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 〕

2024-10-01 17:32:51 作者: 王俊

  1 步入一生最繁忙緊張的時期

  事業擴充,因水漲而船高,杜月笙聲譽日盛,交遊的範圍也越來越廣,朋友和學生越來越多。但是,正在這時中國的時局急轉直下,進入了另一個時期。

  時間進入1936年底,中日關係空前緊張,華北華中,兩軍嚴陣以待,大戰一觸即發,但是蔣介石大肆叫囂:「和平未到完全絕望時期,絕不放棄和平;犧牲未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犧牲!」因此,這時的國策是「力謀以外交方式調整中日兩國幫交,冀弭戰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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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日本方面卻並不管這些,1936年,外相廣田弘毅提出了舉世聞名的廣田三原則,作為日本侵略中國所應採取的路線,所謂的「廣田三原則」,簡言之為:

  一、中國政府徹底拒絕反日。

  二、中、日、「滿」合作,華北特殊化。

  三、中、日、「滿」共同反共。

  揭開廣田三原則的虛偽面具,實際上,廣田給中國人下的毒藥是「經濟提攜」的誘餌,即利用經濟提攜方式,來推進它的「大陸政策」,完成「日滿支集團」的迷夢。抗戰爆發的前一兩年裡,大多數國人都被這美麗的糖衣所迷惑,以為中日大戰在短暫時期可以避免,借外交途徑可以解決中日問題。

  1936年10月,日方派遣其外務省東亞局局長桑島來華,協助他們的川越大使進行中、日談判。

  1937年初日本「經濟提攜」運動又形成高潮。日本新外相佐藤在眾議院發表演說,聲明日本對華政策是仍然堅守廣田三原則,不放棄既得利益。兩天後,日本又派出了一個大規模的「經濟考察團」,以日本國家銀行總裁兒玉謙次為團長,重要團員中有大日本製糖株式會社社長、政壇要角、戰後曾任外相的藤山愛一郎。

  這一個「經濟考察團」來華,在戰雲瀰漫、低氣壓籠罩下的遠東,可謂舉世矚目,很多人都對此寄予厚望,因為,它的成功,至少可以暫保東方的和平,它若失敗,戰火恐怕就要接踵而爆發。

  中日雙方對此一和戰關鍵的「考察團」,事先有周密妥善的安排。有關方面同意,以日本經濟考察團為骨幹,配合中國的金融工商界有力人士合組一個「中日貿易協會」負責推進「日支經濟提攜事項」。

  擬議中的「中日貿易協會」,分設籌備主任兩人,華方主任委員為華北金融巨子周作民,日方則系日本銀行總裁兒玉謙次。這樣安排,日方又恐周作民不能代表南方的金融工商界,於是他們透過外交途徑,表示希望杜月笙能參加。於是,蔣介石又指定杜月笙為該協會的常務委員,同時,中日雙方都要求他負起「經濟考察團」抵達上海時的一系列聯繫招待工作。

  這一項重要的任務確使杜月笙的聲望為之增進,地位也又提高了許多,然而,這也給他帶來了難以出口的極大痛苦。因為在基本立場上,他是不折不扣的愛國反日主義者,為此他曾有一鳴驚人的表現,另一方面,他更是上海金融工商業者的義務保鏢,大家寄望於他利用地方勢力抵拒外來入侵力量,日本經濟考察團分明是掛著侵略者的招牌而來,政府方而也在戰備不夠充分之際,有意委曲求全,在這種情形之下,全國金融工商業者以至各地民眾都得準備犧牲,「以空間換取勝利」,「以最後犧牲之決心為和平最大努力」,任何人都不能違反既定的國策。但是,杜月笙有多大的權限能夠代表全體商民,在蠶食鯨吞貪得無厭的日本「經濟考察團」對面作迫不得已的讓步?這就是杜月笙莫大的為難之處。

  但是,當兒玉謙次一行抵達上海時,周作民、杜月笙等還是熱烈地歡迎了代表團一行,杜月笙正強顏歡笑,滿腹愁悶。日本「經濟考察團」3月14日抵滬,當天接到了南京蔣委員長的請柬,於是,次日便由周、杜等人,陪同他們晉京,參加蔣委員長的招待茶會。

  在茶會上,蔣委員長說了一通歡迎詞後,強調說: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杜月笙聽到蔣委員長正告「日本經濟考察團」,義正詞嚴的這句話,讓他感到興奮鼓舞,這時,他冷眼旁觀「日本經濟考察團」眾人,兒玉、藤山等聽了蔣介石的這一句訓斥,頓時臉色大變,仿佛有不勝感慨,敢怒而不敢言,這時,杜月笙感到非常之痛快,從此內心中也就暗暗的有了決定:他應設法抵制日本人的經濟侵略。

  當日本經濟考察團回到了上海,杜月笙便開始採取不合作態度,在各項談判中當仁不讓,據理力爭。除此以外,他還請上海大佬,前任總商會長虞洽卿,趁「日本考察團」在滬時期,出席日本商工會議所的一次集會,即席發表演說。虞洽老深明杜月笙之意,在演說中滿口都是經濟提攜必須立於平行互惠的立場的論調,日方大失所望。因為中國政府和人民立場堅定,不容動搖,一致表示「政治問題不獲解決,談不上經濟提攜」,日本人經此碰壁,所能採取的途徑只有訴諸武力,於是圖窮匕見,7月7日,發動了震驚世界的盧溝橋事變。

  抗戰一揭開序幕,吉星文堅守宛平的消息傳來上海,杜月笙同仇敵愾,奮袂而起。這時,他是中國紅十字會副總會長,上海市地方協會會長,又兼上海市臨時參議會議會長,然而他卻並非中國民黨黨員,因此,上海地方協會秘書長黃炎培,來到杜月笙跟前,建議說:

  「上海地方協會的前身,便是抗日後援會。現在全面抗戰已起,前方將士需要上海人民協助很多,後援會應該立刻恢復。」

  史量才事件之後,黃炎培的表現越來越左傾,杜月笙對他早有戒心,如今聽他這麼一說,當下進一步地加以試探,於是他問:

  「怎麼樣的恢復法呢?」

  黃炎培頭頭是道地說:

  「求速效,利用原有班底,只消把機關名稱改過來。求擴大影響,發揮力量,一定要容納各黨各派,各方面人士參加。抗戰是全民的戰爭,不是任何黨派所能單獨應付得了的,譬如杜先生,還有我黃某人,就不屬於任何黨派呀。」

  心裡有數了,杜月笙莞爾一笑,淡淡然地答道:

  「盧溝橋剛剛開火,還不曉得等會又要講和,這件事非同小可,歇兩日看看風色再談吧。」

  他支開了黃炎培,隔不多久,第二位客人到了,這是上海市黨部常務委員兼組織部長吳開先。杜月笙一見名片,連聲請進,兩人分賓主坐定,吳開先約略分析了一下當前形勢,他認為七七的槍聲已為全面抗戰揭開序幕,中、日問題惟有付之一戰,因此,他向杜月笙請教,應該如何發動民眾組織,支援前線將士。杜月笙靜靜地聽他把話說完,馬上流露出興奮的神色說:

  「我認為這件事應該由上海市黨部出面領導,發動全上海民眾團體,組織上海市抗敵後援會。」

  頓一頓,他又果決地說:「全上海只許有這一個抗敵後援會,市黨部只管積極領導進行,我一定盡全力協助。」

  杜月笙和吳開先商定原則以後,他一再強調絕不允許任何人另起爐灶,分散力量,他的表示不但提高了吳開先的警覺,而且使他衷心感激,認為杜月笙能夠摒棄黃炎培這個幾十年的同鄉、老友,而凡事以國民黨的利害為前提,此一情誼對於他個人以至國民黨都是極可珍貴,令人感動的。

  為了爭取時間,杜、吳兩人立即採取行動,兩人就在華格臬路杜公館客廳里,擬出了一紙名單,並且登時命人善寫請帖,分頭投送。這份請柬由杜、吳兩人具名,邀集上海市聲望最高、潛力最厚的大好佬們,第二日上午,在愛多亞路中匯銀行開會,商討重要問題。

  第二天早晨,黃炎培還在籌思如何說服杜月笙,中匯銀行的會議室早已冠蓋雲集,高談闊論,迅即順利無阻的正式成立「上海市抗敵後援會籌備會」,當場推定杜月笙、潘公展、錢新之、虞洽卿、徐寄廎、黃涵之為主席團,尚且議決在3天以後,召開大會。

  等到黃炎培那邊得到消息,木已成舟,左派人物在抗敵後援會中一概榜上無名,被拒之門外了。

  3天以後舉行成立大會,到了各界代表好幾百人,當場選出了121位委員,再由委員複選常務委員35名,說來也是湊巧,「一·二八」事變時的抗戰後援會者秘書長陶百川剛好學成歸國,如今又正好當選,秘書長之職又正好原璧歸「陶」。

  大會決定設立籌募、供應、救護、宣傳等各委員會,大家七嘴八舌,鬧哄哄地在推舉負責人選,杜月笙不耐煩,站起身來高聲說:

  「抗敵後援的事體要自告奮勇,讓我杜某人先來自告奮勇,各個委員會裡頭,最難做的大概是籌募委員會了,這一個就由我來!」

  等一會兒,不曾看見有第二位自告奮勇者,於是杜月笙又在喊:

  「第二難的就要算供應委員會了吧,新之兄,你來做這個,好嗎?」

  錢新之只好笑著點頭,表示接受。

  大會組成,人員推定,杜月笙說:

  「支援前方,等於救火,不能耽擱一刻,我們要立刻開始辦公。但是,問題來了,辦公所需要的經費呢,市黨部沒有這筆預算,即使有,數目太大也難以負擔。杜月笙說要銅鈿容易,成立初期的一切開支,由我杜某人一個人負責墊出。」

  不久,上海各界一致熱烈支持抗戰,掀起比「—·二八」事變時期更為盛大壯闊的捐獻浪潮,捐款之勢如風起雲湧。秘書長陶百川查查帳目,發現杜月笙私人墊付的經費數值已不在少,因此遵照前議,從捐款中提出一部分撥還,杜月笙一看那張支票,登時退還,他說:

  「市民捐款是為了抗敵勞軍的,我杜某人哪能可以在這裡面扣帳?」

  說得大家都笑了,告訴他說:

  「那杜先生也不能白墊這些錢呀?杜先生既不肯收,帳上也不便處理,要不然,就移作杜先生的捐款吧!」

  杜月笙這才點點頭說:

  「做捐款可以,不過,不必寫我的名字。」

  「不寫杜先生捐的,寫誰呢?」

  想了想,杜月笙決斷地答道:

  「就寫常務委員會捐助!」

  打仗、要錢,而且要花大錢。正當杜月笙在為抗敵後援會的事,忙碌緊張,席不暇暖,一日,華格臬路到了貴客,財政部長宋子文來找杜月笙商量,政府決定發行50000萬元救國公債,財政部已經組成一個「勸募委員會」,辦公地點,必須設在上海。

  「宋部長,」杜月笙脫口而出地說,「要辦公地點,不曉得我杜美路那幢新房子夠不夠用?」

  「足夠了。」

  「那麼,我立刻騰出米,捐給勸募委員會用。不管用多久,杜某人分文租金不收。」

  接下來,宋子文和杜月笙商談一個更重要的問題,上海一地公債應該如何勸募?杜月笙深思熟慮,他建議:

  「募公債,當然是越多越好,這一次,最好方面廣點,工商界的朋友,希望他們儘量認購,上海市民也要普遍的買。」

  宋子文對他的建議表示讚許。於是,杜月笙便一口氣成立了兩個勸募隊,上海市民勸募總隊長由他自己擔任,上海商界勸募總隊長則推上海總商會長王曉籟,後來王曉籟說他一個人「抗不住」,向杜月笙請救兵,杜月笙便一腳跨過去,兼了商界勸募隊的副總隊長。

  七七事變以前,中國駐日大使杜月笙的老朋友許世英回國述職,不久他生了病,正在就醫時期,大戰爆發,中、日交涉劍拔弩張,7月13日他奉命帶病返任。杜月笙聞訊,馬上趕到北站迎接,然後一直送他到駛赴日本的海輪上。這時,江上風清,微波不興,懸太陽旗的軍艦就在附近停泊,許世英絕口不提他赴日交涉有否成立和議的可能,只是意味深長地說:

  「恐怕你又要大忙特忙一陣了。」

  杜月笙明白許世英的暗示,他不禁慷慨動容,眉飛色舞地答道:

  「我今年剛50歲,年富力壯,身體對付得過去,只要國家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杜某人必定萬死不辭!」

  4天后,7月17日,蔣介石在廬山發表聲朋,指出盧溝橋事變後,日本軍閥的猙獰面目亦已全部暴露,他們增派大軍發動猛攻,向華北各地狂轟濫炸,宣布中國對日宣戰。7月底,北平陷落,8月初,上海形勢緊張,先鬧了一次水兵失蹤又被尋獲的挑釁醜劇,8月9日,當全國各地軍政要員,紛紛赴京共赴國難,舉行軍事會議聲中,風雲險惡的上海終於響起了槍聲,日本海軍陸戰隊的一官一兵,乘坐汽車,準備強行沖入虹橋機場,被機場衛兵制止,雙方發生槍戰,兩名日本官兵當場擊斃,國軍陣亡一人。

  於是,8月11日,27艘日本軍艦開進吳淞口,擺好備戰姿態,威脅中國撤退駐防上海的保安隊。從這一天起,上海人開始知道戰禍已不僅不可避免,而且迫在眉睫了,閘北成千上萬的居民攜帶箱籠細軟,像潮水般地湧向租界,人潮淹沒了街道,遍地都是棄置的家俱行李,汽車被迫停在街心,湧進租界的難民越來越多,租界無法全部接納,於是絕大部分的人只有餐風露宿,抱著不曾打開的鋪蓋,睡在水泥地上。杜月笙督飭租界的慈善團體,竭盡一切力量,進行救濟。

  8月13日,淞滬大戰爆發。「一·二八」之戰中力抗日軍的國軍勁旅中,87師王敬久部扼守江灣新市區,88師孫元良部則進駐上海北站,明晃晃的刺刀和隔陣的日本兵針鋒相對。

  駐上海的日本海軍陸戰隊6000人,從天通奄鋼筋水泥、金湯鐵池般的兵營出動,9時15分,分兵兩路,向江灣及閘北兩地的國軍挑戰,日軍一開頭便使用立體戰術,飛機濫炸,大炮猛轟,繼之以列隊衝鋒,第一天,我軍奮身反撲,越戰越勇,用手榴彈和刺刀壓迫敵人節節後退。

  14日掀起了滬戰的高潮,使上海人一時拍手歡呼,一時悲泣哀號,早上,報紙出了號外,日本空軍從台灣松山機場起飛,轟炸中國空軍基地杭州筧橋,經我飛機起飛迎擊,一舉擊落敵機9架,造成0∶9空前絕後的輝煌勝利,捷報傳來,上海市民雀躍三千,興奮若狂,奔走相告。因此,當天下午我戰機飛臨上海上空,轟炸敵軍根據地公大紗廠,虹口一帶,以及停泊黃浦江中的日本旗艦「出雲號」時,上海人全然忘了自身的危險,爭先恐後,萬人空巷的到江邊觀戰。中、日戰鬥機、轟炸機在租界以外的空中鏖戰,上下翻飛,落彈如雨,一會兒虹口被炸,騰起了千百丈高的烈焰濃煙,一會兒浦東的美孚油庫中彈,團團煙霧瀰漫江面,觸鼻的濃煙被江風吹到了浦西來,沒有人躲得過它的侵襲,好幾百萬人全在嗆嗆咳咳。

  在虹口、閘北,87師和88師大發神威,多次發起衝刺,使東洋水兵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包圍圈漸次的縮小。

  這時杜公館電話機也一直響個不停,好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國軍第36師宋希濂部和第98師夏楚部即將開到;4個師的主力部隊一起努力,有望將6000敵軍全部包圍而加以殲滅。

  正在歡天喜地,額首稱慶,突然之間傳來天崩地坼的巨響,華格臬路杜公館房屋搖搖晃晃,玻璃窗嘩啦啦,嚇得杜月笙以及眾人臉色發白,目瞪口呆,萬墨林剛一清醒,立刻便去接電話問出了啥個事情。哪曉得他的問話還不曾說完,接著又是一聲轟炸,天搖地動,令人失魂落魄,萬墨林手中的電話聽筒差點兒被震落到地上,他一疊聲地問訊,等到對方答覆過後,他來不及掛上電話便高聲大叫:

  「爺叔,不好了,大世界門口落了一顆炸彈,炸死了不曉得多少人!」

  杜月笙勉定心神,疑惑不已地問:

  「是一顆炸彈?還是兩顆?」

  於是,萬墨林再撥電話,又去打聽,這一次,消息得來詳細得多了,他報告說:

  「爺叔,是一架中國的飛機,受了傷,飛過租界,一共落下來兩顆炸彈,頭一顆落在大世界,炸死了1000多人,第二顆落在大馬路外灘,也炸死了好幾百個!他們說那兩處地方正是血流成河,屍積如山,慘極了!」

