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 〕
2024-10-01 17:32:48
作者: 王俊
1 籠絡金融界人士
徐新六是浙江興業銀行總經理,曾留學英、美,專攻經濟,獲得過博士學位。由於他精明能幹,善於經營,浙江興業銀行在他的手中得到很大發展。1935年,國民黨政府推行所謂「法幣政策」,乘機以官股打入並控制各重要銀行,浙江興業銀行卻挺住了,未讓官股取得控制地位,成為當時寥寥無幾的以商股為主的銀行之一。金融界人士因此對徐新六更加另眼相看。
為了擴大在金融界的影響,杜月笙處心積慮地接近徐新六。經過一段時期的了解,他掌握了徐新六私生活的秘密,決定以此誘徐新六就範。
原來,徐新六頗重名譽,講究「紳士風度」,極力給人一種潔身自好、彬彬有禮的印象,在上海灘素以私生活嚴謹而著名,金融界因此稱其為「聖人」。但孰知「聖人」僅在外表,骨子裡同樣風流,徐新六早已秘密有了偏房,且生有兩男一女。這件事,徐新六掩藏得很嚴實,專門為他的偏房在外修造了房子,無論家中太太還是周圍的親朋友好,一無所知。
可是,看著偏房所生的孩子一天天長大,徐新六的煩惱也與日俱增,他擔心自己一旦去世,偏房和在秘密狀態下生的孩子得不到社會承認,便無法分享他的財產。因此想找一位有勢力的人物,在他死後,能出面為他的偏房及孩子作證,從而使他們能取得他的一部分財產。
杜月笙是無孔不入的,徐新六的心思當然瞞不過他。
夏天,徐新六上莫干山避暑,杜月笙也尋蹤而去。
當晨風習習之時,或晚霞爛漫之際,杜月笙總陪著徐新六散步。幽幽空谷、颯颯林濤,更喚起徐新六百般柔腸,千種情思。杜月笙的娓娓勸慰和慷慨承諾,使徐新六感覺碰到了肝膽相照之人,便把自以為掩藏得嚴實的秘密對杜月笙傾吐了,並就此事寫下一封親筆函件,交杜月笙保存。
杜月笙花這麼多時間去陪伴徐新六,想掏出的正是這段話,當下便信誓旦旦地表示:「你健在,我為你保密;你一遇上不測,我一定出面為其偏房及她所生的孩子作證。」
徐新六一方面感恩不盡,同時也明白他的把柄已落入了杜月笙之手。以後,杜月笙在金融界有所要求,徐新六當然只能盡力相助。
2 仗勢欺人
20世紀30年代時,以孔祥熙為後台的「七星公司」在上海大做投機生意。因其情報準確、資金雄厚,在上海市場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賺了很多錢。對這種利用特權獲取暴利的作法,民族資本家極為反感,市面上一時沸沸揚揚,頗多非難。為了保護自身利益,上海一部分商人達成默契,共同對付「七星公司」。
有一次,「七星公司」自恃財力雄厚,企圖造成黃金價格看跌的趨勢,逼上海黃金持有者大量拋出黃金,然後由他們吃進。為此,他們在黃金交易所不停地拋空,黃金價格每日看跌。但上海經營黃金生意的商人,卻串通一氣,看著黃金價格慘跌,就是不肯拋售手中黃金,遇上適宜的機會,還吃進一些「七星公司」拋出的黃金。「七星公司」沒想到他們影響市場行情的法寶,這一次竟不能奏效,但空頭已做太多,老本大蝕,結果輪到上海商人向他們討債。孔祥熙雖為「七星公司」後台,但投機生意失敗,由他出面公開賴帳卻也不方便,於是,他授意杜月笙干預。
杜月笙出面,將這次黃金交易中成為債主的諸多商人找了去。
在聚會上,他不無威脅地說:「這次生意,朋友走油跑馬,我不會看冷鋪,帳不管有多少,統統送過來,我準備傾家蕩產代賠。」
這些久在上海灘浮沉的商人們,當然懂得杜月笙這番話包含的真實意思,只得強作笑顏地說道:
「笑話,別人掉了槍花,倒要叫杜先生傾家蕩產賠出來,世界上沒有這種道理!照杜先生牌頭,帳一筆勾銷。」
