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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33:00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無休無止的戰爭使任何時代的社會狀況都大同小異。人們每時每刻都要保持抗擊外敵的警覺性。你所看到的是獨裁者的鐵律。任何新生事物都成了危機四伏的前線地帶——新行星、待開發的新經濟領域、新思想、新設備、新來者——凡帶「新」字的一律可疑。封建制度實已根深蒂固,只不過有時打著政治局或類似機構的幌子出現。世襲就是一條權力延續的路徑。有權有勢的家族總是高居廟堂之上。天界的凡間代理人或其同等地位者手握財富分配權。而且他們清楚必須控制繼承制度,否則權力就會漸漸煙消雲散。現在,你理解「雷托和平」了嗎?
——《失竊的日記》
「有沒有通知貝尼·傑瑟里特接見時間變更了?」雷托問。
隊伍已進入第一道淺谷,接著就是一連串通往艾達荷河大橋的「之」字彎。上午尚未過去四分之一,斜掛的太陽讓幾個大臣脫掉了斗篷。艾達荷同一小隊魚言士走在隊伍左側,制服上已有塵土和汗水的痕跡。陪著皇家隊伍疾行慢跑不是一項輕鬆的任務。
莫尼奧絆了一下,馬上又穩住了身子:「已經通知了,陛下。」調整時間表是麻煩事,但以往的經驗告訴莫尼奧,節慶期間常有臨時變更計劃的情況。他一直備有應急方案。
「她們還在申請設立常駐厄拉科斯的大使館嗎?」雷托問。
「是的,陛下。我還是用老話答覆的。」
「一個『不』字就夠了。」雷托說,「沒必要再提我厭惡她們那股自以為是的宗教味。」
「是,陛下。」莫尼奧與雷托保持著御前隨行所規定的最遠距離。今晨蟲子自我表現得很活躍——那些身體信號莫尼奧看得清清楚楚。這無疑是空氣中的水分造成的。水分似乎總會把蟲子激出來。
「宗教總是導致浮誇專制主義。」雷托說,「貝尼·傑瑟里特之前,最精於此道的是耶穌會。」
「耶穌會,陛下?」
「你學歷史的時候一定看到過吧?」
「我記不清了,陛下。是哪個年代的事?」
「沒關係。研究一下貝尼·傑瑟里特就足以了解浮誇專制主義了。當然,她們並不是始於自我欺騙的。」
聖母的日子要不好過了,莫尼奧心想,神帝打算教訓她們,而她們對此很牴觸。可能會有大麻煩。
「她們有什麼反應?」雷托問。
「我得到的反饋是,她們很失望,但並沒有堅持。」
莫尼奧又想:我最好提醒她們壞消息還沒完。而且她們不能同伊克斯和特萊拉的代表團接觸。
莫尼奧搖了搖頭。這樣會逼她們搞出一些卑鄙的陰謀來。最好警告一下鄧肯。
「它會滋生自證預言,還會給種種醜行披上正當的外衣。」雷托說。
「您是指……浮誇專制主義,陛下?」
「正是!它用自以為是的高牆把邪惡保護起來,將所有對邪惡的批判都阻擋在外。」
莫尼奧始終警惕地觀察著雷托的身體,注意到他在下意識地扭手,龐大的分節軀體也時有抽搐。假如蟲子在這裡現形,我該怎麼辦?莫尼奧腦門上冒出了冷汗。
「它靠故意歪曲的概念來抹黑反對者。」雷托說。
「這麼過分,陛下?」
「耶穌會管這叫『鞏固權力基礎』。這就是偽善的直接根源,而矛盾的言行總是會暴露偽善。他們的言行永遠不一致。」
「這方面我一定要認真研究,陛下。」
「最後,它只能依靠罪惡來統治,因為偽善會導致獵捕女巫之類的宗教迫害,它需要替罪羊。」
「真可怕,陛下。」
隊伍拐過一道彎,山岩間有個缺口,恰好露出遠處的大橋。
「莫尼奧,你在仔細聽我講嗎?」
「是的,陛下。很仔細。」
「我在解釋鞏固宗教權力基礎的某種手段。」
「我聽出來了,陛下。」
「那你為什麼這麼害怕?」
「談起宗教權力總讓我感到不安,陛下。」
「就因為你和魚言士正在以我的名義行使這種權力?」
「正是如此,陛下。」
「權力基礎是一樣非常危險的東西,它會吸引徹頭徹尾的瘋子,他們把攫取權力當成終極目標。你明白嗎?」
「明白,陛下。所以您極少批准政府職位的申請。」
「說得好,莫尼奧!」
「謝陛下。」
「每一種宗教的陰影里都潛伏著一個托爾克馬達[18]。」雷托說,「你沒聽說過這個名字,而我知道,就是我叫人把他從所有記錄里都刪去了。」
「為什麼,陛下?」
「他太醜惡。誰反對他,他就點誰的天燈。」
莫尼奧壓低聲音:「就像那些惹您生氣的歷史學家,陛下?」
「你在質疑我的行為嗎,莫尼奧?」
「不,陛下!」
「好。那些歷史學家死得很平靜。沒有一個人經受過火燒的痛苦。而托爾克馬達酷愛以受火刑者的慘叫聲來取悅他的神。」
「真恐怖,陛下。」
隊伍又拐過一個能看見橋的彎道。距離似乎並未縮短。
莫尼奧再次觀察神帝。蟲子部分雖未顯露更多,但已經夠明顯的了。莫尼奧能感覺到,那不可揣測、殺人毫無預兆的「聖尊」正在釋放一股威脅。
莫尼奧不寒而慄。
這番奇怪的……說教意味著什麼?莫尼奧清楚,鮮少有人能聽到神帝講這些大道理。這既是特權又是負擔。也是「雷托和平」的一個代價。一代又一代人在「雷托和平」的指揮下井然有序地向前邁進。只有帝堡里的核心圈子才了解和平中偶爾出現的那些動盪——每當發生這類事件,就需要動用魚言士去預防暴力的發生。
預防!
