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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33:59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君主制及類似政體向所有政治形態傳達了一條寶貴經驗。記憶讓我確信,這條經驗對任何類型的政府都不無裨益。政府只要抑制住走向極權的固有傾向,就能為被統治者謀福利。除了那些眾所周知的特性,君主制也擁有若干優點。君主制能縮減官僚管理機構的規模,弱化其寄生性。君主制在必要情況下能迅速作出決策。君主制還能滿足人類自古以來對家長制(如部落制或封建制)的需求,使人人各知其位——這一點尤為重要,哪怕只是一個臨時位置。假如你困囿於一個有違本意的位置,必然備受折磨。因此,我以最有效的方式,即親身示範,宣揚專制之道。也許你是在千百年後讀到這些文字的,即使到了那時,我的專制依然未被遺忘。我的金色通道是其不朽的保證。希望你在獲知這條經驗之後,能以極其審慎的態度向任何政府授出自己的權力。

  ——《失竊的日記》

  雷托耐心而謹慎地準備好同賽歐娜的私人會面,這是自她兒時被強制送入節慶城魚言士學校以來,兩個人的首次見面。他交代莫尼奧將接見地點安排在小帝堡,那是他在沙厲爾中央建造的一座高塔。塔址經過精心選擇,可將四周的舊貌新顏盡收眼底。小帝堡與外界無路可通。朝見者都由撲翼飛機載送,而雷托駕臨此處似乎靠的是神力。

  在即位之初,他親手操控一台伊克斯機械,在沙厲爾底下挖了一條通往小帝堡的秘密隧道,全部工程都由他獨自完成。那些日子,沙漠裡還漫遊著幾條野生沙蟲。他用厚厚的熔凝矽石牆加固隧道,並在外層嵌入無數能嚇退沙蟲的水泡。隧道的空間足以容納他日後長到極限的身軀,外加一輛當時尚在構想中的御輦。

  預定接見賽歐娜那天的凌晨,雷托下到地宮,向侍衛下令不見任何人。在輻射狀的地宮裡,他進入一條帶暗門的漆黑隧道,駕著御輦一陣飛馳,不到一小時就抵達了小帝堡。

  隻身進入沙地是他的一大樂事。不駕御輦,只讓准沙蟲的身軀帶著自己漫遊。貼身的沙粒讓他產生無比強烈的快感。他在第一縷曙光中穿過一道道沙丘,身上發出的熱量在後面留下一尾水汽,逼著他不斷前行。當他在約五公里外發現一個相對乾燥的區域時,方才停了下來。他躺在那裡,少量晨露蒸騰出惱人的濕氣,將他裹在中間;他的身體剛好處在長長的塔影之外,這道影子繼續向東延伸,跨過一座又一座沙丘。

  遠處,那座三千米高塔不可思議地猶如一根長針直刺雲霄。只有將雷托的指令與伊克斯人的想像力創造性地結合起來,才構思得出這樣一座建築物來。高塔直徑一百五十米,塔基在沙面下紮根之深不亞於塔高。塔身巧妙運用了塑鋼與超輕合金兩種建材,既有足夠的韌性抵禦強風,又耐風沙侵蝕。

  由於太鍾愛這個地方,雷托嚴格限制自己駕臨的次數,為自己制定了一長串必須遵守的規則:一言以蔽之,非到「十分必要之時」不許前來。

  

  只要躺在這裡稍事休息,他就能暫時卸下金色通道的重負。莫尼奧,能幹而可靠的莫尼奧,會保證賽歐娜在黃昏時分準時抵達。雷托有一整天的時間放鬆遐想,玩玩假裝對一切漠不關心的遊戲,還能如饑似渴地直接吸取大地的養分,在奧恩城和帝堡里他從來無法如此盡興。在那些地方,他只能鬼鬼祟祟地穿行於狹窄通道,還得小心翼翼地運用預知力才能避開四處的水團。而在這裡,他能盡情遨遊於沙海,汲取自然的滋養茁壯成長。

  他翻滾著,壓得沙粒吱吱作響;他彎曲身體,享受著純粹的動物快感。他感覺沙蟲的自我正在復甦,一股健康的電流傳遍全身。

  現在太陽已經高掛在地平線之上,為高塔勾勒出一幅金色的輪廓。空氣中飄散著沙塵的苦味,還有遠處多刺植物在些微晨露的刺激下發出的味道。他以高塔為圓心緩緩繞著大圈,速度越來越快,同時思索著賽歐娜的事。

