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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34:23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只要進化的代數足夠多,捕食者就能促使被捕食者發生適應性變異,而此類變異又會通過反饋機制改良捕食者,繼而再度影響被捕食者……如此周而復始,循環往復……許多強大力量亦是如此,包括宗教在內。
——《失竊的日記》
「陛下命我通知你,你女兒還活著。」
內拉垂眼望著辦公桌對面埋在一大堆便箋、文件和通信設備里的莫尼奧,用單調的聲音傳達了這條消息。
莫尼奧雙掌緊緊合十,盯著桌上的寶樹鎮紙在斜陽下扯出的長長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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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道:「兩個人都回帝堡了?」但並沒有抬頭去看那副以標準立正姿勢站在面前的粗壯身形。
「是的。」
莫尼奧朝他左側的窗戶望出去,沙厲爾地平線上懸著鐵板一般的黑幕,狂風貪婪地席捲著每一座沙丘頂上的沙粒,但這些他都視而不見。
「先前我們商量過的那件事呢?」他問。
「已經安排妥了。」
「很好。」他揮手示意她退下,但內拉站著沒動。莫尼奧頗感意外,定睛看她,自打她進門這還是第一次。
「我必須參加這場——」她咽了口唾沫,「婚禮嗎?」
「這是聖上的命令。你將成為唯一一個佩帶雷射槍的人。這是一種榮譽。」
她依然站在原地,目光停留在莫尼奧頭頂上某個地方。
「嗯?」他提醒。
內拉突出的大下巴抽了一下,說:「他是神,我是凡人。」她腳跟一旋出了辦公室。
莫尼奧模模糊糊感覺到這個大塊頭魚言士有什麼心結,但他的心思還是禁不住落到了賽歐娜身上。
她和我一樣挺過來了。現在賽歐娜已經從內心感覺到金色通道正在延伸。就像我當初那樣。他並沒有從中獲得一種心靈相通之感,也沒有覺得自己與女兒離得更近了。這是一個負擔,必然會束縛她的叛逆天性。沒有一個厄崔迪人會反對金色通道。雷托有辦法做到這一點!
莫尼奧想起自己高舉反旗的那些日子。每晚都換一張床,永遠停不下奔跑的腳步。痛苦的往事像蛛網般粘在腦子裡,不管費多少勁去忘卻都無濟於事。
賽歐娜已經被關進了籠子,跟我一樣,跟可憐的雷托一樣。
暮鐘敲響,打斷了他的思路,也點亮了辦公室燈光。他低頭看看尚未完成的神帝與赫娃·諾里的婚禮籌備工作。要幹的事太多了!過了一會兒,他按呼叫鈴,吩咐待命的魚言士助手倒杯水,再傳鄧肯·艾達荷到辦公室來。
她很快端水過來,把杯子放在桌上莫尼奧左手邊。莫尼奧看到幾根擅彈魯特琴的細長手指,但沒有抬眼看她本人。
「我派人去請艾達荷了。」她說。
他點點頭,繼續工作。他聽到她離開,這才抬起頭來喝水。
有些人活著就像夏天的飛蛾,他想,而我卻扛著永遠也卸不下的重負。
水喝起來寡淡無味,讓他心生倦意,感到渾身乏力。他眺望著沙厲爾漸暗的餘暉,覺得按常理應該欣賞這美景的,然而自己只是在想光線變化符合自然規律。對此我無能為力。
夜幕降臨後,辦公室照明亮度自動提高,這有助於保持思維清晰。他覺得已充分準備好接待艾達荷了。得教教這位什麼是當務之急了,馬上就教。
辦公室門開了,還是那名助手。「您現在用餐嗎?」
「等一會兒。」她剛要退下,莫尼奧抬抬手,「門開著好了。」
她皺了皺眉。
「你練你的琴。」他說,「我想聽聽。」
她有一張嫩滑、圓圓的娃娃臉,笑起來如陽光般燦爛。她轉身離去時嘴角還掛著笑意。
少頃,他聽到外間響起魯特琴聲。沒錯,這個年輕的助手有天賦。低音弦急撥宛如雨點敲打屋頂,中音弦輕聲相和。也許有一天她能再上一個台階去彈巴厘琴。他聽出了曲音:那是低沉的秋風簌簌之聲,來自一顆不知沙漠為何物的遙遠星球。琴音宛如天籟,傷感而悲憫。
這是籠中人的悲泣,他想,關於自由的記憶。這種想法讓他自己都感到驚訝。難道自由總是離不開反抗嗎?
