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 〕02
2024-10-01 17:32:55
作者: 王俊
「即使是毒藥,終歸是好處!」張嘯林卻把話倒轉來說,他又振振有詞地道,「月笙,你可曾想到,東洋人來了,可能把全中國都變成從前的法蘭西租界,到了那個時候,你、我、金榮哥還有無數的老弟兄,也許可以再開一個比大公司大十倍、百倍、千倍的大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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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閉上眼睛,嚴肅地說:
「這些種種誘話,都是噩夢!」
「我看你要坐禪入定了哩!」張嘯林非常遺憾地說,「好了,月笙,我們不必再往下談,人各有志,無法相強。歸根結底,我只問你一句:你以為我把心中的話,都跟你說過了嗎?」
「說了。」
「那麼,我也告訴你,」張嘯林一臉苦笑地道,「我要對你說的,就只剩幾句俗話了。你『兩眼不觀井中水,一心只想跳龍門』,謹防『物離鄉貴,人離鄉賤』,『剃頭擔子一頭熱』,我只巴望你不要有朝一日懊悔起來,『熱面孔貼了冷屁股!』」
「嘯林哥,不會的。」
「但願如此。」張嘯林嘆口氣,又扮出笑容來說,「月笙你幾時啟程?讓我為你餞個行吧?」
杜月笙笑笑道:
「八字沒有一撇呢,還早。」
「你我的話都說盡了。」張嘯林不惜重複一遍,「從今以後,不論你我的遭遇如何,我們就算是問心無愧,彼此都很對得起了。」
「嘯林哥!」
「你去忙吧,月笙,」張嘯林忽又和藹可親地說,「我沒有事,還想香兩口。」
杜月笙又捱了一會兒,黯然辭出,回到家裡,他像有了心事,悒悒不樂,久久不語。
4.在天羅地網中離開了上海
11月初一晚上,大家用過了晚餐,杜月笙華格臬路古董間裡,只剩下杜月笙、陸京士、朱學范和徐采丞4個人。
房內氣氛肅穆,大家神情凝重,四人密商,由杜月笙先開口,他說道:
「究竟走不走?如何走?」
陸京士搶先發言:
「先生所說的問題,我認為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怎麼走?」
「當然,」朱學范立刻起而附和,「先生提了如何走,實際上也就不會考慮走不走。」
「談到怎麼走,我有三點意見。」陸京士緊接著說:
「第一,非走不可;第二,大家先把皮包準備好,放在手邊,準備隨時走;第三,要等到最穩妥有利的時機,才可以動身。」
杜月笙則告訴他的幾位心腹,這時日本人千方百計要把他留在上海,國軍撤退的第二天,日方便派一位他的朋友,正式告訴他:
「今天日本軍方請我轉告杜先生兩件事情,第一,東洋人占領高橋以後,頭一件事,便是派一隊憲兵去保護杜家祠,禁止閒雜人等前去騷擾。」
杜月笙說,他曾報以一聲冷笑,說道:
「依我看,這是他們的誘擒之計,他們以為杜月笙要離開上海,一定會去拜祠堂,祭告祖宗,趁此機會,正好把我捉牢。」
來人付之一笑,又道:
「第二件事,據日本人說:沿江一帶日本兵已布置重兵,嚴密防止杜先生等出境,十六鋪和楊樹浦兩邊都有大隊日兵把守。我看他的意思說,如果杜先生從租界碼頭上船,必要的時候,他們會不惜闖入租界,也要阻攔你。」
杜月笙眉頭一皺,就說:
「這麼說起來,東洋人是決心要把我杜某人困在上海灘了。」
來人還是望著他笑,深深地點頭,一會兒,又說:
「東洋人已經開好一張名單。要在下月份成立『上海市民協會』,內定杜先生擔任會長,委員則有王曉籟、陸伯鴻、榮宗敬、姚慕蓮、顧馨一、尤菊蓀等等……」
「好歹叫東洋人死了這顆心,」杜月笙輕輕地一拍桌沿說,「最低限度,王曉籟早就上了船,此刻只怕已經到達香港了。」