  這件事不能再拖,必須考驗她了。莫尼奧心裡和雷托一樣清楚。

  就在那天凌晨,莫尼奧說:「陛下,她有嚴重的暴力傾向。」

  「她剛得了腎上腺素成癮症。」雷托說,「該來個『強制戒斷』了。」

  「強制什麼,陛下?」

  「這是一種古老說法,意思是採取必要的休克療法,徹底斷了她的癮頭。」

  「哦……我明白了。」

  這一次,雷托覺得莫尼奧的確是明白了。莫尼奧自己就經歷過「強制戒斷」。

  「年輕人沒有能力去作艱難的決定,他們能作的決定都是直接跟暴力有關,能刺激腎上腺素飆升的。」雷托解釋道。

  莫尼奧默默回憶了片刻,說:「這非常危險。」

  「這就是你在賽歐娜身上看到的暴力。就連老人也難免沾染一點,年輕人更是喜歡在裡面打滾。」

  天光越來越亮,雷托一邊回想著這番對話,一邊圍著高塔轉圈。沙地逐漸變干,快感也越發強烈。他放慢爬行速度。一陣風從背後吹來,把自己排出的氧氣和一股燧石燃燒味卷進那尚具人類知覺的鼻孔。他深深吸了口氣,使本已放大的意識變得更加敏銳。

  白天這段時間他為自己安排了幾件事。其中一項就是思考接下來的會面,仿佛古代鬥牛士細細盤算即將首度交鋒的公牛。雖然莫尼奧能保證賽歐娜不會攜帶任何有形的武器前來,但她依然是一個頭頂利角的勁敵。雷托要確保自己熟知賽歐娜的每一個強項和弱項。只要有機會,雷托還將動之以情。她必須為考驗做好準備,一定要用精心布置的鐵絲網斂住她內心的鋒芒。

  午後,沙蟲自我已心滿意足,雷托返回高塔,爬上御輦,啟動浮空器上升到頂層一扇落地窗的邊緣,這扇窗只有他本人下指令才能開啟。當天餘下的時間,他就躺在這間凌雲閣里,思索著,謀劃著名。

  夜幕剛剛降臨,空中傳來一架撲翼飛機振動機翼的嗡嗡聲。莫尼奧來了。

  守時的莫尼奧。

  在雷托的操控下,凌雲閣伸出一塊著陸台。撲翼飛機滑降而來,收攏機翼,輕輕落在著陸台上。雷托眺望著漸濃的夜色。賽歐娜下機後朝他衝過來,顯然對這沒有護欄的高台感到害怕。她穿著一件不帶徽記的黑色制服,外披白袍。一進入塔內,她就偷偷向後瞥了瞥,隨後望向凌雲閣中央、御輦上的那具龐大身軀。撲翼飛機起飛,消失在黑暗中。雷托沒有收回著陸台,並讓落地窗開著。

  「這座塔另一頭有個陽台。」他說,「我們去那兒。」

  「為什麼?」

  賽歐娜的聲音流露出滿腹狐疑。

  「聽別人說那裡涼快。」雷托答,「我自己在那兒吹著小風時,也的確感到臉頰上有微微的涼意。」

  賽歐娜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走近了他。

  雷托關上了她身後的落地窗。

  「從陽台看出去夜景美極了。」雷托說。

  「我們為什麼來這裡?」

  「因為這裡不會有人偷聽。」

  雷托掉轉御輦,無聲無息地駛向陽台。藉助室內隱藏式照明裝置發出的微光,她看到他在移動。他也聽到她跟了上來。

  這座弧形陽台在塔堡的東南面,裝有齊胸高的透空欄杆。賽歐娜走到欄杆前,環視著眼前的荒漠。

  雷托感覺她在等自己發話。有些話要在這裡說出來,只讓她一個人聽到。不管說的是什麼,她都會傾聽並作出毫無掩飾的反應。雷托的目光越過她望向沙厲爾的邊界,一號月亮已經升上地平線,勉強可以看到一條扁扁的線,那就是人造圍牆。他運用增強的目力分辨出遠處移動著一支來自奧恩城的隊伍,發著暗光的畜力車緩緩行駛在通往泰伯村的大道上。