到手的錢被硬挖了去,未免肉疼。更令這些從事黃金交易的商人們心悸的是,這次黃金交易所的拋空風潮,雖然以他們險勝而平安度過,但「七星公司」如捲土重來,做更大的投機買賣,他們將很難抵禦。出於這種顧慮,他們想了一個所謂妙計,即推舉杜月笙擔任金業交易所理事長,想借他的面子使孔氏家族有所收斂。
這種想法正合杜月笙心意。杜月笙插手這次風潮,就是為了向當事者雙方顯示他的實力,一方面抬高自己在四大家族心目中的地位,另一方面,炫耀與四大家族的特殊關係,以嚇唬上海灘的商人。此舉果然奏效,在「杜月笙」三個字前面,從此增加了「金業交易所理事長」的頭銜。
金業交易所之外,杜月笙還通過幫助孔祥熙任總裁的中央銀行和宋子文任董事長的中國銀行等控制中國通商銀行後,謀取了中國通商銀行董事長的職位。
中國通商銀行由盛宣懷創辦於1897年11月,它所登的GG中必定有這樣一句話:「我國首創第一家銀行」,牌子老、影響大。盛宣懷死後,該行由傅筱庵接管,是受四大家族控制的中央、中國、交通、農民四行之外的一家重要銀行。宋子文、孔祥熙早想染指該行,但一直沒有找到機會。
1935年,國民黨政府推行「法幣政策」,「法幣政策」規定:「以中央、中國、交通三銀行發行的鈔票為法幣」,1936年又增加了中國農民銀行,其他銀行發行的、正流通市面的紙幣,逐漸以這四行發行的鈔票換回,停止使用。
為了防止各銀行濫印鈔票調換「法幣」,在「法幣政策」公布前,國民黨政府調查了享有鈔票發行權的12家銀行發行的鈔票數量。其中中國通商銀行的鈔票發行額為3430萬元。掌握了這種情況後,中央、中國、交通行秘密集中了中國通商銀行的大量鈔票,突然前去該行兌現。因事出意外,加上傅筱庵見上海地價暴漲,正在河南路耗資1000萬元建一座「中國通商大廈」,頭寸吃緊,未免捉襟見肘,無法滿足兌現要求。國民黨政府立斥該行「準備不符規定」,以維持金融為名,提出加入官股,並指派董事或董事長,想全面控制中國通商銀行。
傅筱庵不甘認輸,極力作梗。國民黨政府抓住他與北洋軍閥有過來往的辮子,加他一頂陰謀禍國的帽子,下令通緝查辦。傅筱庵惶恐之下,隻身逃到了日本帝國主義控制的大連躲藏。
傅筱庵一走,中國通商銀行陷於一片混亂之中,它若破產倒閉,勢必造成上海金融市場的波動。宋子文、孔祥熙意在控制該行,並不想讓它倒閉。但傅筱庵被官方整怕了,並且國民黨政府已公開對他發出了通緝令,不便出面請傅筱庵回滬,此事便交給杜月笙辦。
杜月笙樂得作好人,當即托人帶信給傅筱庵:
「請先生回滬把中國通商銀行的帳目算清,天塌下來,有杜某人頂著。」
傅筱庵倉惶出逃,本是權宜之計,見杜月笙出面作保,決定順水推舟,返回上海。他對帶信人說:「杜先生鐵肩擔道義,真非常人也。我決定回上海,刀山鼎鑊,在所不辭。」
他這話一箭雙鵰,一方面表示自己是為顧全杜月笙的面子才回滬的,另一方面借著吹捧杜月笙,強調杜必須對他的身家性命負責。詞美意深,可謂老奸巨滑。
傅筱庵回滬後,七拼八湊,又將投資千萬、尚未竣工的「中國通商大廈」作價300多萬元拍賣,勉強還清債務。但是,遭此打擊,中國通商銀行氣息奄奄,欲振乏力。孔祥熙、宋子文等感到火候已到,便授意杜月笙出面代中國通商銀行要求中央銀行支持。之後,中央銀行便以「救濟」為名,把大量「官股」塞入中國通商銀行,並將中央銀行業務局長顧詒谷調去中國通商銀行任總經理。杜月笙擔任了中國通商銀行董事長,因此在金融界的地位當然更非昔日可比。
憑藉與官僚資本的特殊關係,杜月笙還相繼擔任了中國、交通銀行董事,浦東、國信等銀行的董事長,以及上海市銀行公會理事。雖然銀行公會理事長的頭銜未歸於他,但他在金融界終於也成為一個能興風作浪的人物了。
