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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33:53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不要製造英雄。」我父親說。
——珈尼瑪之聲,摘自《口述史》
吵吵嚷嚷的艾達荷已獲准面聖。僅憑他在小覲見室跨步走來的樣子,雷托就能判斷出這個死靈已經發生了重要轉變。這種屢見不鮮的轉變雷托再熟悉不過了。面對正往外走的莫尼奧,鄧肯甚至連招呼都沒打一個。一切都按規律走。這套規律真無聊啊!
雷托為鄧肯們的這種轉變起了個名字,叫「自從綜合徵」。
死靈們心中常常會醞釀出一個個疑團來,他們懷疑,自從自己喪失意識那一刻起直到如今的千百年來,一定發生了隱秘之事。這段時間裡人們都幹了什麼?為什麼他們會需要我這麼個老古董?這些疑問擱在誰的心裡都會久久盤桓,難以驅散——更不用說是一個多疑的人了。
曾有個死靈責怪雷托:「你在我身體裡安了東西,我完全不了解的東西!這些東西會把我的一舉一動都通報給你!我無時無刻不受你的監視!」
還有一個指責雷托擁有一種「能隨心所欲操縱我們替你幹事的機器」。
「自從綜合徵」一旦得上就再也無法治癒,雖然能對其加以控制,甚或疏導,但休眠的種子即使受到最輕微的刺激也會甦醒而萌發。
艾達荷在莫尼奧先前站立的地方停下腳步,他的眼睛和雙肩姿態都蒙上了一層漫無目標的懷疑的陰影。雷托聽任緊張氣氛漸漸發酵,靜待其爆發。艾達荷先是緊盯著他,接著環視屋內。雷托認出了這種目光。
鄧肯們永遠不會遺忘!
艾達荷運用數千年前傑西卡夫人和門泰特杜菲·哈瓦特所授之法觀察室內,他感到一陣時空錯位的眩暈。他覺得自己受到了這間屋子的排斥,樣樣東西都不例外——金色的、綠色的、紅得發紫的巨大而蓬鬆的軟墊;圍著雷托的凹坑厚厚堆疊在一起、件件堪稱珍品的弗雷曼地毯;將乾暖的光線裹在神帝臉上,又使四周黑影顯得更陰暗、更神秘的伊克斯仿陽光球形燈;附近的香料茶的味道;還有沙蟲身軀散發的濃烈美琅脂味。
艾達荷感覺,自從特萊拉人把他扔在那間空無一物的牢房裡由露莉和「朋友」接手,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而且太快了。
太多了……太多了……
我真的在這裡嗎?他滿腹疑惑,這真的是我嗎?我在想什麼?
他凝視著雷托紋絲不動的身體,這個黑魆魆的龐然大物如此安靜地躺在坑裡的御輦上。這具巨大肉身越是無聲無息,就越是顯出一股神秘的力量,這股可怕的力量也許會以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釋放出來。
艾達荷對伊克斯使館一戰已有耳聞,但魚言士的說法給這件事套上了一個神跡的光環,讓他看不清真相。
「他飛降在他們頭頂上,痛痛快快地處決了這幫罪人。」
「他是怎麼做到的?」艾達荷問。
「他是震怒的神。」匯報者答道。
震怒,艾達荷想。是因為赫娃受到了威脅嗎?他聽到了傳言!沒有一句可信的。赫娃要嫁給這個大……不可能!不會是可愛而溫婉的赫娃。他在玩某種可怕的遊戲,在考驗我們……考驗我們……這年頭已經沒有真實可言了,除了赫娃帶來的寧靜,其餘全是瘋狂。
當艾達荷把視線轉向雷托的面孔——那張默默等待的厄崔迪臉——他心中的錯位感更加強烈了。他心裡生出一個念頭,假如沿著某條陌生的新思路再動動腦子,能否打破無形的壁障,憶起其他艾達荷死靈的種種經歷?
他們走進這間屋子的時候在想什麼?他們也會感覺到這種錯位、這種排斥嗎?