說客知難而退,走了。幾個人聽杜月笙詳細說完這一幕,陸京士插嘴問道:
「先生大概都問過了吧,到底還有哪些人,準備撤出上海灘?」
於是,杜月笙將他多日以來,一一勸駕或試探的結果屈指數來:
「金榮哥說他年歲大了,吃不來風霜雨露的顛簸之苦。隔壁頭走火入魔,即使我們動身也還得瞞住他點。廷蓀哥有點遲疑不決,他決意留下來看看風聲。」
朱學范便問:
「顧先生他們幾位呢?」
提起顧嘉棠,杜月笙便得意洋洋地說:
「顧嘉棠、葉焯山他們倒是很難得,他們寧願放棄在上海的事業和財產,決定跟我到天涯海角。」
陸、朱、徐三人讚嘆了一番。杜月笙向徐采丞微微地笑,意味深長地說道:
「依你看,東洋人派重兵扼守楊樹浦和十六鋪,監視租界碼頭,他們的目的恐怕並非在我杜某人一個人身上吧?」
徐采丞也笑了,他坦率地答道:
「自然了,租界裡還有不少大佬不曾走,比如說宋子文、俞鴻鈞,錢新之、胡筆江、徐新六等等,假使能夠生擒活捉,影佐的功勞也不小啊。」
杜月笙聽後,哈哈大笑,然後便掃了一眼跟前的幾名心腹,寬慰他們說:
「因此,你們便不必為我操心了,還有這麼多要人在上海,逃離虎口,戴先生他們一定有穩當妥善的萬全之策。」
說到這裡,杜月笙頓一頓,眼睛望望陸、朱兩人,問道,「現在的問題,就在你們兩個了,京士、學范,你們打算怎麼個走法?」
陸京士答說:
「我早已決定了,先到寧波,再從浙贛鐵路去長沙,轉漢口。學范決定直接到香港。」
「很好。」杜月笙點點頭說,「時侯不早,你們還是各自回去準備。中央政府遷川,我往後必定會到重慶去的。今日就此分別,後會之期,相信不會太遠。」
最穩妥有利的時機,一直等到11月25日。晚上,宋子文一個電話打到杜公館,簡單明了,他只是通知杜月笙說:
「船票買好,法國的『阿拉密司』號,停在法界碼頭,明天晚上上船。」
當日,杜公館家人親信議論紛紛,惟恐日本人派兵或是暗中便衣劫持攔阻,於是,有的人建議杜月笙化裝了再溜上船去;有的人主張多派弟兄沿途布置,還有的主張出現緊急狀況拼死保護,突圍登輪,甚至有人建議宴借重捕房和英法軍隊的力量,請他們在杜月笙登輪前後派兵守衛,宣布戒嚴。
「算了吧。」杜月笙卻一揮右手,不耐煩地說,「我杜某人一不化裝,二不要保護,到了時候,我一個人走。至於戒嚴,最好請你們戒戒隔壁頭的嚴,現在只要「張大帥」聽見你們哇哩哇啦地喊,那我才真的走不成咧。」
杜月笙的這話嚇得眾人不敢言語了。於是他先和妻子兒女道過了別,又對他們陸續赴港做了安排。臨到最後,杜月笙才說出他的苦衷:
「明天我走,上船前後難免要冒三分險,所以我誰也不帶。」
第二天,行前,他又召見了萬墨林、黃國棟,他先問黃國棟:
「你算清楚了沒有?我的負債額一共是多少?」
「老早算好了,只是爺叔很忙,不曾問起。」黃國棟報了一筆數目,人欠、欠人兩抵,杜月笙的虧空數超過200萬元。
萬墨林暗地裡一吐舌頭,卻不料被杜月笙一眼瞥見,他帶笑地說:
「這筆數目很大啊?」
萬墨林聲音洪亮地答道:
「當然了,爺叔,200多萬咧!」
但是,杜月笙卻出人意外地揚聲大笑,他站起來,一拍萬墨林的肩,朗聲地說:
「墨林,你不必擔心。你看好了,這趟我出門,到抗戰勝利了回來,最多換掉一隻金痰盂,就可以把這200多萬的債還清。」
杜門中人將杜月笙的這幾句話反覆咀嚼,私下頻頻討論,大家都弄不懂他這是什麼意思,以為杜月笙其他地方還有金窖。他們哪裡知道,杜月笙終其一生既乏經濟眼光,也無數值觀念。可是他這一次作個預言,8年之後果真兌現,抗戰8年,勝利還滬,幣值一貶再貶,勝利後偽幣兌法幣是兩千對一,旋不久改金圓券,杜月笙還清8年前200余萬巨額債務,拿金圓券折算,真是輕而易舉。
這時,他再問萬墨林一句:
「墨林,這些天來,我陸陸續續關照你的事情,你都記牢了沒有?」