3 打入麵粉廠
如果說杜月笙插手金融業,是以建立中匯銀行為開端,那麼,盤得華豐麵粉廠,則是他躋身工商界的標誌。
華豐麵粉廠設在小沙渡路上,老闆為盧少棠。30年代時,盧少棠因在賭場上慘敗,背上數十萬元的債務,無奈之下,產生了賣掉華豐麵粉廠的念頭。
開設麵粉廠在這時是很賺錢的,杜月笙得知盧少棠的想法後,立刻叫他的重要經濟顧問楊管北設法將華豐麵粉廠搞到手。楊管北找到華豐麵粉廠一位與他熟悉的陳經理,證實少棠確有賣廠之意,同時了解到已有人搶先一步在接洽買廠事宜。楊管北聞訊,心急如火,要求這位陳經理設法將這樁生意讓給杜月笙,經他軟硬兼施的努力,盧少棠被迫答應以109萬元的低價,將華豐麵粉廠賣給杜月笙。
價格談妥後,楊管北按杜月笙授意去找傅筱庵。
這時,傅筱庵剛從大連避難回來,為處理中國通商銀行的債務及與孔祥熙等人的矛盾,正有求於杜月笙。楊管北見到傅筱庵後,告訴他:
「盧少棠準備賣出華豐麵粉廠,因債務所迫,價格定得相當低,只需109萬大洋。」
然後,他虛情假意地勸傅筱庵買下。其實,盧少棠要賣出、杜月笙想盤進華豐麵粉廠的消息在當時已不是新聞,以傅筱庵的地位和關係不可能不知此事,他見楊管北突出此語,當然能聽出其弦外之音,連忙搖動雙手說:
「不,不,我從沒想過要買麵粉廠,我不買,應幫杜先生買下來才對。」
楊管北聞言,心中暗自高興,他知道傅筱庵會猜透他的意思。嘴巴上卻仍然甜絲絲地說:
「還是傅先生買下來妥當。」
傅筱庵乾脆進一步點明:「不,不,還是由杜先生買下來,交給你來管理。這才是最好不過了。」
「不過……」
傅筱庵不得不接過話頭,連忙說:「錢沒有問題,中國通商銀行可以借給低息貸款。」
楊管北東拉西扯,繞了一個圈子,終於得到了他想得到的這句話。就這樣,杜月笙不用拔一根汗毛,華豐麵粉廠便穩穩噹噹落入他的手中。
華豐麵粉廠到手不久,杜月笙那乾癟但卻包藏著無窮欲望的肚腹又開始了新的算計。他的雙眼盯上了上海麵粉交易所理事長的位置。
因為取得這個位置,可以左右上海,乃至江南、江北數省的麵粉生意。
這時執上海麵粉業牛耳的是擔任上海麵粉交易所常務理事的著名實業家榮宗敬及其弟榮德生。榮家兄弟是無錫人,早年在上海當學徒,積攢一定資金後,開設了廣生錢莊。還在光緒年間,榮家兄弟便投資麵粉業,在上海開設「茂新」麵粉廠,創出了深受歡迎的「兵船牌」麵粉。以後又接連開設了茂新二廠、三廠,直至十廠。「茂新」之外,又設「福新」廠號,也是一廠、二廠,直至十廠。杜月笙以區區一廠之力,通過正常的市場競爭,當然不可能勝過榮家兄弟。但他有國民黨權貴撐腰,有黑社會捧場,有玩弄陰謀權術的超人本領,憑藉這些,杜月笙剛剛打入麵粉業,便急不可耐地要與榮家兄弟一決雌雄。
杜月笙首先出高價將王禹卿及「兵船牌」商標從榮家兄弟手中挖來。王禹卿綽號「麵粉二王」,多年主管榮家以「福新」為廠號的10家麵粉廠,在麵粉行業中,素以精明幹練,經營有方著稱。此外,杜還聘來了大同麵粉廠總經理卞筱卿,讓這兩人與楊管北同任華豐麵粉廠常務董事,負責全廠業務,以加強華豐麵粉廠的競爭能力。
同時,杜月笙想方設法拉攏麵粉行業中與榮家兄弟有矛盾的商人,以孤立榮家,擴大自己的力量。在上海麵粉交易所活動的生意人,分屬於兩個麵粉業公會:上海麵粉業公會、蘇、浙、皖三省麵粉業公會。榮家兄弟的影響主要在上海麵粉業公會,而楊管北因祖上在揚州、高郵等處開有麵粉廠,因而與蘇浙皖三省麵粉業公會關係密切。這兩個公會所代表的勢力,圍繞價格及市場分配等問題,長期以來明爭暗鬥,角逐激烈。