魯特琴聲息,傳來低低的話語聲。艾達荷走進辦公室,莫尼奧的目光迎了上去。一縷光線使莫尼奧產生錯覺,仿佛艾達荷戴著一張鬼臉面具,只露出深凹的眼睛。艾達荷自顧自往莫尼奧對面一坐,錯覺消失了。只是又一個鄧肯而已。他換了沒有徽記的普通黑制服。
「我正在問自己一個特別的問題。」艾達荷說,「很高興你傳我。我也想問問你。莫尼奧,我的前任沒有吸取什麼教訓?」
莫尼奧一怔,坐直身子。好一個非典型鄧肯問題!特萊拉人會不會真的在這一個身上藏了點特別的東西?
「這話從何而來?」莫尼奧問。
「我一直像弗雷曼人那樣思考。」
「你不是弗雷曼人。」
「比你想的更接近。斯第爾格耐布曾經說過,我可能天生是弗雷曼人,只是來沙丘星之前連我自己都蒙在鼓裡。」
「你像弗雷曼人那樣思考,怎麼了?」
「你應該記得一句話:不願與之共亡的人,亦不可為伍。」
莫尼奧把手掌按在桌面上。艾達荷臉上露出狼一般的微笑。
「那你來這兒幹什麼?」莫尼奧問。
「我猜你也許是個好夥伴,莫尼奧。我問自己為什麼雷托會把你當成最親密的心腹。」
「我通過了考驗。」
「和你女兒一樣?」
他已經知道他倆回來了。說明有幾個魚言士會向他通風報信……要麼就是神帝召見過鄧肯……不可能,否則我會知道的。
「考驗永遠不一樣。」莫尼奧說,「給我的安排是獨自走進一座洞穴迷宮,隨身只帶一袋乾糧和一小瓶香料萃取物。」
「你選了哪個?」
「什麼?哦……如果你接受考驗就會知道。」
「其實我不了解那個雷托。」艾達荷說。
「我沒跟你說過這事嗎?」
「其實你也不了解那個雷托。」艾達荷說。
「因為他是這個宇宙有史以來最孤獨的人。」莫尼奧說。
「別跟我耍情緒上的花招博同情。」艾達荷說。
「情緒花招,是的,很好。」莫尼奧點點頭,「神帝的情緒就像一條河——沒有阻礙時波瀾不興,遇到一點點阻礙就會泛起泡沫和浪頭。他是不可阻擋的。」
艾達荷環視亮堂堂的辦公室,隨後把目光投向黑魆魆的夜空,想到外面某處流淌著已馴服的艾達荷河。他把視線轉回莫尼奧,問道:「關於河流你知道些什麼?」
「在我年輕時,他派我外出公幹,我竟把生命託付給一條船,先是漂浮在河上,而後又漂到前後看不見岸的海上。」
說話間,莫尼奧突然覺得觸及了一條指向雷托某些深層真相的線索。這種感覺讓莫尼奧陷入了沉思,他回憶起那顆遙遠的星球,那片茫茫的大海。旅途頭一晚起了一場風暴,輪船深處不知從哪裡傳來費力的引擎聲,吭哧吭哧吭哧吭哧,令人煩躁不安。他在船長的陪同下站在甲板上,注意力一次次被引擎聲吸引,而墨綠色的海浪也一波波如山崩般壓過來。船體的每一次墜落,都像一記重拳搗入大海。輪船發瘋般上下狂顛,浸得透濕。恐懼壓得他肺疼。輪船無數次俯衝進企圖摧毀他們的海水之中——堅硬的海面不停炸起白色水花,砸在甲板上,一小時又一小時,一片海域又一片海域……
這一切都是指向神帝的線索。
他既是風暴,又是船。
莫尼奧盯著坐在對面的艾達荷。在辦公室的冷光下,此人沒有一絲不安,只有一腔渴望。
「你不打算幫我弄清其他鄧肯·艾達荷沒有吸取的教訓是什麼咯?」艾達荷說。
「我會幫你。」
「那麼我始終沒有吸取的是什麼教訓呢?」
「如何信任。」
艾達荷把自己推離桌子,瞪著莫尼奧,用粗啞的嗓音說道:「我要說我信任過頭了。」
莫尼奧不依不饒:「可你是怎麼信任的?」
「你是什麼意思?」