  他能在記憶里調出那個村子的畫面——一座草木掩映的村莊,坐落在牆根內側一片濕潤的土地上。他的保留地弗雷曼人照管那兒的棗椰樹、高杆草,甚至蔬菜農場。今非昔比了,想當年,凡是住人的地方,即便是僅靠一套蓄水箱和捕風器維持、稀稀拉拉散落著低矮植物的小盆地,在荒漠裡也算草木茂盛了。跟泰布穴地一比,泰伯村簡直是水的天堂。如今村里人人知道,在沙厲爾圍牆的另一側,泛著銀色月輝的艾達荷河正筆直向南流去。保留地弗雷曼人從里側翻不過陡直的圍牆,但他們心裡清楚那兒有條河。大地也知道。泰伯村民將耳朵緊貼地面,就能聽見大地另一頭傳來的汩汩水流聲。

  現在應該有夜鳥沿著那道堤岸飛行,雷托想,日出後這些生物會回到另一個世界。沙丘星已經在它們身上實現了進化奇蹟,它們仍舊離不開沙厲爾。雷托曾見過那些鳥在水面上投下暗影,偶爾啜一口水,泛起的漣漪隨河流漂逝而去。

  即使離得這麼遠,雷托還是能感覺到水的力量,往昔的豪情已經離他遠去,猶如這道向南直奔農場與森林的水流。這條河穿行於綿延起伏的群山,一路擦過鬱鬱蔥蔥的植被,昔日沙丘星的沙漠地塊幾乎蕩然無存,只有這片遺世獨立的沙厲爾依然守護著過往。

  雷托還記得那些伊克斯機械咆哮著在地表上強行撕開這條水道。時間似乎轉瞬即逝,只過了三千年而已。

  賽歐娜不安地回頭瞧了瞧雷托,但他仍然沒有開口,目光緊盯著遠處。一座倒映於遠方雲朵上的小鎮在地平線上方閃耀著淡琥珀色的光。雷托從方向和距離判斷是沃爾波特鎮,那裡曾是個苦寒之地,遠在陽光低斜的北方,現在被陰差陽錯地投映到了溫暖的南方。這座熠熠生輝的小鎮仿佛在他心裡開啟了通往過去的一扇窗。他感到這束光穿透了已取代皮膚的厚厚鱗膜,直擊心頭。

  我很脆弱,他想。

  然而,他知道自己將成為這個地方的主宰。而這座星球是他的主宰。

  我是它的一部分。

  他直接吞食沙土,只是不能碰水。他的人嘴和人肺僅用於呼吸,剛夠維持殘餘的人性……和說話的功能。

  雷托朝賽歐娜的後背開口道:「我喜歡聊天。我害怕總有一天不能再說話了。」

  月光下,她猶猶豫豫地轉過身盯著他,帶著明顯的嫌棄表情。

  「我知道在很多人眼裡我是個怪物。」他說。

  「為什麼帶我來這兒?」

  直奔主題!她不繞彎子。這是大部分厄崔迪人的行事作風,他想。他希望在育種計劃中保留這一個性。它帶有一種強烈的認同感。

  「我要看看時間怎麼改變了你。」他說。

  「為什麼?」

  她的聲音裡帶著些許懼意,他想。她以為我要審問她那不值一提的叛亂和餘黨的名字呢。

  在他沉默的時候,賽歐娜說:「你要殺我嗎,就像殺我朋友那樣?」

  她聽說了使館的戰事。她估計我對她過去的叛亂活動掌握得一清二楚。莫尼奧教訓過她了,該死!算了……換成我或許也會這樣做的。

  「你真的是神嗎?」她問,「我不明白我父親怎麼會信這個。」

  她還有一絲懷疑,他想,我仍有迴旋餘地。

  「各人定義不同。」他說,「對於莫尼奧,我是神……這是事實。」

  「你曾經是人。」

  他開始欣賞她跳躍的思維了。這股毫不掩飾的追根究底的好奇勁兒正是厄崔迪人的標誌。

  「你對我好奇。」他說,「彼此彼此,我也對你好奇。」

  「你怎麼會覺得我在好奇?」

  「你小時候經常不眨眼地盯著我看。今晚我看到了同樣的目光。」

  「是的,我想知道成為你是一種什麼感受。」

  他打量了她一會兒。她眼睛下方蒙著月影,雙眼隱在暗處。他能想像她的眼睛跟自己一樣也是全藍的,香料上癮的那種藍。這麼一想,賽歐娜竟跟早已故世的珈尼有幾分相似,從臉型到眼睛的位置都有點像。他差點把這個告訴賽歐娜,但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你吃人類的食物嗎?」賽歐娜問。