「記牢了,爺叔。」
「那麼我就不必再說一遍了。」杜月笙寬慰地笑笑,又道,「還有許多我一時想不起來、不曾關照你的事件,我也不必多提,總而言之,我在上海的時候,一切事體應該怎麼辦,我不說你也曉得,我離開了上海,不妨照舊辦理便是。」
「曉得啦,爺叔。」
晚上,夜幕降臨了,杜月笙輕裝簡從,微服成行,他只帶一名隨身僕役,一部汽車開到法界碼頭,一路順利無阻。「阿拉密司」號法國客輪燈光爍爍,倒映在黃浦江里,像有無數銀蛇亂閃亂竄。
杜月笙平安無事上了法國豪華郵船,洋茶房鞠躬如也,導引杜月笙到大餐間,裡面燈光瑩瑩,暗香浮動,正當中有一張大圓桌,圍坐一群高冠峨服,雍容華貴的中國大佬要人,他們之間有人偶一回頭,看見杜月笙翩然駕到,於是欣喜萬分地發出一聲歡呼:
「好啊,杜先生來了!」
杜月笙一眼掃去,宋子文、錢新之、胡筆江、徐新六……都是極熟極要好的朋友,於是一一握手寒暄,謙讓入座。一群老友雖然還不曾逃出虎口,卻都是興致很高,不停地發出歡聲笑語。
一會兒,又由杜月笙領頭髮出一陣歡呼,大餐間裡更熱鬧了,因為上海市長俞鴻鈞雖姍姍來遲,但仍及時趕到。
在法國郵輪大餐間裡,在中國大佬要人分別歸房就寢,成千上萬的日本「皇軍」,正在餐風露宿,披星戴月,荷槍實彈地在十六鋪、楊樹浦,沿黃浦江兩岸緊密布崗,虎視眈眈,準備隨時截攔劫持中國留在租界的那幾位大佬,只是他們徒勞無功,非常失望。
第二天早晨「阿拉密司」號啟碇,萬千「皇軍」也只好眼睜睜地望著法國郵船徐徐通過黃浦江,辭離吳淞口,駛入萬頃煙波,駛在浩翰無際的中國東海,直航香港。
5.異域香港,仍然門庭若市
杜月笙在上海紅透半邊天,跑到香港來總歸是個「逃難的」,論交結官府,香港是英國人的天下,杜月笙自上至總督下至當差、警察,一點關係也拉不上。談幫會弟兄,杜月笙倒有一個。即青幫中人,後被稱為「香港杜月笙」、「夜總會皇帝」的李裁法。
他28歲,到香港三四年間剛剛正在往上竄。李裁法自幼敬仰杜月笙,他一生一世都在想向杜月笙看齊,他在上海時曾拜在「通」字輩王妙紀的門下,而在新光大戲院擔任售票,他因新光戲院老闆夏連良的介紹,認識了杜月笙的結拜弟兄、小「八股黨」之一的芮慶榮。李裁法對芮慶榮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很尊敬,杜月笙抵港不久,芮慶榮不久跟著而來,李裁法便與芮慶榮異地重逢,同為一氣,間接也成為杜月笙在香港的一支力量。相反的,杜月笙等人到香港,青幫在港聲勢,自也為之一壯。
日本人在上海布下了天羅地網,結果還是被杜月笙從容不迫,「絕不化裝」而逃出,新憾加上了舊恨,他們便對杜門中人狠狠的報復,使得杜月笙在香港干著急,心急如焚,於是,他又儘量設法讓他要緊的人多逃出來幾個。家人中是姚玉蘭先來,和他在九龍半島飯店閉室而居,長子杜維藩繼而趕到香港不久又回上海,沈月英離不了鴉片煙榻沒來,三樓孫夫人遠遠地去了英國,二樓陳夫人則只在他旅港時期來探過一次夫,視同掌珠的大小姐杜美如跟她母親姚玉蘭往返港滬之間好幾回,杜公館裡最能幹的大媳婦多一半時間留在華格臬路照料一切。
要好朋友來的是張驥先,跟北洋中人交情很深的吳家元,小「八股黨」的頭腦來了顧嘉棠、芮慶榮和葉焯山,杜公館秘書翁左青,後來加上徐采丞介紹的胡敘五。杜月笙分配工作,派翁左青管文電和帳房、胡敘五則專任記室,弟子裡面則召來了沈楚寶、林嘯谷、朱學范、郭蘭馨,還有一個要緊人物張子廉,杜月笙要叫他來從速建立洪門關係。
人馬一撥撥來,場面漸漸打開,開旅館長住房間,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於是杜月笙便派人找房子,作小住香港的打算。這香港杜公館便在姚玉蘭到港以後,設立於九龍柯土甸道113號到115號,雙開間門面,三層樓,恰好與上海華格臬路杜公館差不多。屋主是澳門煙賭大亨,素有「澳門杜月笙」之稱的高可寧,「澳門杜月笙」高可寧有的是鈔票,前些年他一口氣娶了兩位「名兒媳」,一個是葛蘭,一個是尤敏。