  這便是淞滬之戰第二天的一大悲劇,正因為中國軍隊打了勝仗,租界馬路上人山人海,居民們都出來看熱鬧,歡歡喜喜地像是過年,不料受傷的戰機失去控制,所攜炸彈自動墜落,造成了兩千餘人的重大傷亡,使上海人樂極生悲,啼笑皆非。但是,上海同胞的愛國熱情空前高漲,他們抹去眼淚,態度更加堅強,他們沒有埋怨,相反的都在稱頌那位不知名的空軍英雄。因為他冒著機毀人亡的危險,強使那架受創的飛機飛越人煙稠密的租界和市區,如果他跳傘逃生,任讓飛機墜降,那更不知要帶給上海人多大的災害。

  8月15日,滬戰的第3天,日本軍機全面出動,猛炸京滬沿線,閘北虹口戰況空前激烈。正在這一天的晚上,華格臬路杜公館,到了一位神秘而又極不尋常的貴賓,使杜月笙欣喜莫名,矍然而起,一疊聲地在喊:「戴先生,請進,請進!」

  於是,這位貴賓笑容可掬地被請進客廳,他中等身材,一舉一動充滿活力,高額,兩道劍眉,有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誠摯而熱情,馬臉上鼻大、嘴闊,天庭特別的飽滿。他便是戴笠,字雨農。從那一天他和杜月笙緊緊地握手以後,成為杜月笙最親密的戰友,如手足般的至交。戴、杜的結合,並肩作戰,使他們兩人對於抗戰貢獻出莫大的力量。

  戴笠,原名春風,又字征蘭,浙江江山仙霞鄉人。

  抗戰前夕,戴笠所領導的軍統規模已很龐大,軍統人員的活動範圍從都市大城市直到邊陲村鎮,乃至海外各地。日本軍方特意給他們起個名字,叫「藍衣社」。

  杜月笙和戴笠肝膽相照,都是至性中人,他倆之間結識甚早,早在上海灘,杜月笙對與戴笠便有過交往。現在,他和戴笠分賓主坐定,數語寒暄,戴笠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然而,這卻使杜月笙大為猶豫。

  因為戴笠指手畫腳,侃侃而談,他所提出的請求和計劃,使做了半輩子太平紳士、社會領袖的杜月笙聽來,太瘋狂、太大膽了,幾乎是瘋人所為的事情。

  原來,就在不到半月之前,戴笠在天津憑几則電令,無中生有,組成了一支2000餘人的軍隊,擁有長短槍700多枝。抗戰爆發後,戴笠也電令軍統天津站長王新衡設法組織「便衣隊」,在敵軍占領地區從事襲擊敵軍。由於愛國青年的同仇敵愾,紛紛自動投效,不數日間便成立了兩千多人的勁旅,這一次的成就激發了戴笠的雄心壯志,他親赴上海拜訪杜月笙,想用「別動隊」的名義,在上海擴大範圍,建立一支人數更多、力量更強的新軍。

  戴笠極其興奮,滔滔不絕地向杜月笙透露他的驚人計劃,他希望這支新軍能有足夠的兵力,分布於滬西、浦東和蘇州河一帶,正式協助盟軍作戰。杜月笙知道這一地區是如此的繁複和遼闊,忍不住打斷了戴笠的話,他試探地問:

  「戴先生所講的足夠兵力,大致需要多少人呢?」

  戴笠回答簡潔而乾脆,斷然地說:

  「最低限度,要1萬人。」

  杜月笙聽了,不禁倒抽一口冷氣,一下子要組成1萬大軍,談何容易?如果是打歸打,吶喊助威、聚眾滋事,憑杜月笙在上海工、商兩界的龐大勢力,白相人地界的無上權威,莫說萬兒八千,便要十萬、八萬的人馬,也是叱嗟可辦,然而戴笠卻是要編組軍隊,在頑強敵人的大炮機槍飛機炸彈之下,叫上海灘上吃油著綢、紙醉金迷的少年兒郎脫下便服,著上軍裝,長期離開家庭,別妻離子,不經訓練就上火線去打仗。杜月笙就是自己能豪情氣慨不改,脫得下這件長衫,再去當一名中將少將,可是,他能拖得動上萬兒郎不惜拋頭顱灑熱血為國犧牲嗎?

  戴笠看他沉吟不語,遲疑了一下,又更加重語氣地說:

  「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抗戰前途,與此大有關聯,所以,我離開南京以前,已經跟蔣委員長請示過了。委員長認為事在必行,他並且答應,所有的番號、軍械、彈藥、糧餉,都可以由中央頒發。」

  一聽中央,一聽蔣委員長,杜月笙眼前一亮,與此同時,心中也做了決定。既然戴笠極力主張,蔣委員長也認為事在必行。那麼,不管成功與否,結局如何,就惟有儘量的朝這個目標去做才行。

  但是,他還不敢肯定地答覆,先說道:

  「既然這是一件大事,那我們就得多找幾位朋友,分頭設法去讓大家幫忙。」

  「杜先生這個話說得很對。」戴笠劍及腹及,行動敏捷,答話時便已掏出了紙筆,「我們彼此商量,開一個籌備者的名單出來。」

  兩個人湊在一起,有商有量,不多一會兒,便開出了一張洋洋大觀的名單,政界的要人,有上海市長俞鴻鈞、新任廣東省主席吳鐵城、金融工商界的貝祖貽、錢新之,軍警兩界的則有吉章簡、蔡勁軍,杜月笙、戴笠都是當然委員,此外再拉上了一位杜月笙的老朋友,精通戰略、擅長指揮大軍作戰的劉軍長——劉志陸。

  名單擬好了,戴笠很高興地搓搓手說:

  「準備的地點,暫時就設在三極無線電學校。」

  三極無線電學校便在法租界辣斐德路,距離杜月笙、姚夫人的住處不遠,這個安排對杜月笙來說當然是很方便的了。

  談到行動隊的編制和人員的募集,戴笠條分縷析,輕鬆地說:

  「杜先生,募集1萬人馬,其實並不太難。我說的5個支隊和1個特務大隊,把在京滬一帶負責情報和行動工作的人員集中起來,編一支隊一特務大隊,綽綽有餘。還有正在受訓的高中以上學生,要他們投筆從戎,自動參加,我想得個兩三千人,應該沒有問題。照這樣算起來,杜先生你這邊只要號召個六七千人,編成3個支隊,就盡夠了。」

  這說得杜月笙也興奮起來,他馬上答道:

  「剛才我也想到了的,上海各區的保衛團,有人,也有槍,而且多少受過一點訓練。他們的團長,多半是我的學生,譬如說閘北保衛團團長洪雁賓,吳淞保衛團團長唐承宗……叫他們去問問保衛團的弟兄,願不願意參加?我想,找個千把人或許不是問題。」

  「對呀!」戴笠歡喜得一拍掌,又提醒他說,「杜先生,你莫忘了,你還有兩員大將。」

  「哪兩個?」

  「陸京士和朱學范。」

  「啊!」杜月笙恍然大悟,當下便說,「戴先生的意思是到工人中間去徵集?」

  「當然了!」戴笠說得很有把握,「上海工人有100多萬,他們大都是愛國不肯後人的,請陸京士他們站出來一號召,集合幾千人,那還不是言話一句。」

  8月15日,杜月笙、戴笠的一席長談,便這麼奠立了「蘇浙行動總隊」、「忠義救國軍」的成立基礎,同時也締結了杜、戴兩人生死不渝的真交情,使戴笠成為杜月笙一生之中最親密摯切的好朋友,同時,更重要的,由於這一次會,竟使行年半百的杜月笙,在他往後的14年生命中,命運與前程,全部為之丕然改變。

  經過杜月笙、戴笠的一致努力,他們在短暫的一兩個月中,完成了中國歷史上破天荒的奇蹟,一支出生入死,百鍊雄師在指顧之間會卒成軍,人數1萬還超過了800人。隨後這一新編勁旅,分別由蔣介石頒給「蘇浙行動委員會」,和「蘇浙行動委員會別動隊」的番號。行動委員會設3位常務委員:杜月笙、戴笠、劉志陸,15位委員,杜、戴、劉和負責籌備諸人之外,又加上了財政部長宋子文,軍方的俞作柏、張治中,此外還有杜月笙硬拖進去的嘯林哥——張嘯林。由於張嘯林在抗戰初起時便不斷的發出頹廢悲觀論調,使杜月笙對他更為關切,防患未然,杜月笙的想法是先把他的名字列入委員名單,免得他果真落水當了漢奸。

  這時,閘北、江灣,中日大戰打得如火如荼,天崩地裂,整個上海灘一天到晚都聽到隆隆的炮聲和咯咯的槍響,抬頭一望,便是烈焰騰霄,濃煙蔽天。悽厲恐怖的戰爭景象使上海灘500萬人觸目驚心,同樣的也讓他們熱血沸騰,義憤填膺。杜月笙自八一三戰幕揭開,他便步入一生中最繁忙緊張的一段時期,每天從早到晚,由晚入夜,他有數不清急於晤面的訪客,也有無其數的事物在等待他決定和處理。別動隊的成立和編訓急如星火,救國公債的幕集也勢同燃眉,抗敵後援會裡百事如麻,從腦滿腸肥、日進斗金的大老闆,到三餐不繼,形容枯槁的黃包車夫,他們人人涌躍輸將,各個爭先捐獻,黃金美鈔,法幣銅板,醫藥用品,毛巾肥皂,把所有的「後援會」辦公地點堆成了五花八門,無所不有的百貨公司。這許多慰勞物品和金錢,都必須逐日統計公布,並且送上前線。

  2.日本人拉他,杜月笙避居公寓

  正當杜月笙毀家紓難,參加抗戰,把支援前線、推銷公債、編組新軍的工作幹得有聲有色,勁頭十足時,日本軍要、特務頭腦、親日人士和準備刀口舔血、混水摸魚的漢奸卻依然想得出法子,找得到空檔,對杜月笙施以威脅、利誘。他們百計糾纏,想盡一切方法,不惜一切代價,想拉籠杜月笙,從而利用他在上海灘深厚的力量,幫助他們早日占領上海,徹底有效地統治並運用遍地黃金的上海灘。

  拉攏正在一心抗日的杜月笙,乍聽起來,這簡直是痴人說夢,與虎謀皮,像個不近情理的笑話奇談。但若認真分析起來,大風起於萍末,每一件事情的發生必定有其背景與起因。日本人侵略中國,有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上海灘上有一個路路皆通、無往不利的杜月笙,日本人早就百計籠絡,希望拉他過去大加利用,上海的日本總領事館,日本陸軍部、海軍部的特務機關,甚至於都每月列出經費預算專做杜月笙的工作,派人窺伺刺探、跟蹤調查,將杜月笙的交往情形、生活狀況列成專案,經常分析研判,向上級提出報告,作為爭取杜月笙的參考資料。

  日本對外侵略的主張分為三大派系,文人政客認為對中國應自經濟侵略入手,進而掌握一切的人力、物力資源以及龐大的市場。海軍覺得中國已是日本的囊中之物,不必浪擲兵力,挑起戰火,他們主張向南洋和美國進軍,認為日本陸軍應該專為對付蘇聯而用。陸軍以少壯軍人和關東軍係為中心,堅決主張先解決中國問題,取得廣大的人力、物力資源,充作侵略全球的基礎。