  「披上沙鮭皮膚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有飢餓感。」他說,「偶爾我想吃點東西,但食物總是讓我反胃。沙鮭的纖毛在我體內四處蔓延。吃東西成了一件麻煩事。如今我只吃些乾的東西,有時就著香料。」

  「你……吃美琅脂?」

  「有時。」

  「可你已經沒有人類的食慾了呀。」

  「我沒這麼說。」

  她瞧著他,靜候下文。

  雷托欣賞她這種無言的提問方式。她很聰明,又在短暫的人生中學到了很多東西。

  「飢餓是一種黑暗的感覺,一種我無法緩解的痛苦。」他說,「那時我會奔跑,像發狂的野獸一樣在沙丘上奔跑。」

  「你……奔跑?」

  「那段日子,我的腿相對於身體還比較長。我可以來去自如。但飢餓的痛苦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我覺得那是渴求失去的人性。」

  他覺察到她心裡已經勉強生出了點同情,所以才會有這一連串的問題。

  「你還……痛苦嗎?」

  「現在只有輕微的灼痛。這是我變形末期的一個徵兆。再過幾百年,我就重返沙漠了。」

  他看見她在身體兩側捏緊拳頭。「為什麼?」她問,「為什麼要這麼幹?」

  「這種變化不見得都是壞事。比如今天我就很舒服,非常自在。」

  「還有我們看不見的變化。」她說,「我知道一定有。」她鬆開了拳頭。

  「我的視覺和聽覺都變得極其敏銳,但不包括觸覺。除了臉以外,我已經喪失了以前的觸覺。我懷念那種觸覺。」

  他再次注意到她流露出勉強的同情,她試圖設身處地去體會。她想要了解他!

  「你活了這麼久,」她說,「對時間的流逝有什麼感覺?是不是覺得日子越過越快了?」

  「很奇怪,賽歐娜。有時候時間過得飛快,有時又慢得像在爬。」

  在交談的過程中,雷托慢慢調暗了凌雲閣里的隱藏式照明燈,並驅動御輦漸漸靠近賽歐娜。現在,燈已全熄,只剩下月光。御輦前端伸進了陽台,他的臉離賽歐娜僅有大約兩米。

  「我父親告訴我,」她說,「你越老,你的時間就走得越慢。你是這樣跟他說的嗎?」

  她在試探我有沒有說實話,他想,這麼說她不是真言師。

  「凡事都有相對性,不過相比人類對時間的感覺,的確如此。」

  「為什麼?」

  「這跟我的變化有關係。到最後,我的時間會凝固,我就像一粒凍在冰里的珍珠。之後我的新身體會四分五裂,每一部分都藏著一粒珍珠。」

  她背過身不看他,面朝沙漠說道:「我在這兒的暗頭裡跟你說話,幾乎忘記你是誰了。」

  「所以我把會面安排在這個時間。」

  「可為什麼要在這個地方呢?」

  「因為只有這個地方讓我有家的感覺。」

  賽歐娜轉身靠在欄杆上,盯著他:「我想看看你。」

  他打開了凌雲閣里所有的燈,包括陽台外檐一排刺眼的白色球形燈。燈一亮,牆內就伸出一張伊克斯制透明罩,在賽歐娜背後將陽台封了個嚴實。她被身後突然動起來的罩子嚇了一跳,接著明白過來似的點了點頭。她以為這是為了防禦偷襲。其實不然,這張透明罩只是為了阻擋攜帶潮氣的夜蟲。