張驥先、吳家元、顧、芮、葉等人大家一道住在杜公館。
於1938年1月20日,許世英自駐日大使任內下旗歸國,沒有尋到房子以前,便住在香港杜公館的三樓,居室和張驥先遙遙相對,閒來無事,他臨了八大幅王右軍的聖教序送給杜月笙,杜月笙很高興,懸在客廳的兩壁,往後江南名士,和于右任一齊辦過《民吁報》的前監察使楊千里也被杜月笙接到香港,杜月笙如果有什麼重要文稿、題詞題字,常常要借重他的大手筆。楊千里曾集杜句,為杜月笙題了一副對聯,杜月笙便喜滋滋地掛在客廳中間,聯曰:
三顧頻煩天下計;
一生好做名山游。
楊志雄和楊管北兩位智囊,由於上海方面事務很多,總是在滬港之間來回的跑,楊志雄去了上海,楊管北便留在香港,楊管北要走,楊志雄再來。在杜月笙的帶領下,秦待時、江倬雲、龐京周、毛和源等一般老朋友都接受了杜月笙的忠告,相繼避難香港,這幫人也是杜公館的常客。
這時,杜月笙擔任兩項職務,那是每天他都要做的事情,一個是「中國紅十字會總會」副會長,會長王正廷這時在菲律賓,一切業務全交給杜月笙,杜月笙又交給他的得意門生、「紅十字會」秘書郭蘭馨代拆代行,郭蘭馨便在杜公館三樓右首要一個房間,作為辦公室,長駐辦公。另一個業務是「賑濟委員會常務委員」,主管第9區的賄濟工作;這裡的日常行政事項,杜月笙派他另一得意門生林嘯谷負責主持,林嘯谷在樓下也要了一間房,每天過來辦事。因此,柯士道113到115號杜公館,裡面又設了「中國紅十字會總會」和「賑濟委員會」兩大機關。
賑濟委員會的對面,住的是芮慶榮和吳家元,後來葉焯山到了,芮慶榮的家眷不久也趕來,他搬到德承街去自立門戶,他的那間房便移交給葉焯山,葉焯山仍是在打光杆,這位百發百中的神槍將,一直在香港替杜月笙把頭一道關。顧嘉棠跟芮慶榮兩個,住是住在外頭,每天中午以前,一定會照往先早年的老規矩,準時准刻,到杜公館來向杜月笙哥報到。機密大事他們還是要杜月笙商議參詳。
杜月笙自己一家,不論來了多少人,都住在二樓。
無意間,杜公館仿效了曾國藩的會食制度,每天中午,開一桌飯,人多再加,家人父子,親戚朋友,老弟兄,師爺、秘書還有學徒子、徒孫們,談談說說,聚而食之。菜色不多,卻是極精,因為港滬之間多的是輪船、飛機往來,香港市場買不到的江南菜餚,川流不息送到杜公館,因而使這一幫流浪客減了思鄉之情,餐餐吃得朵頤大快。他們交換消息、商議事體,都在這一餐飯間,輕鬆愉快的進行。
1937年12月16日,中日大戰進行了5個多月,南京陷落兩天後的東京《朝日新聞》發表消息:「中國若願議和,日可停止戰爭。」但是,中國上下已經決心抗戰到底。因為中外人士都認為戰事雖然延長,但是日本必敗!
南京失陷,日本急想結束戰爭,他們授意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向中國提出議和條件,與此同時,進攻蕪湖的日軍第6師團都已經奉令「凱旋」,日本兵歡聲雷動,紛紛將行裝搬回碼頭,結果是日本人議和條件被蔣介石斷然拒絕,於是日方惱羞成怒,1938年1月16日由內閣總理近衛文麿發表聲明:
日本政府今後不以國民政府為談判對手,期望真能與日本提攜之「新政府」成立且發展,而擬與此「新政府」調整兩國國交。
日本致力於製造漢奸傀儡政權,以貫徹其「以華滅華、以華制華、以戰養戰」的政治陰謀。這是軍事進攻以外的另一毒辣險惡新攻勢。1938年初,杜月笙經政府明令發表為「賑濟委員會第九區特派員。」同時,由已升任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副局長、而實際主持局務的戴笠撥給他一筆經費,請他多方設法,派人去把日本矚目的「漢奸」對象,自1926年段祺瑞垮台時分布於平津京滬一帶做了寓公的皖系人物,亦即所謂安福派人,一一的接到香港地區。