  因此,日本海軍對於挑起中日之戰並不熱衷。就在抗戰前夕,日本海軍軍令部長永野修身,從日內瓦回日本時途經上海,他曾由翻譯官和日本駐滬總領事陪同,到法租界華格臬路,登門拜訪杜月笙。

  當時,杜月笙非常驚訝,因為這位日本海軍大將竟是專程前來眼他談生意。永野修身推崇杜月笙在金融工商業方面的「長才」,「推心置腹」地說:「以杜先生的聲望和才能,應該放開手來做大買賣。」

  杜月笙遜謝地說:「一來自己眼高手低,不是經營大事業的材料,二來做大買賣需要大本錢,我沒有這個能力。」

  於是,永野修身便立刻提出實際方案,他這個方案是足以令人疑信參半、驚喜交集的,他說:「日方準備投資日幣3000萬元,和杜先生開一家『中日建設銀公司』,我們所以這麼做的目的,就是要把宋子文所辦的『中國建設銀公司』的生意搶過來。」

  永野修身的提議大膽已極,但也非常切合實際,他為杜月笙描繪美的遠景:上海有日本海軍的機關,駐軍也是海軍陸戰隊,倘使說得更明白一點,日本陸軍的勢力在東北與華北、華中、華南則屬於海軍的,以日本海軍艦隻與陸戰隊,加上受他們操縱指揮的僑商和浪人,配合杜月笙在上海的廣泛人緣,深厚潛力,莫說「中國建設銀行」不足為懼,甚至他們能夠掌握整個華中和華南的資源和貿易,倘若以發財而論,這一個機會實在是空前難有的。

  儘管永野修身說得舌翮蓮花,天花亂墜,杜月笙也曉得他有誠意,而且所說的話也是真的,但是他始終保持禮貌的態度,微微而笑,凝神傾聽。等到永野修身把所有的話說完,杜月笙非答覆不可了,他卻是眉頭微皺,連聲苦笑地搖著頭說:

  「我是中國老百姓,無錢無勢,永野部長先生未免太抬舉我了。」

  於是,永野修身趕緊聲明,他所說的都是由衷之言,希望杜月笙不要禱詞推託,說兩句客氣話敷衍了事。這樣,豈不是辜負他一片誠心了嗎?

  逼著要攤牌,杜月笙只好這麼說了:

  「一個中國老百姓,去跟外國的政府機關合資開辦公司,這恐怕有點不合體制吧。」

  誰知連這個說法都不能使永野修身知難而退,因為他還備有十分遷就杜月笙的第二套方案,那便是由杜月笙自己出面組建一家規模宏大的銀行公司,其所需資金,則全部由日方供給,銀行公司經營方法和日本海軍方面的暗中助力全部按照剛才所說的辦。

  杜月笙簡直無詞推諉了,只好虛晃一槍,暫且避過這事,他說:

  「這是一件大事,請永野部長給我一段時間,容我詳加考慮。」

  幾日之後,他派人去拜見日本海軍驗滬武官,請他轉告永野修身:

  「前此談,極感盛意,惟礙於國家民族主義,未敢從命,歉仄之處,伏祈鑑諒。」

  「八·一三」滬戰既起,日本特務人員千方百計地遊說勸促杜月笙,甚至對他糾纏不休,利誘不行,又進行恫嚇威脅,小角色施盡解數,無計可施,則更派出一等一的高級軍政要人出面。日本人仿佛已下定決心讓杜月笙留在上海,幫助他們統治這即將陷落的中國第一大都市。

  但是,他們低估了杜月笙的愛國熱誠,並且又將杜月笙對他安身立命所在的大上海之戀估計太高,他們認為杜月笙絕不會離開他的根據地——上海,捨不得放棄他在上海擁有的「龐大」事業。

  更重要的日本人根據情報資料顯示:杜月笙經濟拮拘,債台高築,1937年8月間,他積欠各銀行和私人的款項,業已高達300余萬元。

  於是,日本人對杜月笙「絕對走不了」的判斷深信不疑,同時多方面的下功夫,遊說杜月笙投日。由於許多二等腳色遊說失敗,曾經當過張作霖的顧問,日本關東軍重要角色板西利八郎,居然高軒蒞止,光臨杜寓。

  板西一連拜訪杜月笙好幾次,利用他在日本軍部的崇高地位和顯赫聲勢,他當面對杜月笙等許諾:一旦皇軍完成占領上海,他將給予杜月笙許多重大的政治、經濟利益。

  杜月笙起先和板西利八郎虛與委蛇,凡事避免正面答覆,漸漸的,杜月笙的太極拳越打越不著邊際,於是板西一怒而去。

  利誘失敗,再繼之以威迫,緊接著板西不斷登門拜訪的是換穿便裝、相貌堂堂的土肥原賢二。這個日本侵華的急先鋒,心黑手辣,殺人如麻,他是日本特務的開山祖師,從東北而熱河,而冀察——天津,豐臺、冀東和香河,凡是他所到的地方,要不了多久必有重大災禍。在華北一帶,土肥原這個名字,大有止小兒夜啼之威。土肥原綽號亞洲的勞倫斯,他當過日本駐東北特務機關長、第5師團旅團長,1937年7月中日之戰爆發,他高升為日本大本營特務部長,軍階是中將,土肥原中將隨著滬戰南下,他鑑於板西利八郎的軟功失敗,因而在杜月笙面前唱起大花臉甬色來。

  土肥原一進門,開頭便指出杜月笙沒有離開上海的可能,他聲勢洶洶地說:「即有可能他也斷然不會允許,他將竭盡一切努力,截斷杜月笙離開上海的出路,打消他遠行的企圖,因此,他指出:

  杜先生你既已失去離開上海的一切希望,你就應該徹底而充分地和皇軍合作。」

  除此以外,土肥原還氣勢洶洶,嚴詞指責杜月笙不該出錢出力,奔走呼號,並且如此熱心誠懇、廢寢忘食的支援國民政府,鼓勵國軍與皇軍對敵,造成皇軍的重大傷亡。他極力威脅地說:

  「如果杜先生不肯為皇軍效力,我們要列舉你對皇軍的敵意行為,然後施以膺懲。」

  面對著如此強橫霸道,無理可喻的土肥原,杜月笙怒火中燒卻又拿他無可奈何。杜月笙住在法租界,土肥原有權揚長來去,旁若無人;並且,他是日本大本營的特務部長,詭譎狡獪,神鬼莫測,杜月笙明明知道土肥原必然有備,斷乎不容杜月笙命人將他抓下殺了。

  杜月笙為了抗日人士聯絡方便,這時一度在辣斐德路辣斐坊16號姚玉蘭夫人的香閨里見客。土肥原拜訪杜月笙大放厥詞的第二天下午,杜月笙正跟弟子徐懋棠促膝密談,軋軋的飛機聲,一陣陣地吵擾了他們的談話。

  正感到煩躁,姚玉蘭一腳踏進客廳來,清脆悅耳地京片子,卻是在說:

  「今兒個可怪啦,這架飛機怎麼直在咱們的頭頂上轉呀!」

  一句話,驀地兜起杜月笙的一樁心事,眉頭一皺,側耳細聽——越聽越不對了,杜月笙虎地跳了起來,奪門而出,到了天井裡面,他以手遮陽,仰起了臉,朝天空眺望,可不是有一架東洋軍機塗漆著紅色膏藥在辣斐坊杜公館的附近,繞過來又兜過去,僅在頂空低飛盤迴。杜月笙驟然臉色都變,莫不是土肥原的大言不慚,真要兌現?

  大事不好,杜月笙滿面驚慌,憂心忡忡,折轉身又匆匆地跑回客廳,往沙發上沉沉一坐,他兩眼發直,誰也不理,定定時坐在椅上出神。

  徐懋棠剛聽說了土肥原口出狂言,出言威脅;此刻便就明白,杜月笙為什麼會突然之間,跑到天井裡去看飛機,而且看過以後立即神色大變。於是,這時他便低聲地喊:

  「先生,先生!」

  「嗯?」杜月笙像是猛地被他驚醒,眼睛望著徐懋棠,茫然地問:「啥事體?」

  「先生,土肥原無非是逞逞威風,」徐懋棠忙道,「表示他能調動得了飛機,飛到這裡來兜幾個圈子,用意是嚇嚇我們。」

  姚玉蘭插嘴說道:

  「說不定他們也真的來偵察什麼的,自從閘北江灣開了仗,咱們這兒,大門口天天車水馬龍,達官要人,出出進進。」

  杜月笙依然不置一詞,只是望了姚玉蘭一下,做個無言的苦笑。

  客廳里靜了些時,飛機還在盤旋不去,三個人都在深思長考,默不做聲。終於,徐懋棠靈機一動,雙手一拍,歡聲地喊了起來:

  「先生,我有個對付他們的好辦法!」

  杜月笙望著他說:

  「你且說來聽聽看。」

  「先生,最近我在浦石路買了一幢公寓,18層樓的洋房。地點適中,房子也很講究。先生跟太太何不搬到那邊去住,一來避人耳目,二來18層樓公寓房子,先生住在中間,日本飛機即使再來,也是什麼情形都看不出來的呀。」

  杜月笙一想,這個主意確實不錯,問聲姚玉蘭,她說毫無意見,於是一聲決定,說搬就搬,姚玉蘭就從辣斐穗路搬到捕石路,住進18層樓的公寓大廈,時間一久,上海人便改口稱她為「18層樓太太」。

  3 張嘯林上了日本人的船

  張嘯林在浙江避暑聖地莫干山,置有一座別墅,修竹萬竿,一色青碧,號稱「林海」。「八·一三」滬戰一起,他卻閒情逸緻,百事不問,哪管上海灘上打得天翻地覆,屍山血海,他卻一個人悄悄地上山歇夏享他的清福。但當滬戰一打三個月,日軍精銳齊出,立體作戰,國軍寸土必爭,漸漸地也支不住了,眼見即將轉移陣地,日本人便更加積極地加緊進行投水策反的準備。對於杜月笙他們爭取得更急,定下千萬條計,一面嚴密監視他的行動,一面穩住上海「三大亨」之二,勸黃金榮一動不如一靜,保證他的生命和財產,再派人潛往莫干山,跟他密談,叫他如此這般討日本大老的喜歡。張嘯林開門山中坐,貴賓遠道來,日本人一邀,當下不禁大喜,立即匆匆準備,急急返回了上海。

  一到上海,杜月笙便得到了消息,他很歡喜,興沖沖地穿過中分杜、張兩家的那扇月洞門,一進張嘯林的客廳,便親親熱熱地喊了聲:

  「嘯林哥,回來啦!」

  張嘯林把鴉片煙槍一放,身子抬也不抬,他側過臉來,望杜月笙一瞥,十分冷淡地回一句:

  「月笙,這一晌你大忙啊。」

  一聽這話,杜月笙便知「大帥」有點不對勁,馬上陪小心,裝出一臉地笑,走過去,就在張嘯林的對面一靠,於是兩者兄弟並排躺著,隔盞煙燈,杜月笙搭訕地說:

  「倒是越忙精神越好。」

  張嘯林不答也不理他,引槍就火猛抽,他故意將那極品雲土光噴出不吸,一口口的煙噴過去,把杜月笙那張臉緊裹在雲霧之中。

  老弟兄別後重逢,怎可以不搭腔的呢?杜月笙忍不住了,便又開了口道:

  「嘯林哥,最近前方的消息不太好。」

  直等到那一筒煙抽完了,張嘯林才一聲冷笑地答道:

  「干我屁事!」

  「嘯林哥,」杜月笙喊一聲,又頓一頓,語調明顯表示他的關切是出於內心的,「難道說,東洋人打來了,你還留在上海?」

  把煙槍重重地放下,張嘯林豹眼一睜,咄咄逼人地說:

  」那能怎麼樣?東洋人要打進法租界呀?」

  杜月笙勉強保持笑容說:

  「進租界,我看一時還不至於,不過……」

  一語未盡,張嘯林便已搶著打斷了他的話說:

  「東洋人既然不會進租界,你喊我跑個啥?」

  「不過,」杜月笙著急地說,「東洋人占了上海,這租界就成了孤島,我們總不能困在這裡,十年、八年出不了這幾條大街呀?」

  張嘯林一個欠身,虎地坐了起來,目光閃閃,直盯著杜月笙,於是杜月笙也坐直了,兩兄弟面面相對,一問一答,卻是越問越快也就越答越快。

  「到時候你出了租界又怎麼樣?」

  「只怕東洋人不肯放過我。」

  「東洋人為啥不會放過你?」

  「因為我是中國人。」

  「東洋人到中國來了就不要中國人了呀?」

  「這個——我杜某人絕不做亡國奴,受東洋人的欺侮?」

  「東洋人什麼時候欺侮過你了?」

  「嘯林哥,你聽到外面轟隆轟隆地炮聲沒有?你曉不嘵得東洋人每發一炮,我們要死多少同胞?」

  「對不起,我沒有算過,我只要炮彈不在我的頭頂心上開花就好。」

  「嘯林哥……」

  張嘯林陰陽怪氣地又不答話了,身子一歪,閒閒地挑出煙膏自己燒煙泡。

  又過了一會兒,杜月笙下定決心,毅然地說:

  「嘯林哥,無論如何,我們要一道走,老弟兄了,不分生死我們都要在一起。」

  張嘯林故意打個岔,反問一句:

  「走到那裡?」

  「香港。」

  「你在香港有田?有地?開得有銀行?辦得有工廠?」

  「我什麼都沒有,」杜月笙誠懇地說,「但是中央政府……」

  「中央政府給你幾個錢一月?」

  「嘯林哥,你曉得我一生一世不會做官的。」

  「那麼,你要我跟你到香港去跳海?」

  「不,嘯林哥,少年子弟江湖佬,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

  「你忘記了,月笙,你跟我一樣,這一生一世就沒有靠過父母,我們的吃喝用度是自己賺得來的,我們的花花世界是自己打出來的!」

  「就是說嘛,嘯林哥,我們到香港一樣可以辦事業、開工廠呀!」

  「你省省吧,月笙!」張嘯林手裡的煙簽「啪」地一聲丟在煙盤裡,他冷嘲熱諷,先來一句,然後骨嘟嘟連喝幾口茶,抹抹嘴,哇哩哇啦地一陣吼叫,「自從前些年,為了那煙土的事你我兄弟鬧過一架,本來我打定主意,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們何妨不來個『蘿蔔青菜,各人各愛。』月笙你愛開銀行、辦工廠,當那首席紳士、當議長、會長、十七八個董事長,那你儘管去當。我呢,我愛洋鈿,我要發財,我還是做我的土、做我的賭,等到國民政府當家,新生活運動一來,土跟賭都做不成了,我就在租界上住下來,賺到了錢,小樂意,賺不到錢,我回家啃老本。月笙,你說這樣不是很好嗎?」

  前塵往事,齊集心頭,面對老友,杜月笙覺得非常難過,他只喃喃的喊了聲:

  「嘯林哥!」

  「雖說我有心橋歸橋來路歸路,各走各的,但是月笙,」張嘯林聲音一低,就仿佛有不盡欷歔,「今朝事體不同,我眼看你就要一腳往大海里去,見得到想得到的,我如果怕你懊惱而不說,那就是我對不起兄弟。」

  「嘯林哥,你請說。」

  「我剛才說過,你所愛的那些調調兒,什麼聲望呀、名氣呀、地位呀,現在你大約都有了,這個,你有你的本事,做老哥的不能不說一聲佩服你。但是,你可曾想到?除了一個名,這些年來你究竟得了些個什麼!社會公職擔任了幾十處,一隻角子不拿,還要倒貼開銷。銀行開了好幾家,各有各的後台老板,董事長、理事長掛了十七八個,說句不好聽的,月笙你數給我看看,有哪一家真正是你杜月笙的財產?民國十六年我陪你玩槍,打共產黨,那一年裡你便欠了300萬大洋的帳,替你還清債務的是煙土。這一次到了民國二十六年,十年以來,你哪一年不是挖東牆補西牆,我替你算算你身上背的債,最低限度也有個三五百萬。你人在上海,還可以通融商量,你踏出上海一步,聲望地位扳了個莊,就不曉得有多少只手向你伸過來!到那時候,你拿什麼錢去還?」

  提起這個惱人的大問題,張嘯林以為杜月笙必將黯然無語,垂頭喪氣,不料,杜月笙卻哈哈大笑,一開口便這樣說道:

  「嘯林哥,承你指教,不過呢,對於錢財,我有我的看法,我不說什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錢財是身外之物』一類的話。我只是抱定一個主張,錢財用得完,交情吃不光!所以別人存錢,我存交情,存錢再多不過金山銀海,交情用起來好比天地難量!」

  張嘯林是個大老粗說不過杜月笙,怔了半天,才緩和語氣,換個題目來談:

  「月笙,你倒給我說說著,東洋人有哪點不好?」

  「嘯林哥,你不必考我,」杜月笙深沉地笑笑,「你要我說東洋人的壞處,只有一樁,那就是自古以來,我們中國人從不曾跑到東洋去殺人放火,到處開槍!」

  「我再問你一句,月笙,東洋人對於我們,會不會有什麼好處?」

  杜月笙答得斬釘截鐵:

  「就算有好處,那也是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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