莫尼奧把手擱在大腿上:「你選擇男性夥伴,只看他們能不能站在你所謂正義的一邊去戰鬥和犧牲;你選擇女性夥伴,只看她們能不能與你的陽剛標準形成互補。你聽不得不同意見,即便是善意的。」
辦公室門口有動靜。莫尼奧抬頭正見賽歐娜往裡走。她停下腳步,一手撐在胯部。
「哈,父親,又是你那套老把戲,我看出來了。」
艾達荷連忙轉頭看她。
莫尼奧仔細打量她,尋找變化的跡象。她洗過澡,換上了新制服——魚言士指揮官的黑金雙色軍服,但臉和手暴露了她在沙漠裡經歷的磨難。她瘦了,顴骨凸了出來。藥膏遮不住嘴唇上的裂口。雙手靜脈隆起。她的目光似已飽經滄桑,而表情就像嚼過苦藥渣。
「我聽你們兩個在聊。」她說,她把手從胯部放下,往裡走了一點,「你怎麼敢提善意,父親?」
艾達荷注意到她那身軍服。他努嘴思忖起來。魚言士指揮官?賽歐娜?
「我了解你吃的苦頭。」莫尼奧說,「我也有過類似的感受。」
「真的嗎?」她又上前幾步,站在艾達荷身邊。艾達荷依然不解地盯著她。
「我非常高興看到你活下來了。」莫尼奧說。
「看到我安然無恙地被神帝收編,你不知有多得意吧?」她說,「你有了個孩子,可等了太久才正眼瞧她!看看我現在有多成功。」她慢慢轉了一圈展示自己的軍服:「魚言士指揮官。光杆兒司令,但畢竟是司令。」
莫尼奧克制著用公事公辦的冷靜語氣說:「坐下。」
「我喜歡站著。」她朝下看著艾達荷仰起的臉,「啊,鄧肯·艾達荷,給我分配的伴侶。你不覺得有意思嗎,鄧肯?聖上說遲早要把我安排進魚言士的領導層。在此之前,我有個勤務兵。你認識一個叫內拉的人嗎,鄧肯?」
艾達荷點點頭。
「真的?我倒好像不認識她。」賽歐娜望向莫尼奧,「我認識她嗎,父親?」
莫尼奧聳了聳肩。
「可你剛才還提到信任,父親。」賽歐娜說,「位高權重的莫尼奧信任誰呢?」
艾達荷轉臉看總管有什麼反應。他看上去正強忍著不發作。是生氣嗎?不……是別的。
「我信任神帝。」莫尼奧說,「我要把他的願望傳達給你們倆,希望這能讓你們明白點什麼。」
「他的願望!」賽歐娜奚落道,「聽到了嗎,鄧肯?神帝的諭令現在改叫願望了。」
「你直說吧。」艾達荷說,「我知道我們無論如何都沒的選擇。」
「你始終有選擇。」莫尼奧說。
「別聽他的。」賽歐娜說,「他有的是花招。他們想叫我倆投入彼此的懷抱,多生養些跟父親差不多的人出來。你的後代,我的父親!」
莫尼奧臉色變白。他雙手緊緊抓住桌沿,身子朝前傾:「你們兩個都是蠢貨!但我會想辦法挽救你們的。你們自己破罐子破摔,我卻不能撒手不管。」
艾達荷看見莫尼奧面頰顫動、目光如炬,意外地有所觸動:「我不是他的種男,但我聽你的。」
「永遠不靠譜。」賽歐娜說。
「住嘴,女人。」艾達荷說。
她自上而下怒視艾達荷的頭頂:「別跟我這麼說話,否則我會把你的脖子繞在你腳腕上!」
艾達荷愣了一下,剛要轉身。
莫尼奧扮了個苦相,揮手示意艾達荷坐著別動:「我提醒你,鄧肯,她幹得出來。連我都不是她對手,沒忘記你對我動手那次吧?」
艾達荷快速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吐出來,說:「該說什麼你就說。」
賽歐娜往莫尼奧的桌子邊上一坐,朝下看著兩個人。「這樣就好多了。」她說,「讓他說,不過別聽。」
艾達荷緊緊抿住嘴唇。
莫尼奧鬆開抓著桌沿的手,往後一靠,看看艾達荷,又望望賽歐娜:「神帝和赫娃·諾里的婚典我差不多安排好了。婚禮期間我希望你們兩個避一避。」