杜月笙的這一使命其實並不簡單,因為安福也罷,皖系也好,段祺瑞手底下的人物多半親日。日方操縱漢奸組閣的一紙名單,其榜上有名的,不是跟日本人有公宜,便有私交,而且還各個交情很深。
因為1920年7月14日爆發的直皖之戰,吳佩孚在短短4天之內把段祺瑞的皖系大軍打得土崩魚爛,風流雲散,那般安福要人困在北京,無路可逃,紛紛躲在往東交民巷和六國飯店,但是,英、美、法等各國領事開會決定拒絕庇護和容納他們。這時只有日本使館同意收容他們,這樣安福要人們才得以潛逃而脫險。如今,這一股人投置閒散了將近12年,官癮又相當的大,雖然杜月笙有意營救他們南下,但是,他們自己的心中的願不願意,卻是誰也無法臆測。
於是,杜月笙派吳家元和李擇一,還有朋友朱秀峰與陳蘭,穿梭不停地往來於港滬、港津道上,分別拜訪,再三致意,拍胸保證,秘密安排,居然在敵偽特務嚴密監視檢查之下,從虎口中搶救出來大部分列名漢奸榜的偽朝新貴,使日方費盡心血,威逼利誘擺出來的偽政府「堂堂陣容」,被杜月笙「拉角」拉得台柱盡折,慘不忍睹,只剩下小貓三兩隻。
在這一段時期,經杜月笙之手接出來的日方目標,大名鼎鼎的就有段祺瑞的司法總長章士釗、交通總長曾毓雋、財政總長賀德霖、外交總長顏惠慶、陸軍總長吳光新、臨時參政院副議長湯漪,這許多顯赫一時的北洋皖系大佬,抵達香港之初,大部住在杜月笙的家裡,詩酒留連,日夕盤桓,再加上半個東道主、曾經當過段祺瑞任臨時執政的北京政府第28任國務總理許世英,內閣十大閣員到了六七個,香港杜公館開出一桌飯,儼然是段祺瑞內閣復活了。
6 家道變故,一夜感慨不已
正在這時,突然之間從英國倫敦來了航空信。原來,孫夫人帶維屏和維新兩個兒子負笈英倫,1938年底兩兄弟轉赴美國求學,孫夫人關切國內大局和杜月笙的行止,當她獲悉杜月笙業已逃出虎口到了香港,她便命維屏、維新去美國,自己飄洋過海到香港來探視丈夫。
杜月笙對於孫夫人萬里來共患難,非常高興。隨後孫夫人從1938年到1941年,足有3年隨侍杜月笙之側。
抗戰發生後,杜月笙家庭之中發生的一項變故是沈月英逝世。
沈月英身體一向虛弱,鴉片菸癮又越來越大,整日從早到晚,一榻橫陳,噴雲吐霧,鴉片剝削了她的健康,毒素在加速她的死亡,1938年底,她舊疾復發,衰弱不堪,杜維藩兩夫妻1天24小時衣不解帶的侍疾,一度情勢危急,孝心可嘉的杜維藩還割了股。
晚年時期,沈月英是和杜月笙分了居,杜維藩對他母親之死是非常傷心的。
早在1937年底,杜月笙逃出重圍,隻身抵達香港時,便有不少親友向他忠告,日本人既已對他的門徒、學生採取報復手段,杜維藩和杜美如這一對長子、長女住在上海就有危險。因為誰都知道:杜先生最喜歡的便是大少爺和大小姐,杜維藩之結婚和杜美如之滿月,鋪張之盛,場面之大,向與杜月笙開祠堂、陳夫人過生日相提並論。杜月笙自家曾經解釋他為什麼對這兩個孩子特別鍾愛,因為——
「維藩和美如出世,腳步走得最正。」
這話怎麼說呢?原來,杜維藩誕生於民國五年,從那一年起,黃金榮、張嘯林和杜月笙「三大亨」義結金蘭,打出了十里洋場的大好江山。而杜美如出世,是為民國十九年,杜月笙從這一年起脫穎而出,連升三級,和財金工商、乃至黨務政治都結了不解之緣。
所以,杜月笙聽到親友們的警告,身在客地卻思念子女,這想得他愁眉不展,魂夢為縈。於是,他向上海家中拍出一封封的電報,叫杜維藩和杜美如快到香港來,杜維藩在1938年春匆匆的到香港一趟,不久便因為他母親的病,夫妻兩人雙雙又回了上海。杜月笙心底下極是擔憂,卻是苦於攔阻的話說不出口,他不能留下兒子不許他去娘面前盡孝心,因此一直到1939年9月,杜維藩在上海辦好了他母親的喪事,才戴著重孝,十分沮喪的重來香港。