1931年,國民黨實行「裁厘加稅」政策後,這種矛盾進一步尖銳。厘即厘金,是舊中國政府在交通要道設關卡,對運銷商品徵收的一種捐稅,1853年清政府在鎮壓太平天國起義時,由幫辦揚州軍務雷以誠首推行。「裁厘加稅」政策對蘇浙皖地區的麵粉業商人是一個沉重打擊。因為,他們用於加工麵粉的小麥基本在當地採購,不需長途販運,很少厘金負擔,只有把麵粉運到上海的途中才需交納厘金。所以,「裁厘」未使他們減輕多少負擔,「加稅」卻使他們增加很大支出。而上海的麵粉業商人要到外地採購小麥,途長路遙,支付的厘金數額大大超過蘇浙皖三省麵粉商人,因此,「裁厘」使他們得益不少。蘇浙皖等地的麵粉商人,本來就因運費等問題,在競爭上處於劣勢,「裁厘加稅」政策實行後,他們的境況更糟。
杜月笙看準這是籠絡人心的好機會,親自跑到蘇浙皖三省麵粉同業公會去活動,敦促三省麵粉業商人,一同寫了一個「呈文」,一方面表示擁護「裁厘加稅」,同時要求考慮三省麵粉業商人的損失,所徵稅收應比上海麵粉業商人少百分之五十。這一「呈文」經杜月笙之手輾轉,國民黨政府江蘇省財政廳送到了行政院財政部和實業部,之後,杜月笙又四出活動經宋子文、孔祥熙批准,江南麵粉商人上交之稅減少百分之四十,江北麵粉商人上交之稅減少百分之五十。
杜月笙因此獲得蘇浙皖三省麵粉業商人的好感。
經杜月笙授意,這部分商人又和與杜月笙關係密切的一些上海麵粉商人暗中收購上海麵粉交易所股票。
在取得擁有發言權的股票數額後,他們立刻要求召開上海麵粉交易所股東大會。這時,擔任上海麵粉交易所常務理事的是榮宗敬,理事長是與他關係密切的王一亭,他們對杜月笙秘密進行的拉票活動一無所知。結果,在股東大會上受到猛烈抨擊,被迫同意改選理事。
選舉結果,杜月笙名列榜首,志得意滿地取王一亭而代之,坐上了上海麵粉交易所理事長的交椅,楊管北則隨之成為常務理事,從此他在麵粉業取得舉足輕重的地位。
4 盯上航運業
杜月笙揮拳打入麵粉業後,他仍不滿足,躊躇滿志,又盯上了上海的航運業。
大達輪船公司是張謇創辦的一家著名民營輪船公司。張謇曾是清末狀元,又是近代中國著名的實業家。
張謇,江蘇南通人,光緒20年甲午恩科狀元,賜進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這年夏天,慈禧太后從頤和園回宮,文武百官照例應該跑在路旁接駕。這一天恰好雷雨交加,地面泥水幾寸厚,張狀元被淋成了落湯雞,又在積水裡跪了多時,回到會館,夜不能寐,他自言自語地喟然長嘆:
「我讀書當官,身列朝堂,難道只是為了做磕頭蟲而來的嗎?我飽讀聖賢書,志氣何在?」
於是,他辭官回鄉。這位42歲的狀元公,自4歲開始念千字文,經過38年的寒窗苦讀,結果是只做了120天的小京官又回家了。
張謇辭官後從商,從光緒21年到民國15年,他先建立了大生紗廠,以後又連建了8個廠,設置了電廠、油廠、麵粉廠、機械廠、輪船公司等無數企業。
1904年6月,張謇在上海高橋租下南市十六鋪一帶大量沿岸土地,建設倉庫、碼頭,成立大達外江輪步公司。8月,又在南通天生港設置碼頭和倉庫,成立天生港輪步公司。之後,又從國外買進兩艘客貨兩用輪船,合大達外江輪步公司及天生港輪步公司為大達輪船公司。該公司的輪船班次,被稱為滬揚班,專跑上海經南通天生港至揚州霍家橋一線,獨占此航線24年。