  賽歐娜自下而上打量雷托的身體,目光在由腿退化來的殘根處停留了一會兒,隨後挪到雙臂和雙手,最後移到臉上。

  「你的官方史書記載所有厄崔迪人都是你和你妹妹珈尼瑪的後代。」她說,「這和《口述史》說的不一樣。」

  「《口述史》是正確的。你的祖先是哈克·艾爾-艾達。我和珈尼只有名義上的婚姻關係,是為了鞏固權力。」

  「就像你跟那個伊克斯女人的婚姻?」

  「這不一樣。」

  「你會有孩子嗎?」

  「我從來沒有生育能力。我還沒到生育年齡就選擇了變形這條路。」

  「你是從小孩子直接變成——」她指了指,「這個的?」

  「是的,沒有過渡。」

  「一個小孩怎麼知道選擇哪條路?」

  「我是全宇宙最老的孩子之一。另一個是珈尼。」

  「我聽過關於你們祖先記憶的故事!」

  「是真事。我們都在這兒。《口述史》不是這麼說的?」

  她轉過身,僵硬地背對著他。這個人類姿勢又一次勾起了雷托的興趣:既排斥,又不設防。一會兒,她轉了回來,凝視著那張嵌在層層皮褶里的臉龐。

  「你有厄崔迪人的面相。」她說。

  「我跟你一樣老老實實地繼承了這張臉。」

  「你那麼老……為什麼沒有皺紋?」

  「我的人類部位不會像平常人那樣老化。」

  「這就是你選擇這條路的原因嗎?」

  「為了延年益壽?不。」

  「我搞不懂怎麼會有人作出這樣的選擇。」她咕噥了一句,接著提高嗓門說,「永遠不知道愛……」

  「別犯傻了!」他說,「你說的那不叫愛,而是性。」

  她聳聳肩。

  「你覺得最可怕的事是放棄了性?不,這絕不是最大的犧牲。」

  「那是什麼?」這不情願的一問暴露了她心底受到了觸動。

  「我走在夥伴們中間,沒有一次不受側目。我不再屬於你們。孤零零一個。愛?愛我的人很多,但我的外形讓他們敬而遠之。中間這道鴻溝,賽歐娜,沒有一個人有膽量跨過。」

  「連你的伊克斯女人都不敢嗎?」

  「不,她敢,但她不能。她不是厄崔迪人。」

  「你是說我……能?」她用一根手指點著自己胸口。

  「要是有足夠多的沙鮭的話。可惜的是,它們全都包裹在我的肉體上了。不過,假如我死了……」

  這種想法讓她陷入了無言的恐懼,她搖起頭來。

  「《口述史》有可信的記述。」他說,「別忘了你是相信《口述史》的。」

  她不停地搖頭。

  「這裡沒有秘密。」他說,「關鍵在於變形的初始時刻。你的意識必須同時向內和向外推進,無限的意識。我可以為你提供足夠的美琅脂,來完成這一步。有了足夠的香料,你就能撐過最初那段難熬的時光……還有之後的所有階段。」

  她不由發起抖來,緊盯著他的眼睛。

  「你知道我說的是實話,對不對?」

  她點點頭,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干?」

  「另一條路遠比這可怕。」

  「另一條路是什麼?」

  「到時候你會明白的。莫尼奧就是這樣。」

  「你那該死的金色通道!」

  「恰恰相反。非常神聖。」

  「你把我當成傻瓜……」

  「我認為你缺乏經驗,但能力強大,你絲毫不懷疑自己的潛力。」

  她深吸了三口氣,稍稍定了定神,說:「如果你不能跟這個伊克斯人交合,為什麼……」

  「孩子,你怎麼如此偏執?這跟性無關。在認識赫娃之前,我不可能有伴兒。我沒有同類。在這空無的宇宙中,我孤獨無依。」

  「她是你的……同類?」

  「這是有預謀的。伊克斯人特意把她製造成這個樣子。」

  「製造……」

  「別犯蠢!」他搶白道,「她本質上是神的陷阱。連獵物都無法拒絕她。」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她輕聲說。

  「你偷了我兩卷日記的副本。」他說,「你也讀過宇航公會的譯本,已經知道怎麼對付我了。」

  「你都知道?」

  他看見她重新拾起力量,勇氣又回來了。「你當然知道。」她自答。

  「這就是我的秘密。」他說,「你無法想像,我有多少摯愛的夥伴在眼皮底下悄悄離去……就像你父親現在這樣。」

  「你愛……他?」

  「我也愛你母親。有時他們去得快,有時又是在痛苦中慢慢離開的。每一次我都異常痛苦。我可以扮作無情,我可以作出必要的決定,甚至殺人的決定,但我擺脫不了痛苦。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你偷的那些日記有如實記載——那是我唯一了解的情感。」