再使點勁兒想想。
他感到天旋地轉,怕自己會暈倒。
「不舒服嗎,鄧肯?」雷托那無比理性和鎮靜的聲音響起。
「這不真實。」艾達荷說,「我不屬於這裡。」
雷託故意誤解他:「可侍衛通報說你是自願來這裡的,你從帝堡飛過來要求立刻見我。」
「我是說這兒,現在!這個時代!」
「但我需要你。」
「需要我幹什麼?」
「你自己看看,鄧肯。你能幫我忙的地方太多了,你都干不過來。」
「可你的女人不讓我戰鬥!每次我要去……」
「你活著比死了更有價值,你不同意嗎?」雷托咯咯笑了一下,又說,「運用你的智慧,鄧肯!那才是我看重的。」
「還有我的精子,你也看重。」
「你的精子由你自己來決定去向。」
「我不會把孤兒寡母像那樣留在……」
「鄧肯!我說過選擇權在你自己手裡。」
艾達荷乾咽了一下,說:「你對我們犯了罪,雷托,對我們所有死靈——你從沒問過我們的意見就讓我們復活了。」
鄧肯冒出了新想法。雷托瞧著艾達荷,一下子來了興致。
「什麼罪行?」
「哦,我聽見你嘟嘟囔囔說著心裡的想法。」艾達荷憤憤地說,接著把拇指蹺過肩頭指向門口,「你知道自己的聲音能傳到前廳嗎?」
「當我希望被人聽到的時候,的確如此。」但只有我的日記能聽到全部!「不過我想知道自己犯了什麼性質的罪行。」
「曾經有一個你生活著的時代,也是你應該生活的時代。那個時代能發生奇蹟。你知道你永遠也看不到那個時代了。」
雷托眨眨眼,被鄧肯的感傷觸動了。這番話讓他深有共鳴。
艾達荷將兩手舉到胸前,掌心向上,仿佛一個乞丐在乞求明知無法獲得的東西。
「然後……某一天你醒過來,你記得自己快要死了……你記得再生箱……弄醒你的是骯髒的特萊拉人……本來應該是一個新的開始。但沒有。永遠不可能了,雷托。這就是犯罪!」
「我奪走了奇蹟?」
「是的!」
艾達荷放下雙手,在身體兩側攥起拳頭。他覺得自己仿佛獨自站在引水渠的動力水流中,稍一放鬆就會跌倒。
那麼我的時代呢?雷托想,同樣永遠不會再來了。但這個鄧肯不會明白其中的區別。
「你從帝堡匆匆趕回來是為了什麼?」雷托問。
艾達荷深吸了一口氣,說:「是真的嗎?你要結婚了?」
「確實。」
「娶那個赫娃·諾里,伊克斯大使?」
「沒錯。」
艾達荷飛快地瞥了一眼雷托橫臥著的身軀。
他們總要找找我的生殖器,雷托想,也許我該叫人做個東西,一個碩大的凸起,來嚇嚇他們。他差點笑出聲來,不過還是強忍住了。我的情感又一次得到了釋放。謝謝你,赫娃。謝謝你們,伊克斯人。
艾達荷搖著頭:「可你……」
「婚姻除了性愛,還有其他重要因素。」雷托說,「我們能生兒育女嗎?不能。但這種聯姻將具有深遠的影響。」
「你跟莫尼奧說的話我都聽到了。」艾達荷說,「我想這肯定是一個玩笑,一個……」
「說話小心,鄧肯!」
「你愛她嗎?」
「比有史以來任何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愛得更深。」
「那麼她呢?她是不是……」
「她心裡……有一股強烈的同情心,有一種要和我同甘共苦、獻出一切的願望。這是她的天性。」
艾達荷忍住反感。
「莫尼奧說得對。人們會相信特萊拉人的謠言。」
「這就是其中一個深遠影響。」
「而你還是要我去跟賽歐娜交……交配!」
「你知道我的意願。我讓你自己決定。」
「那個叫內拉的女人是誰?」
「你見過內拉了!好。」
「她和賽歐娜像姐妹似的。那個大塊頭!那裡頭究竟有什麼事,雷托?」
「你希望有什麼事?這重要嗎?」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粗人!她讓我想起野獸拉班。你絕對看不出她是女的,除非她……」
「你以前還見過她一回。」雷托說,「那次她叫『朋友』。」
艾達荷不聲不響地盯著他看了片刻,仿佛穴居動物感覺到鷹隼的逼近。
「這麼說你信任她咯?」艾達荷說。
「信任?什麼是信任?」
是時候了,雷托想。他能看見艾達荷的想法在成形。
「信任來自忠誠的誓言。」艾達荷說。
「就像你我之間的信任?」雷托問。
艾達荷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這就是你對赫娃·諾里幹的事?婚姻、誓言……」
「我和赫娃已經彼此信任了。」
「你信任我嗎,雷托?」
「要是我連鄧肯·艾達荷都不能信任,那我就沒人可信了。」
「如果我不信任你呢?」
「那麼我會可憐你。」
艾達荷就像挨了一巴掌。他睜大眼睛,憋了一肚子不滿。他渴望信任別人。他渴望一去不復返的奇蹟。
接著,他的思路似乎突然來了一次跳躍。
「前廳里的人能聽見我們說話嗎?」他問。
「不能。」可我的日記能!