賽歐娜疑惑地瞧著莫尼奧:「這主意是你的還是他的?」
「我的!」莫尼奧回瞪著女兒,「你沒有榮譽感和責任感嗎?跟他在一起你什麼也沒學到嗎?」
「哦,你學到的我都學到了,父親。我給出了承諾,也會兌現。」
「那麼你會統率魚言士咯?」
「要看他什麼時候把指揮權交給我。你知道,父親,他比你可狡猾多了。」
「你要把我們支到哪兒去?」艾達荷問。
「那也得我們先同意。」賽歐娜說。
「沙厲爾邊上有個保留地弗雷曼人的小村莊,」莫尼奧說,「叫托諾。這個村子條件還不錯,有山牆遮陰,山牆另一邊是條河。村裡有口井,吃得也挺好。」
托諾?艾達荷好奇起來。這名字聽上去耳熟。「去泰布穴地要經過一個托諾盆地。」他說。
「而且長夜漫漫,沒有娛樂活動。」賽歐娜說。
艾達荷狠狠瞪了她一眼。她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要我們配種,去迎合蟲子的意思。」她說,「蟲子需要我肚子裡懷上寶寶,生出來好供他折騰。想讓我幹這事除非他死了!」
艾達荷呆呆地看著莫尼奧:「要是我們不去呢?」
「我想你們會去的。」莫尼奧說。
賽歐娜嘴角抽搐了一下:「鄧肯,你見過這種沙漠小村嗎?沒設施,沒……」
「我見過泰伯村。」艾達荷說。
「我敢說跟托諾村一比它就是大都市。我們的神帝不會在一堆泥房子中間舉辦婚禮的。哦,不。托諾村就是一堆泥房子,什麼便利設施也沒有,跟原始弗雷曼人的住地差不多。」
艾達荷盯著莫尼奧說道:「弗雷曼人不住泥屋。」
「誰管他們在哪兒搞膜拜把戲。」賽歐娜不屑地說。
艾達荷的視線仍然沒有離開莫尼奧:「真正的弗雷曼人只信奉一樣,就是正直的品性。相比住得舒不舒服,我更關心這個。」
「別指望我會讓你舒服!」賽歐娜插嘴道。
「我什麼也不指望你。」艾達荷說,「我們什麼時候去這個托諾村,莫尼奧?」
「你打算去?」她問。
「我考慮接受你父親的好意。」艾達荷說。
「好意!」她看看艾達荷又瞧了瞧莫尼奧。
「你們馬上出發。」莫尼奧說,「我已經點了一組魚言士,由內拉帶隊護送你們去托諾村並安排食宿。」
「內拉?」賽歐娜問,「真的?她要跟我們在一起?」
「直到完婚那一天。」
賽歐娜慢慢點了點頭:「那我們同意。」
「別代表我!」艾達荷插了一句。
賽歐娜莞爾一笑:「抱歉。我能否恭請絕不會碰我的鄧肯·艾達荷大人一同前往該原始駐地?」
艾達荷挑起眉毛朝上望著她。「你可千萬別擔心我會碰誰。」他又把目光轉向莫尼奧,「你是出於好意嗎,莫尼奧?是出於好意才把我支走的嗎?」
「這是個信任問題。」賽歐娜說,「他信任誰?」
「我和你女兒不去也得去嗎?」艾達荷追問。
賽歐娜站起身:「要麼我們接受,要麼當兵的把我們五花大綁押到那兒。他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呢。」
「實際上我沒選擇咯?」艾達荷說。
「你有一個人人都有的選擇,」賽歐娜說,「馬上死還是緩一緩再死。」
艾達荷仍舊盯著莫尼奧:「你的真正目的是,莫尼奧?你不願滿足我的好奇心嗎?」
「好奇心讓很多人活了下來,但也害死過不少人。」莫尼奧說,「我想讓你活下去,鄧肯。我以前從來沒這樣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