一到杜公館,當他見到望眼欲穿的父親,又是悲從中來,杜維藩放聲大哭,撲跪在杜月笙的面前。
這一晚杜月笙心情悒悶,他辭卻一切應酬約會,跟杜維藩談了很久的話,傾吐他自己的感慨,同時也撫慰慘遭失恃之慟的大兒子,他曾意味深長地說道:
「當初娶你娘進門,兩夫妻一家一當還是朋友們幫的忙,我沒有正當職業,用錢又松,家裡經常青黃不接,我們一家也只有你娘跟我吃過幾年苦頭。開不出伙食的時候我常在想,只要兩夫妻同心協力,有朝一日混出一個平安是福,窄門淺戶,粗茶淡飯,我跟你娘就此滿足。哪裡想到往後場面越來越大,事體越來越多,一直到現在為止,我們都沒有過過那種衣食無憂、縝密深穩的小家庭生活咧!如今回想起來,越加叫我心裡難過。」
這一夜,父子兩人都覺得是從所沒有過的親近,軍國大計、銀行公司、朋友弟兄、徒子徒孫全拋開了,兩父子間仿佛就只有沈月英悽然帶笑的孤魂正和他們在一起。從沈月英說起,杜月笙又感觸自己的一生,他又談起了許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小時候我從浦東到浦西,水果店裡學生意,每天清早忙到夜晚,老闆給飯錢,只夠到攤頭上吃兩客蛋炒飯,人家食量小,叫一客蛋炒飯還可以喊一碗黃豆肉骨湯,我剛從鄉下來,身體結實,食量大得嚇壞人,一頓兩客蛋炒飯還不夠飽,因此一日到夜肚皮里鬧饑荒。天一亮西瓜船到岸,船老大把西瓜一隻只往下拋,我們這些小夥計在碼頭上一隻只接,做過不久,只要西瓜碰到手,我就曉得瓜好瓜壞,挑一隻好西瓜裝做一時失手,西瓜落地,碎成幾瓣。老闆看見了,跑過來罵兩句,等歇收了工,把地上的碎片揀起,吃蛋炒飯以後,嘴裡面渴,正好拿爛西瓜當湯汁茶水。」
杜月笙悼念亡妻,撫慰愛子。從這以後一改常例,他和兒子、媳婦也一道玩玩。
7 拆了汪精衛的台,卻得了後來致命的病
1938年12月29日,汪精衛從重慶出走,經昆明、潛抵河內,發表通敵求和的艷電,主張停止抗戰,對日謀和。
1939年元旦,國民黨中常會舉行臨時會議,決議:汪兆銘危害黨國,永遠開除黨籍,並撤除其一切職務。5月3日,汪精衛在日本人的嚴密保護之下,由河內直赴上海。他起先住在虹口日本軍區,而當時的上海,有一句口號,那便是「不過四川路橋!」因為一過四川路橋便就離開了租界,到了日本人占領的區域,亦即上海人鄙夷的「歹土」。
汪精衛在四川路橋那邊住了幾天,隨後就搬過橋來,住進了千極斯斐爾路76號,這是一幢寬大幽深的花園住宅,原來是陳調元的產業,日本人將它侵占,撥給汪精衛充作舉行偽「國民黨全國代表大會」的會場,後來便改作汪偽政府的特務機關大本營。
汪精衛所召集的「代表大會」,決議了所謂「和平大計」,「改選總裁及中央委員案」,他們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沐猴而冠,拿日本人「發還」的關稅余金,每個月4000萬元作為經費,收買黨羽,招兵買馬,積極布置成立為虎作倀的傀儡漢奸政權。這時,由於汪精衛在國民黨內地位甚高,許多忠於國民黨的上海市黨部人員和工商金融界人士受了他們的蠱惑,不明真相,貿然附從,這使得敵偽勢力因以變大,而國民黨在上海的組織幾乎為之整個動搖。
於是,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第6部任職的前上海市黨部主任委員吳開先奉命趕赴上海,他身邊攜有國民黨蔣介石致滬上耆彥虞洽卿等5人的問候函件,行政院長孔祥熙寫給上海銀行界領袖李馥蓀、秦潤卿等的私函十餘封;吳開先單槍匹馬,空手亦拳,他悄然地由重慶經昆明、河內而香港,先去探訪杜月笙。