莫尼奧瞟了瞟默然不語的雷托。神帝合著眼,一副冥思的神情。這又是一個蟲子的跡象——一個很危險的跡象。莫尼奧不覺哆嗦起來。
雷托能預測他自己那瘋狂的暴力嗎?正是這種對暴力的預測能力讓帝國上下在崇拜與恐懼中戰慄。雷托知道應該將衛兵調動到哪個地方,去鎮壓一場短命的叛亂。在叛亂實際發生前他就知道了。
這種事情就算想一想也會讓莫尼奧口乾舌燥。有好幾次莫尼奧相信,神帝能讀透一個人的思想。哦,雷托還雇用密探。不時有個全身遮蓋的身影暢通無阻地經過魚言士崗哨,登上雷托的塔頂凌雲閣或下到地宮。肯定是密探,但莫尼奧懷疑他們的作用僅僅是確證雷托已經掌握的情況。
仿佛為了加深莫尼奧的恐懼,雷托開口了:「別對我的行事方式苦思冥想,莫尼奧。讓領悟水到渠成。」
「我會努力的,陛下。」
「不,不要努力。另外,你有沒有宣布香料配額不變的消息?」
「還沒有,陛下。」
「延遲宣布。我改主意了。你知道,一定還會有人行賄。」
莫尼奧嘆了口氣。他接受的賄賂已經達到了天文數字。而雷托對這一局面似乎抱著看好戲的態度。
「引蛇出洞。」他曾經說,「看看他們能到什麼地步。你要讓他們以為你是能被拖下水的。」
這時隊伍又拐過一個能見到大橋的彎道,雷托問:「柯瑞諾家族向你行過賄嗎?」
「是的,陛下。」
「你聽沒聽說過一個傳言,說柯瑞諾家族終有一天會重掌大權?」
「我聽說過,陛下。」
「處死那個柯瑞諾人。交給鄧肯去辦。正好考驗他一下。」
「這麼快嗎,陛下?」
「從古至今人們只知道美琅脂能延長壽命。讓他們明白明白香料也會縮短壽命。」
「遵命,陛下。」
莫尼奧心裡清楚這句回答所代表的含義。他心底里有反對意見卻又不能表達出來時,就一律這樣答覆。他也知道神帝不但理解其中的意思,而且會暗自發笑,這讓莫尼奧感到惱火。
「別對我不耐煩,莫尼奧。」雷托說。
莫尼奧抑制住心裡的怨氣。怨氣會帶來危險。造反者個個滿腹怨氣。那些鄧肯在丟命前也都是怨氣越來越大。
「時間在您眼裡的意義跟我眼裡的不同,陛下。」莫尼奧說,「希望我能理解這種意義。」
「你能,但你不會去理解。」
莫尼奧聽出了話里的指責意味,便緘口不語,重又思考起美琅脂問題來。雷托皇帝不常談論香料,他常做的是確定或扣減配額,分發賞賜,或派魚言士接管某處新發現的庫藏。莫尼奧清楚,最大一批香料庫存藏在一個只有神帝知道的地方。在剛進入皇家服務機構那會兒,有一次他被蒙上頭兜,由神帝親自領到那個神秘的所在;在穿過曲曲彎彎的通道時,莫尼奧感覺是在地下。
我摘下頭兜,發現的確是在地下。
此地讓莫尼奧充滿敬畏。這是一間在山岩里鑿出來的龐大庫房,處處堆放著一大箱一大箱的美琅脂,古色古香的球形燈飾有阿拉伯式金屬渦卷。香料在昏暗的銀輝下發著藍光。一股苦苦的肉桂味,不會有錯。附近有滴水聲。他們的話音在岩壁間迴蕩。
「有一天這些全都會消失。」當時雷托皇帝說了這麼一句。
莫尼奧吃了一驚,問道:「到時候宇航公會和貝尼·傑瑟里特會怎麼做?」
「跟現在差不多,不過會更不擇手段。」
環視著這間龐大庫房裡的海量美琅脂存貨,莫尼奧不禁聯想起帝國的現狀——血腥暗殺,公然劫掠,間諜橫行,爾虞我詐。神帝捂緊蓋子封鎖了最壞的消息,但走漏出去的那些已經夠糟糕了。
「誘惑。」莫尼奧輕聲說。
「誘惑,的確如此。」
「之後不會有美琅脂,永遠沒有了嗎,陛下?」
「某一天,我會重返沙漠,到那時我就是香料之源。」
「您,陛下?」
「而且我會製造同樣絕妙的東西——更多的沙鮭——一種多產的跨界生物。」
聽到神帝語出驚人地描繪這一未來景象,莫尼奧顫抖地瞪著他暗黑的身影。