1926年8月24日,張謇病逝。不久,大達輪船公司經理鮑心齋也辭世而去。創始人的相繼故去,給該公司經營上帶來一定混亂。不巧的是,以後又連逢兩場災難,一是大達輪船公司存有巨款的德記錢莊破產,大達輪船公司因此損失好幾十萬。二是大達輪船公司所屬「大生」、「大吉」號輪船先後失火燒毀,船上旅客死傷眾多,貨物損失嚴重,都要大達輪船公司負責賠償。這兩場災難使大達輪船公司負債纍纍。這時,原由大達輪船公司獨占的航線之上,又出現了競爭對手——大通輪船公司。該公司以上海灘的洪門大哥楊在田為董事長,法租界公董局華董費伯鴻為總經理,靠山不弱,實力也強大。大達輪船公司早已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受到這一勁敵的競爭,更是步履維艱,漸漸到了瀕臨倒閉的邊緣。
大達公司的主要債權人是鎮江幫金融巨子陳光甫開設的上海商業銀行,陳光甫眼見大達風雨飄搖,朝不保夕,心裡相當的著急;與此同時通州幫的實業巨子也在為此一問題焦頭爛額,不知所措。於是,鎮江幫金融界和通州幫實業界人士頻繁接觸,最後,他們認為如果能找一位通天教主、大力人士做後台,再聘一名富於魄力、精明強幹的經理,也許可以死馬當做活馬醫,解除大達的危機,讓它站定腳跟,起死回生。
他們想來想去,認定這一對搭檔的最佳人選惟有杜月笙和楊管北。持這一主張最堅決的,是大達公司常務董事兼上海商業銀行業務部經理越漢生。
很不湊巧,這時楊管北剛好盲腸炎開刀,在閘北仁濟醫院裡休息。於是,雙方在醫院裡開始了接洽。
結果,已經有了點眉目,忽然又橫生枝節,掌握南通事業大權的吳寄塵,堅決反對楊管北去管大達公司的事,他所持的理由是——楊管北年紀太輕,惟恐他少不更事,負不起這麼大的責任。
杜月笙得到消息,淡然地一笑,他對於人與人的關係摸得最透,一聽吳寄塵公開反對楊管北,立刻便知道是「南通地產質詢」結的冤。
原來早幾年,大生紗廠周轉失靈,南通實業界元老張謇的得力助手,被張謇所倚重的吳寄塵為了解救大生的危機,竟將「上海南通地產公司」的產業,坐落上海九江路22號的整幢洋房進行出售,然後把售得的款項移作大生紗廠救亡圖存之用。
這一來,上海南通地產公司的股東為之大嘩,南通地產是獨立的企業,跟大生紗廠無關,它毫無理由被犧牲了去救大生。吳寄塵是迫不得已而出此,但是大生的危機解除,上海南通地產的股權問題卻又變得無法收拾了。上海南通地產的股東們要求召開股東大會,為保障本身的權益提出質詢,要求吳寄塵賠償全體股票所受的損失。
股東大會舉行前夕,憤懣不平的股東們想起了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到時候誰來提出質詢?因為南通事業的股東多半是張謇的親友和舊部,他們站得住道理卻是礙不過人情,誰好意思去跟張謇的代表人吳寄塵細算帳目,要求賠償?
於是,有人提出鎮江楊家的小開楊管北。楊家及其親戚投資南通實業為數不少,小開本身是大生紗廠的董事、三廠的常董,又在大達輪船公司和南通地產都有股份。楊管北年紀輕,衝勁足,他學的又是經濟與法律。老一輩的有人找到楊管北一慫恿,楊管北果然答應擔任開路前鋒。
第一次開會,楊管北理直氣壯,義正詞嚴,口口聲聲講法律,要賠償,吃虧的股東有了開路先鋒群起而攻之、這弄得吳寄塵極不是滋味,更是對楊管北這個初生牛犢感到不悅。問題拖了又一年,賠償仍然不見兌現,再召開股東大會時,吳寄塵請了曾任江蘇財政廳長李耆卿擔任主席,各股東因為血本無歸,心情焦躁,於是紛紛發言,措詞激烈,竟使李耆卿氣得中途退席。從此,吳寄塵將所有令他難堪的帳都記在楊管北身上,認為這一個後輩雖然年輕有才,卻是不通人情,形同叛逆。
以後,吳寄塵對楊管北始終耿耿於懷。
這件事總得要化解化解,杜月笙想出一位適當的調解人,楊志雄。一則,楊志雄風度翩翩,舌辯滔滔,是他智囊團中外交人才的首選;其次,楊志雄是吳淞商船學校的學生,吳淞商船是張謇一手創辦的,楊志雄畢業於該校,後來又曾出任該校校長,因此,他和南通張家頗有淵源。
