
別忘了應急訓練!他拼命告誡自己。無論海洋還是太空,原則都是相同的,最大的危險是恐慌,因此頭腦一定要保持……
他沒有溺水的危險,身上的救生衣可以確保這一點,可是充氣開關在哪兒呢?他的手指在腰部全力摸索,儘管努力克制,他還是感到了一陣短暫的戰慄。接著,他摸到了金屬把手,輕輕一拉就動了,救生衣膨脹開來,將他包了個結實,他在心裡長出了一口氣。
現在真正的危險是卡里普索號,得提防它朝自己腦袋砸過來。它在哪兒呢?
看到了,這個距離近得嚇人。海面上波濤翻滾,船上的一截桅腳被拖進了海里。大多數乘客還在船上,真不可思議。他們現在都在指著他的方向,有人拿著個救生圈準備丟下來。
海面上漂滿了東西,有椅子,有盒子,還有設備的零部件。潛水器也在,它的一個浮力罐破了,正冒著氣泡緩緩下沉。羅倫心想,希望這東西能撈回來,不然這次出海的損失就太大了,而且要過很長時間才能再去研究那些蠍子。他的內心感到相當自豪:在這樣的處境下,我還能夠冷靜地估計形勢。
就在這時,有什麼東西擦到了他的右腿,他不由自主地踢了兩下,想把它踢開,但那東西勒進了他的肉里。他的心裡現在只有惱怒,沒有警覺——反正已經安全浮出水面,巨浪已經過去,現在沒什麼東西能傷害他了。
他又小心地踢了兩下。可這時,他的左腿也被纏住了。他驀地警覺:可不是有什麼東西蹭到了腿那麼簡單,雖然身上穿了救生衣,但他正在被那東西拽著往下沉。
羅倫·羅倫森這才真的感到了恐懼。他突然想到了那隻巨型珊瑚蟲蠕動的觸手,但那些觸手是柔軟而有肉感的,纏在他腿上的則明顯是纜線或繩索一類的東西。他一下子明白過來:那是下沉的潛水器和母船之間的臍帶。
要不是一個出其不意的浪頭,他或許還能夠脫身。他嗆了幾口水,咳嗽著想要清空肺部,雙腳還在繼續踢著光纜。
接著他就被拖到了水下。頭頂上方就是空氣和海水、生與死的分界線,不過一米之遙,卻說什麼都夠不到。
到了這個時候,一個人能想到的只有自己的性命。什麼人生的閃回,什麼對今生的悔恨,一概沒有,連米蕾莎的形象都沒有出現。
當他明白一切都已結束時,他的腦海里沒有恐懼,只有憤怒:跨越了五十光年的宇宙,到頭來卻是這麼個毫無英雄氣概的下場。
就這樣,在薩拉薩星的溫暖淺海中,羅倫·羅倫森再度死去。兩百年前的那次死亡沒有讓他學到什麼,畢竟那一次要輕鬆多了。
[1] SETI,全稱Search for Extraterrestrial Intelligence,即20世紀中葉開始的「尋找地外智能」項目。
[2] 《聖經》中,猶太先知摩西曾在西奈山上被上帝授予親手寫的十誡法板,即《摩西十誡》,又在晚年時在尼波山上望著上帝指示的應許之地死去。
[3] 撒巴拉人:指在以色列境內出生的猶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