這時,徐采丞充分利用其天時地利與「人和」,已成為杜月笙在上海的方面大將。為了許多機密任務,他經常往來於上海、香港間。1939年10月,徐采丞香港回了上海。不到兩天,杜月笙照例下午過海去告羅士打會客辦公,他正和翁左青、胡敘五商議事情,猛一抬頭,看見徐采丞神色匆匆地推門進來,愕一愕,便問:
「你不是剛剛回去的嗎?怎麼又……」
「有一件緊急大事,」徐采丞坐定下來回答,「不得不原船趕來香港。」
「什麼緊急大事?」杜月笙急急地問。
徐采丞先不答,從懷中掏出一張字條,遞給杜月笙。杜月笙接過來看時,見字條上只有九個字:
「高決反正速向渝洽。」
「高——是否高宗武?」
「是的。」
「這張字條是誰寫的?」
「是黃溯初先生請徐寄廎寫的。」
「黃溯初是哪一位?」
「他是進步黨梁啓超財政經濟方面的智囊,又是老日本留學生,跟東洋人關係很深,從前當過國會議員,抗戰之前做過生意,因為經營失敗,跑到日本去隱居。他是高宗武的老長輩,高宗武從讀書到做官,得到黃溯初的幫助很多。」
「采丞兄,可是你認得這位黃先生嗎?」
「不,黃先生是徐寄廎的同鄉友好。」
杜月笙大惑不解地問:
「這件大事,怎麼會落到我們頭上來的?」
於是,徐采丞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說了。原來,此次他一回上海,剛剛到家,徐寄廎便登門拜訪,告訴他說:高宗武以外交部亞洲司長的身份,起先駐港從事情報工作,他一向抱著「和平救國」的大願,又因為日本前首相犬養毅的兒子犬養健,跟他是日本帝大時代的同學。犬養健在日本情報「梅」機關非常活躍,因此種種緣故,高宗武才成了汪精衛與日方之間的穿針引線人。
「這個人我曉得,」杜月笙打斷了他的話說,「前些時香港華僑日報登過一條消息,隱隱的指高宗武來往上海香港,是在秘密從事謀和。高宗武看了很不開心,揚言要告華僑日報。華僑日報的朋友托我出面解釋,我叫人去跟高宗武說了,這位朋友很義氣,馬上答應了看我面子打消原意。」
「杜先生和高宗武之間還有這一層關係,那就更好了,」徐采丞欣然地說,又道:「高宗武后來跟汪精衛到了上海,一直都是負責辦交涉的重要人物,但是不久他到東京,近衛首相把『中日密約』開出來,他一談之下,發現東洋人所謂的『和約』要比21條還狠。假使簽訂了這項『和約』的話,那麼整個國家民族的命運都要斷送,為此他覺得彷徨苦悶,於是他跑到長崎曉濱村,找到了他敬重的黃溯初,向他討教。」
「是黃溯初教高宗武反正的?」
「高宗武自己早有這個意思,」徐采丞答道,「據黃先生說:高宗武認為他所從事的是和平救國工作,絕不是賣國求榮。黃先生不過鼓勵他,點醒他,答應幫他的忙,代他設法向重慶方面接洽。」
但是,黃溯初因為自己是進步黨人的關係,他對國民黨不無偏見,他在長崎和高宗武相約,高宗武回滬不久也到了上海。徐寄廎和黃溯初是同鄉好友,黃溯初便去找到了徐寄廎,一席密談,最後提起如何安排高宗武反正,要使他平安逃出上海,又得保證國民政府不咎既往,許他將功折罪。徐寄廎一聽之下,當即說道:
「你要找這麼樣的一個人,要麼只有杜月笙。」
黃溯初說杜月笙我雖然並不認得,但是這個人行俠仗義,一言九鼎,卻是有口皆碑,無人不知。他能答應承攬這一件事,我便放心。
杜月笙聽徐采丞說到這裡,岔嘴問道:
「高宗武是負責辦理日汪交涉的人,他若反正,那麼,汪精衛跟日本人訂的密約內容,是不是可以帶得出來,公諸於世呢?」
徐采丞斷然地說:
「那當然沒有問題。」
於是,杜月笙翌然而起,雙手一拍,眉飛色舞地高聲說道:
「采丞兄,這件事情關係抗戰前途,國家大局,確實值得一試。你便在香港住兩天,我乘最近一班飛機到重慶,我要去見蔣委員長,當面向他報告。」
1939年11月5日,杜月笙自香港直飛重慶,進謁蔣介石,請示高宗武反正事宜,應該如何處理?