請楊志雄來一商量,楊志雄說:
「這件事我倒有兩條路子,四先生的少爺張孝若,在漢口當揚子江水道委員會委員長,我也在漢口當船主,我們經常在一起,相當的熟。」
「還有一條呢?」杜月笙知道。四先生就是大家對張謇的稱呼。
「吳寄老有位侄子在金城銀行當經理,叫吳蘊齊,我們也是要好的朋友。」
「那麼,」杜月笙建議說,「你是否先去跟吳蘊齊談談,請他勸勸吳寄老,要我跟小開去,無非是挽救大達。我充其量只能掛個名,搞輪船我不會,真要救大達,還得靠小開。」
楊志雄贊同地點了點頭,回去了。他這時在德商西門子洋行當總顧問,吳蘊齊常到他辦公室來,因此,第二天他便見到了吳蘊齊。他還怕他傳話傳不清楚,特意轉彎抹角說:「我久仰令叔,吳寄老是通州實業界的老前輩,只是自己無緣見面。」
言下之意想請吳蘊齊引見引見。
吳蘊齊很高興地說:
「這有什麼問題,我今回去就跟家叔說一聲。」
第二天,卻是吳寄塵由他的侄兒陪同,親赴西門子洋行,專誠拜會楊志雄來了。吳寄塵一到,使楊志雄深感不安,頗有點窘。不過吳寄塵興致很高,他和楊志雄一見如故,促膝懇談。在這一次長談中,楊志雄很技巧地提出杜月笙的見解——一切應以挽救大達為前提,杜月笙深知楊管北有徹底整頓大達的能力,使這一歷史悠久、具有光榮傳統的事業機構,發揚光大。吳寄塵對杜月笙的熱心誠懇,非常感動,他在楊志雄的面前,馬上表示出歡迎杜楊的決心與誠意。
當楊管北開刀的傷口癒合,出了仁濟醫院,他只曉得又有一項新職在等待著他,還不知道其中有過一段曲折。聽說楊管北要接大達公司的事,楊管北的親戚長輩紛紛的把股權移轉給他,以使他持有夠多的股份強化他在公司的地位。同時,楊管北也建議杜月笙不必去當空頭董事長,杜月笙深以為然,於是也大量收購其股票;結果在大達輪船公司的股東大會裡,杜月笙和楊管北以足夠的股權,當選董事,再經過董事會推請杜月笙為董事長;張孝若為常務董各兼總經理,而以楊管北副之。此外還有楊志雄和胡筠庵兩人,也當選了常董,楊、胡兩位常董同為杜系人物。
這時,蘇北一帶遍地盜匪,聲勢滔大。由於盜匪多如牛毛,橫行霸道,蘇北各地交通幾已繼絕,商旅通過除非預繳「保護費」,否則隨時都會被劫。這樣使得在一省之內,從上海匯錢到蘇北,100塊錢的匯費高達20元。盜匪使得蘇北貨不能暢運,大達輪船公司的貨物也經常被搶。
楊管北上任後,立即雄心壯志,準備在這個交通阻塞上打開大達公司的局面。他請杜月笙約來了青幫大字輩前人,在運河蘇北各碼頭坐第一把交椅的高士奎幫忙,高士奎在青幫比杜月笙高兩輩,但是由於時局倒轉,情勢不同了,高老太爺不但對杜月笙很客氣,而且還口口聲聲地喊杜先生。
高士奎一約便到,杜月笙告訴他說:
「有點小事情,想請高老太爺走一趟洪澤湖。」
洪澤湖,位置在蘇皖邊境,早先是蚌埠通往清江浦的要道,後來因為煙波百里,成了強盜土匪的淵蔽。
高士奎聽說杜月笙要請他走一趟洪澤湖,驀地興起懷鄉之念,他欣欣然地說:
「30年沒有回過家了,既然杜先生要我去,我就走這一遭吧。」
杜月笙大喜,當下請問:
「什麼時候動身呢?」
「隨便,」高士奎答道,「反正我是閒人,明天後天都可以。」
送走了高老太爺,杜月笙又叫楊管北來,吩咐他送高老3000塊錢的「路費」。
楊管北不在青幫,但是他跟青幫人物很熟,就在他的手下,大達公司大裕輪的買辦,眾人稱為孫大哥的便是一位大字輩,因此,他選大裕作為此行的專輪。
高老太爺抵鄉,消息馬上傳遍清江浦,碼頭上黑壓壓的一片,數不清有多少人來迎接——其實,還有不少青幫人物一路遠迎,肅候老太爺在船上吃過了晚飯,輪船駛向淮安,到清江浦時,他又接受了盛大熱烈的歡迎。