「莫尼奧非常生氣。誰都看得出來。但他離開的時候像一隻溫順的羊羔。」
「莫尼奧是貴族。他離不開他的本分、他的責任。只要用這些東西來提醒他,他就消氣了。」
「所以你就是這樣控制他的。」艾達荷說。
「他自己控制自己。」雷托說著,想起了莫尼奧從備忘器上抬起目光,不是為了得到確認,而是為了進一步喚起責任感。
「不。」艾達荷說,「他控制不了自己,是你在控制。」
「莫尼奧把自己封閉在過去。這不是我乾的。」
「可他是貴族……一個厄崔迪人。」
雷托眼前浮現出莫尼奧蒼老的面容,心想貴族毫無疑問會拒絕履行他最後的職責——急流勇退,隱沒到歷史中去。他一定是被趕走的。一定。從來沒有貴族順應過變革的大勢。
艾達荷繼續問道:「你是貴族嗎,雷托?」
雷托微笑道:「最後的貴族死在我心裡了。」他又想:特權培養傲慢。傲慢加劇不公。毀滅的種子開花結果。
「我可能不參加你的婚禮。」艾達荷說,「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貴族。」
「可你是。你就是使劍的貴族。」
「保羅比我使得好。」艾達荷說。
雷托用穆阿迪布的嗓音說:「因為我是你教的!」隨後又恢復往常的聲音:「貴族有個不明說的責任——教導他人,有時還要靠殘酷的以身示範。」
接著他想:高貴的血統總要走向貧窮,而小圈子婚配又使其愈來愈衰弱。這為擁有財富和能力的人打開了機會的大門。新晉富豪腳踩舊制度登上權力的巔峰,就像哈克南人曾經做到的那樣。
這種現象周而復始一成不變,雷托覺得任何人都應該看出它已經融入了人類的生存模式,這類模式因跟不上時代而早為人類所遺忘,但從未消失。
不,我們仍然攜帶著殘渣餘毒,我必須把它們肅清。
「有沒有一塊處女地?」艾達荷問,「有沒有一塊我能去的處女地,好永遠擺脫這一切?」
「假如有這樣的處女地,也一定是由你來幫我開闢的。」雷托說,「就目前來看,不存在一個別人跟不上也找不到你的地方。」
「你不放我走咯?」
「你願意走的話可以走。其他死靈曾經嘗試過。我跟你明說,不存在處女地,無處可躲。從很早很早以前一直到現在,人類就像被一種危險的黏合劑粘成了團,好比一個單細胞生物。」
「沒有新星球?沒有未知的……」
「哦,我們不斷壯大,但從未分離。」
「因為是你把我們綁在一起的!」他惱恨地說。
「不知道你是不是能明白這個,鄧肯,假如有一塊處女地,不管什麼樣的,那麼你身後的東西就不會比你前方的東西更重要了。」
「你就是過去!」
「不,莫尼奧是過去。他會毫不遲疑地搬出貴族慣用的壁壘,擋住通往處女地的道路。你一定了解那些壁壘的厲害。它們不但能圍住星球和星球上的土地,還能封鎖思想。它們壓制變革。」
「壓制變革的是你!」
他還是轉不過彎來,雷托想,再試一次。
「判斷貴族是否存在,最明確的標誌就是有沒有阻礙變革的壁壘,有沒有排斥新生和異己事物的鐵幕、鋼幕、石幕或其他什麼幕。」
「我知道在某個地方一定有一塊處女地。」艾達荷說,「你在隱瞞。」
「我什麼也沒有隱瞞。我也想要處女地!我想要意外!」
他們已經到了門口,雷托想,卻又拒絕進入。
他預測得不錯,艾達荷迅速換了話題:「你真的讓變臉者在你的訂婚儀式上演出了?」
雷托心頭湧起一股怒氣,緊接著他又對這情緒之強烈生出一股扭曲的快感。他想衝著鄧肯大吼大叫……但解決不了問題。
「有變臉者的表演。」他說。
「為什麼?」
「我希望每一個人都分享我的幸福。」
艾達荷瞪著他,好像在飲料里發現了一隻噁心的蟲子。艾達荷用平板的語調說:「我從沒聽見一個厄崔迪人說過這麼諷刺的話。」
「可就是有一個厄崔迪人這麼說了。」
「你在搪塞我!在迴避我的問題。」
又要爭個明白了,雷托想。接著說:「貝尼·特萊拉變臉者是群聚有機體。個個都沒有生育能力。這是他們自己為自己作出的選擇。」
雷托邊等回答邊想:我必須耐心。一定要讓他們自己去發現。要是我說出來,他們是不會信的。思考,鄧肯。思考!
經過長時間沉默,艾達荷終於開口了:「我向你起過誓。我重視這條誓言,至今不變。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麼、為什麼干。我只能說我不喜歡這些事。你瞧,我說了。」
「這就是你從帝堡趕過來的原因?」
「是的!」
「你現在可以回帝堡了嗎?」
「難道另有處女地可去嗎?」
「很好,鄧肯!就算你的理性有不明白的東西,你的憤怒也會告訴你。赫娃今晚回帝堡。我明天跟她會合。」
「我要進一步了解她。」艾達荷說。
「你應該迴避她。」雷托說,「這是命令。赫娃不屬於你。」
「我一向知道女巫還存在。」艾達荷說,「你祖母就是。」
他腳跟一旋,未作告退,大步沿來路離去。
真像一個小男孩,雷托看著他僵直的背影想,在我們的宇宙中,他既是最老的一個,又是最小的一個——兩者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