杜月笙謁見蔣介石,結果他得到委員長的指示:「從速反港,秘密進行。」
杜月笙十分振奮,搭中國航空公司的飛機,興沖沖地離開重慶回香港去。
然而,他所搭乘的這一架飛機飛到半路,竟碰到日本軍機掃射追逐,飛機師為了保全飛機和旅客的生命,拼命盤旋攀高逃脫敵機的轟擊。民航飛機逃,敵機則緊隨不舍,這時民航飛機既沒有空氣調節,又缺乏舒適安全的各種設備,杜月笙在飛機上,一時感到天旋地轉,金星四迸,身子猛烈的搖來晃去,時上時下,鶻起翻飛,這轉得他頭昏眼花,幾乎昏厥,最後飛機爬升到8000公尺的高度,機上不備氧氣,而高空空氣稀薄,杜月笙呼吸艱難,幾度窒息,撐到後來實在受不了,他便眼睛一閉,爽性等死。
幸好,敵機追逐到了8000公尺以上的高度,眼看民航飛機駕駛員翻騰揉升,技術高明得很,再追下去,也是徒勞無功,枉費心機,於是便一個轉彎,飛開去了。敵機放棄了目標,這一飛機人才算是揀回了性命,然而,杜月笙卻特別的慘,他喘息不止,坐不下去,惟有躺在飛機上一路到香港。
香港杜公館的家人、親友、門生、弟子,都在香港啟德機場,佇望杜月笙自重慶歸來,大家談談笑笑,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驀地,有人高聲地一喊:
「不對呀,辰光已經過了,怎麼飛機還沒有到呢?」
一句話提醒了大家,派人到航空公司去問。結果航空公司回答:「我們也不知道。」事實上,他們已得到客機遭日本軍機攻擊的消息,但為免得引起騷動與不安,他們奉命向接機者保守秘密。
時間越過越久,翹首北望,依然不見飛機的影蹤,杜門中人更著急了,有人議論紛紜,有人竊竊私語,終於,機場中人紛紛口耳相傳,說客機受到敵機的襲擊,卻是蒼天庇佑,賴駕駛員的技術高明,已擺脫敵機,毫髮無傷正向啟德機場飛航。
杜公館接機的人才額手稱慶,喊聲:「阿彌陀佛!」航空公司的職員又是神情嚴肅,緊張倉惶地來尋接杜月笙的人,劈頭便說:
「杜月笙先生在高空體力不支,據飛機師的通知,需要準備擔架。」
眾人剛剛歡喜的一顆心又齊齊地往下一沉,連忙找到機場醫護室,尋了兩個抬擔架的工友,飛機一到便搶先衝上飛機,把急喘咻咻,無法起立的杜月笙抬下了飛機。
這便是使杜月笙煩惱痛苦12年,嚴重損及他的健康,最後終於使他難免一死的氣喘病的由來。他在這次敵機襲擊中逃出了性命,卻換來一副百病叢生、經常不適的身體。
在擔架上被抬回家中,龐京周給他打針吃藥,緊急救治。親友、弟子忙得團團亂轉,好不容易使杜月笙喘過氣來了,他臉色蒼白,揮揮手說:
「你們都出去,請采丞留下來。」
在病榻上,杜月笙欠起身軀,跟徐采丞說:
「請你立即回上海,代我辦到兩件事體,第一,請黃溯初先生火速來香港,跟我當面接洽。第二,轉告萬墨林他們,只要高宗武說聲走,便不惜一切代價,務必把他和他的家眷平安無事地先送到香港來。」
徐采丞是在第二天動的身,他回上海,不上十天,黃溯初首先飄然南來,杜月笙大病方愈,親自去迎接。為了安全保密,他又請黃溯初在杜公館下榻。
高宗武的一筆帳都在黃溯初的肚皮里。於是,黃溯初和杜月笙促膝密談,他把高宗武三度赴日的種種經過、中日密約的要點,逐條逐項向杜月笙一一細說。杜月笙咬文嚼字,坦率地說,「這實在太多了,一下子難以記得住。」
於是,黃溯初哈哈大笑,親筆給他寫了一份報告要略,杜月笙歡歡喜喜地雙手接過,他眉飛色舞地說:
「我明天再搭飛機到重慶去。」
姚夫人見杜月笙連日忙碌緊張,飛重慶又飛出了氣喘毛病,心中灼急,又不曉得他究竟忙的是什麼事情?聽說杜月笙才隔了10天又要飛重慶,她心裡擔心得很,便向杜月笙苦勸:
「坐飛機未免太危險了,這一回,您就走河內、昆明,走陸路去,好嗎?」
「不好!」杜月笙打著戲腔,告訴她說,「我此刻恨不能身插雙翅,破空而去!走陸路,那又得十天半個月,怎麼來得及啊!」
但是,杜月笙冒險再次飛往重慶,這次卻帶了龐北周醫生同行,以防萬一。這一趟總算托天之福,安安穩穩,到了重慶,蔣委員長即刻傳見,杜月笙報告完畢,蔣介石便寫了一封親筆信交給杜月笙,請他設法轉交高宗武。
杜月笙得了蔣介石的親筆函件,心知大事已成,當前最要緊的還是迅速採取行動,免得貽誤時機,一著錯,滿盤輸。
第二天他又飛回香港。然後把委員長親筆信交給穩妥可靠的人,秘密攜往上海。接下來,他便是整日引頸翹望,苦等高宗武安然南來。黃溯初也住在杜公館苦苦等候,杜月笙長日陪伴佳賓,好在黃溯初見多識廣,為人又很風趣,天大的事擱在心上,他也是從容自在,談笑風生。杜月笙從黃溯初那邊獲益不少,杜公館上下雖然不清楚黃先生的身份,卻是人人對他尊重而又親近。誰都喜歡聽他聊天,暢談國家前途、天下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