被清江浦的朋友苦苦挽留了6天,天天歡宴,不曾一刻得閒。6日後,高老太爺乘車往楊莊老家。
在楊莊,高老太爺一住又是10天。他的龍親老眷,街坊鄉鄰,一撥兒一撥兒地跑來向老太爺磕頭。高老太爺也忙著一家家的拜訪、敘舊,他家中存有300石米,加上自己帶來的3000塊錢,一筆筆的送光為止。
到達楊莊的次日,高老太爺派人傳個話,叫高良澗和臨推頭之間,亦即洪澤湖相隔最遠的兩岸,管事的大寨主吳老么來見。話傳過去,在第4天早上,這位蘇北最有勢力的大土匪頭子揮槳如飛地趕到了楊莊。
一進高老太爺的家門,吳老么向高老太爺三跪九叩首,執禮之恭出人意外。高士奎跟他敘一敘,這吳老么居然也是「悟」字輩,算是老太爺的孫子。
高老太爺望一眼垂手肅立的吳老么說:
「你曉得吧?我這次是特為找你來的!」
吳老么作了個揖,不勝惶恐地說:
「老太爺,我怎敢當?」
「上海有個杜月笙,」高士奎問,「你聽說過沒有?」
「久聞杜先生的大名,」吳老么答道,「就是至今不曾瞻仰過。」
「這位朱信科先生,」高士奎伸手一指,「就是杜先生的要好朋友,楊管北請來當代表和你聯絡的。杜先生和楊先生在辦大達輪船公司,大達的船要開闢蘇北航線。我找你就為這件事——看到大達公司的船來,你要好生照顧啊!」
「請老太爺放心,」吳老么慨然承諾,「大達公司的船隻管來,他們船上要是少了一顆麥,統統由我賠償。」
就這樣,三言兩語,打開了蘇北航線,甚且遠遠伸展到蚌埠,清江浦之間。待高士奎回到上海,楊管北立即開始籌備薛鴻記帆輪聯運公司,並另行籌組達通小火輪公司,航行皖北、蘇北各線,只載貨,不搭客。他設立各地分支機構儘量起用青幫人物,譬如蚌埠辦事處請「大」字輩的夏金貫主持,清江浦有「大」字輩馮守義坐鎮,揚州、鎮江則以通字輩向春廷總管一切。凡此青幫人物一概以經理名義月支薪水大洋200元。但是實際業務楊管北仍得另外選派有經驗的人負責辦理。
然而,第一次航行就出現了驚險鏡頭。達通小火輪公司的一艘船駛到了柏樹灣,這一帶因為地形關係,河道曲曲折折,成之字形,一向是盜匪出沒搶劫船隻之地。這時行駛於這一地區的船隻儼然一條長龍,形成船隊。第一艘是揚子公司的輪船,第二艘是戴生昌的船隻,達通公司的火輪殿後,還一連拖了十幾條木船。
船隊駛抵柏樹灣,大概是夜晚九、十點鐘光景,周遭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突然之間,岸上響起清脆嘹亮的槍聲,緊接著便有粗獷的聲音大喊:
「把燈熄掉!人回艙里去,誰敢探出腦袋,槍就不認腦袋!」
月黑風高,碰到強盜,這時恐怖緊張的氣氛達到了極點。達通拖輪和木船上的員工水手,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渾身發抖,可是他們受驚嚇了許久,只聽到前面停泊的輪只上哭喊之聲不絕於耳,自己的船上竟然毫無動靜。於是有膽子大些的探首外望,兩岸靜悄悄,不見人影火光,心想一定是土匪得手以後就撤退了。當夜他們疑惑不定的各自去睡,第二天清晨一問,果不其然,揚子和戴生昌的兩條船、貨物和行李全部被劫走了,惟有達通公司的船在匪徒們眼中好像不存在沒看見似的,秋毫不犯。
隨後,達通公司等於是保了險的、托達通運貨土匪不會來搶的,消息迅速傳開,託運貨物的主顧紛至沓來。達通蘇北航線的建立和開通,使大達公司的業務突飛猛進,盈餘直線上升。