  他看見她兩眼潤濕,但下巴的線條仍舊顯得憤怒而剛毅。

  「這些都不是你獨攬大權的理由。」她說。

  雷托忍住笑。終於談到了賽歐娜反叛的根源。

  誰賦予的權力?我的統治有何公義可言?靠魚言士之力將我的統治強加在他們身上,對人類的進化何益之有?我熟悉所有那些革命說教、問題圈套和大而無當的言辭。

  「你沒有發現,你的反叛幫助我鞏固了權力。」他說。

  她成熟的時機尚未來到。

  「我從來沒有選擇你來統治。」她說。

  「但你讓我變得更強大。」

  「怎麼會?」

  「就因為你反對我。我用你們這些人來磨尖爪子。」

  她馬上掃了眼他的手。

  「打個比方而已。」他說。

  「我最終還是惹惱你了。」她覺得他的話里滿含怒氣。

  「你沒有惹惱我。我們血脈相連,一家人可以直言不諱。事實上,我怕你的程度遠遠超過你怕我。」

  這句話讓她吃了一驚,不過只有一眨眼工夫。他看見她先是相信,雙肩隨之繃緊,接著心生疑惑。她低下頭,又抬眼望他。

  「雷托大神怎麼會怕我?」

  「怕你無知的暴力。」

  「你是說你的肉體會受到傷害?」

  「我不會警告你第二遍,賽歐娜。我玩文字遊戲是有限度的。你和伊克斯人都清楚,是我愛的人會受到肉體傷害。不用多久,大部分帝國人也都會知道。這種消息傳得很快。」

  「而且每一個人都會質問你憑什麼獨攬大權!」

  她的聲音里透著快意。雷托不禁怒火中燒。他發現很難抑制這股怒氣。他憎惡人類的這一面情感。幸災樂禍!這種情緒維持了片刻,然後他決定反擊,從對方已暴露的弱點撕破其防線。

  「我的統治權來自我的孤獨,賽歐娜。我的孤獨分為自由的一面和公僕的一面。自由的一面確保我不會被任何人類集團收買,而公僕的一面要求我傾盡君主之力為你們服務。」

  「可伊克斯人已經逮著你了!」她說。

  「不。他們送給我的禮物會讓我更強大。」

  「那只會削弱你!」

  「也對,」他承認,「但我仍然掌控著非常強大的力量。」

  「哦,對。」她點頭道,「我知道這個。」

  「你不知道。」

  「那我相信你會解釋給我聽的。」她挖苦說。

  他話音太輕,她不得不前傾身子才能聽到:「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不能要求我做任何事——無論是分權還是妥協,其他政府形式即使是再小的萌芽也不允許出現。我就是唯一。」

  「就連那個伊克斯女人也不能……」

  「她跟我太像了,不會以這種方式來削弱我。」

  「但是當伊克斯使館遭到攻擊……」

  「愚蠢還是會惹我發火的。」他說。

  她對他怒目而視。

  雷托認為這是她在不知不覺中擺出的一個漂亮姿態。他知道自己已經促使她思考了。他肯定她從沒想過權力竟然會與唯一性密切相關。

  他對著她一言不發的怒容說道:「我的政府是獨一無二的,在整個人類歷史上都沒有出現過。我只對我自己負責,按我的犧牲索取足夠的回報。」

  「犧牲!」她冷笑著說,不過他還是聽出了她語氣中的猶疑,「每個暴君都會說這種話。你只對你自己負責!」

  「所以我對每一個活人負責。我會保護你們度過這些時期的。」

  「度過哪些時期?」

  「本來可能出現但永遠不會出現的時期。」

  他看出來她心裡沒底。她不相信自己的直覺,即未經訓練的預測能力。她一時心血來潮,會作出類似偷日記的那種決定,但在了解到真相後,她會忘記這個決定的初衷是什麼。

  「我父親說你很會玩文字遊戲。」她說。

  「他理當了解。不過有些知識你只有親身參與才能掌握,躲在一邊看兩眼、動動嘴皮子是沒用的。」

  「他指的就是這個。」她說。

  「你說得很對。」他同意道,「它不合邏輯,卻是一道光,一隻能看見外物但看不見自身的眼睛。」

  「我沒興趣再聊了。」她說。

  「我也是。」他又想:我已經看得夠多,也盡力了。她袒露了自己的疑惑。被無知蒙蔽的人是多麼脆弱啊!

  「你什麼也沒有說服我。」她說。

  「這不是我們會面的目的。」

  「那目的是什麼?」

  「看看你是否準備好接受考驗了。」

  「考驗……」她向右歪了歪腦袋,盯著他。

  「別給我裝傻。」他說,「莫尼奧跟你說過。我現在告訴你,你已經準備好了!」

  她費勁地想咽一口唾沫,說:「什麼……」

  「我已經通知莫尼奧,讓他把你送回帝堡。」他說,「下一次碰面,我們就能知道你到底是塊什麼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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