「沙鮭,」雷托皇帝說,「相互糾纏形成巨大的泡狀活體,將這座星球上的水分封存在地下深處,就像沙丘時代那樣。」
「全部水分,陛下?」
「大部分。在三百年裡,沙蟲將再度統治這座星球。一種新的沙蟲,我向你保證。」
「是什麼樣子的,陛下?」
「它將會有動物的意識,而且更聰明。尋找香料風險更大,保存香料就更危險。」
莫尼奧抬頭看洞穴的石頂,目光在想像中穿過山岩來到地面。
「一切又會變成沙漠嗎,陛下?」
「河道將填滿沙子。莊稼將被沙子捂死。樹木將被流動的大沙丘淹沒。死亡之沙將不斷蔓延,直到……直到不毛之地里傳出一個微弱的信號。」
「什麼信號,陛下?」
「新紀元的信號,標誌著造物主的降臨,夏胡魯的降臨。」
「那是您嗎,陛下?」
「是的!沙丘星的巨型沙蟲將從地底深處再次現身。大地將重新變成香料和沙蟲的世界。」
「可人類會怎麼樣呢,陛下?所有的人類?」
「會死很多。大地上的食用植物和茂盛植被都會枯死。沒有了營養,肉畜也都要死掉。」
「人人都要挨餓了,陛下?」
「營養不良和舊時的疾病將在大地上肆虐,只有最堅強的人才能倖存下來……最堅強、最殘酷的人。」
「非得如此嗎,陛下?」
「其他可能的未來會更糟。」
「能跟我說說其他可能的未來嗎,陛下?」
「到時候你自然知道。」
現在莫尼奧在晨光中緊隨神帝奔向奧恩城,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看清了那些更邪惡的可能性。
莫尼奧知道,自己頭腦里的常識性知識對於帝國大部分順民而言並不那麼顯明,它們隱藏在《口述史》里,隱藏在某個瘋癲先知述說的神話與野史之中。這些先知偶爾會在某個星球上冒出來,維持一段難以長久的教主身份。
我知道魚言士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麼做。
他還了解那些惡人,他們會坐在桌旁一面大啖珍饈,一面觀賞同類飽受酷刑折磨。
直到魚言士趕來血洗一番。
「我喜歡你女兒當年盯著我看的樣子。」雷托說,「她一點也不知道我在留心她。」
「陛下,我很擔心她!她是我的骨血,我的……」
「也是我的,莫尼奧。難道我不是厄崔迪人嗎?你最好多擔心擔心自己。」
莫尼奧惶恐地從頭至尾掃了一眼神帝的身體。蟲子的跡象太明顯了。莫尼奧又瞥了瞥後面的隊伍和前方的道路。他們正在下一個陡坡,「之」字彎開始切入將沙厲爾圍合起來的人造懸崖,舉目都是森森峭壁。
「賽歐娜沒有冒犯我,莫尼奧。」
「可她……」
「莫尼奧!你看,這裡藏著生活中的一大秘密。感受意外,讓新事物出現,這就是我最想要的。」
「陛下,我……」
「新事物!難道這不是一個光芒四射、不可思議的詞兒嗎?」
「如您所言,陛下。」
雷托不得不提醒自己:莫尼奧是我所造之物。我一手創造了他。
「你的孩子幾乎值得我花任何代價,莫尼奧。你反對她的同夥,但她也許會愛上其中一個。」
莫尼奧不由向後瞥了一眼衛隊裡的鄧肯·艾達荷。艾達荷瞪圓雙眼緊盯前方,似乎要趕在隊伍到達每一處彎道之前先把狀況看個清楚。他不喜歡這個高崖四立、易遭伏擊的地方。艾達荷前一夜已派偵察兵來此探路,莫尼奧知道現在仍有偵察兵潛伏在高處,但在上橋之前還要經過不少峽谷,沒有那麼多人手全面布防。
「我們還有弗雷曼人幫忙。」莫尼奧此前想寬寬他的心。
「弗雷曼人?」艾達荷不喜歡有關保留地弗雷曼人的種種傳言。
「一旦有刺客他們起碼能報個信。」莫尼奧說。
「你見過他們、要求他們這麼做了嗎?」
「當然。」
莫尼奧沒敢跟艾達荷提賽歐娜的事。以後有的是時間,但剛才神帝說了一件令他煩心的事。計劃有變嗎?
莫尼奧重新將注意力轉向神帝,低聲說:「愛上一個同夥,陛下?可您說這個鄧肯……」
「我是說愛上,不是育種!」
莫尼奧打了個激靈,他回想起自己也是在包辦之下配的種,好一場忍痛割愛的……
不!最好別受回憶的影響!
後來……也有了感情,甚至真愛,只是一開始……
「你又在『撿羊毛』,莫尼奧。」
「請原諒,陛下,可當您說到愛……」
「你覺得我腦子裡不會有柔情?」
「不是這樣,陛下,但……」
「那麼你覺得我沒有愛情和生育的記憶?」御輦突然掉頭朝向莫尼奧,逼得他往邊上一躲。看到雷托皇帝一臉怒容,他頓感心驚膽戰。
「陛下,我請求您的……」
「這具身體也許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柔情,但我擁有一切記憶!」
莫尼奧發現神帝身體上的蟲子跡象越發明顯,已經無法視而不見了。
我已命懸一線。我們都是。
莫尼奧對周遭種種聲響越來越警覺,御輦的吱嘎聲、隊伍里的咳嗽聲和低語聲、路上的腳步聲。神帝呼出的氣息有一股肉桂味。岩壁間的空氣仍帶著清晨的寒意,四處瀰漫著來自河流的潮氣。
是空氣中的水分把蟲子勾出來了?
「聽我說,莫尼奧,這關係到你的性命。」
「是,陛下。」莫尼奧低聲答道,同時清楚他的生死的確取決於自己的注意力,不僅包括聽到什麼,還包括看到什麼。
「一部分的我從來都潛伏在黑暗中,它沒有思想。」雷托說,「但這部分是有反應的。它行動起來不會思考,沒有邏輯。」
莫尼奧點了點頭。他死盯著神帝的臉。那對眼睛是不是已經開始失焦了?
「而我只能讓到一邊旁觀,其他什麼也做不了。」雷托說,「那一部分反應起來可能會要了你的命。但這不是我的選擇。你聽到了嗎?」
「我聽到了,陛下。」莫尼奧輕聲應答。
「那種事是沒有選擇的!你不得不接受,只能接受。你永遠無法明白或了解它。你怎麼看?」
「我害怕未知,陛下。」
「可我不怕。告訴我為什麼!」
莫尼奧一直準備著應付眼前這種危機,現在真的來了,他心裡那塊石頭反而落了地。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取決於接下來的回答。他盯著神帝,思緒飛轉。
「因為您擁有的全部記憶,陛下。」
「是嗎?」
說明答得不完整。莫尼奧搜腸刮肚:「您能看見我們已知的一切……所有這一切的初始狀態——未知的狀態!對您而言,真正的意外……這意外一定是您有興趣了解的某種新生事物?」莫尼奧意識到,這句話本該是斷然的肯定句,一出口卻變成了帶有自我保護意味的疑問句。神帝只是笑笑。
「你很睿智,我要賞賜你,莫尼奧。你想要什麼?」
莫尼奧鬆了一口氣,但其他恐懼又湧上心頭:「我能把賽歐娜帶回帝堡嗎?」
「這樣一來我就要提前考驗她了。」
「必須把她跟同夥分開,陛下。」
「很好。」
「陛下仁慈。」
「我是自私的。」
神帝偏過頭去,陷入沉默。
莫尼奧打量著眼前這具分節的軀體,發現蟲子的跡象已消退了幾分。他總算躲過一劫。接著他想起那些請願的弗雷曼人,又擔起心來。
這是個錯誤。他們只會再一次刺激神帝。我為什麼要准許他們請願?
弗雷曼人會列隊等候在前方的河岸上,他們手裡揮舞著愚蠢的請願書。
莫尼奧不聲不響地趕著路,每邁一步擔憂便增加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