杜月笙接任大達輪船公司董事長,派楊管北接管業務,任何人都以為他們上台一鞠躬,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和大通公司成立協議,遏止跌價競爭以免愈賠愈深,兩敗俱傷。因為憑杜月笙和通達公司的楊在田、陸費伯鴻雙方的交情和作風,他閒話一句,什麼事情都可以擺得平的。然而說也奇怪,當楊在田、陸費伯鴻蝕了不少錢後,眼見杜楊上任上場,篤篤定定地在等杜月笙遞過點子過來拜碼頭,誰知杜月笙悶聲不響,聲色不動,絲毫沒有展開談判,講講斤頭的任何跡象。
起先他們很納悶,後來恍然大悟,杜月笙他們手條子夠狠,大達公司自從杜、楊登場,情勢丕然一變。杜月笙他們跟銀行界交情夠深,撥只電話就可以調來大批大洋,此其一。大達打開了蘇北航線,開設大興公司,一摜下去就有3000萬的活動能力。大達、大興、薛鴻記連成了一條線,代辦貨物,平安運達,立即押匯,三大業務做得熱鬧風光,一筆生意三層賺頭,洋鈿銀子滾滾而來,拿這裡面的贏餘來跟大通公司在一條航線上拼,可以說輕而易舉,不費氣力——搓麻將掉了人又另扳了莊,大通公司今非昔比,他們著著居於下風。
於是,硬挺了一年,反倒是大通公司要叫救命了——再賠下去,就要摜倒。於是,楊在田和陸費伯反客為主,迫不得已向大達提出要求,希望雙方相忍為安,頂好是想個什麼法子,盤算盤算成本,打開這個惡性競爭的局面,彼此都能獲得合理的利潤。
有一個絕妙的法子,但是,老朋友面前,杜月笙卻不出口,他振振有詞地推託:
「大達的事情,統統都是小開管。老兄的意思很好,但是要去跟小開商量。」
大通公司只好再去找楊管北談,楊管北的答覆使大通公司方面頗感意外——他抓住大通方面人士的慷慨陳詞、順水推舟地這麼說:
「既然競爭對於雙方不利,那麼,我奉送各位一個意見——何不聯營?」
「聯營?怎麼個聯營法呢?」
「那還不簡單,」楊管北雙手一攤:「大達、大通成立聯營處,共同經營上海到揚州這條航線。」
「雙方所占的比數,怎麼樣算?」
「有一個最合理的計算方法,我們聯合去請一位最有名的會計師,請他細查大達、大通過去3年的帳,以兩家公司的總營業額為準,訂定雙方所占的比數。」
大通情勢危急,只有照辦,雙方請來了上海灘有名的奚玉書會計師,查過了帳,紀錄顯示,在以往3年,兩家公司的總營業額中,大達公司占63%,大通公司占37%。
照這樣的比例,在即將成立的聯營處里,不論船隻噸位、新舊、設備、速率,以及包括水上,陸上所有的資產,孰者為多,熟者為少,大達公司所應分得的贏餘,要比大通超過將近一倍。這樣,大通說這樣不能幹,大達說不干就算了。幾經折衝,幾經談判,最後則由大達公司讓步,將雙方所占比例,調整為大達公司55%,大通公司45%。合約剛剛簽好,交通部又召開全國第一次航業會議,楊管北即席提出大達、大通兩輪船公司聯營10年的報告,請交通部准予備案,同時,由聯營處提供保證:不分客運貨運,今後絕不漲價。
制服了大通輪船公司後,大達輪船公司的贏利更逐日遞增。不久,當虞洽卿因連任二屆上海船聯會理事長而必須改選時,杜月笙便以大達輪船公司董事長的身份,如願以償地獲得了這一工商界的重要頭銜。
5 在紗布交易中奪交椅
上海的棉紗交易市場,也是杜月笙想加以控制的行業。
早在1928年,杜月笙已開始在紗布交易所做棉紗生意。隨著他在工商金融界勢力的膨脹,這筆生意越作越大。但他不滿足,希望能坐上紗布交易所理事長的交椅,這樣他可以更加得心應手地大作投機買賣。
他等待著,終於找到了機會。
一天,張嘯林眼看棉紗交易的錢好賺,於是也往裡面扎。他一上來就拋空,而且拋出的數額來得很大,杜月笙說:「此刻拋空恐怕不利啊!」
「張大帥」眼珠子一彈,開口便罵:
「他媽的!老子拋空就不許不利!月笙,你也來,胳臂不能往外彎,總不能說我拋空,你反倒做多吧?」
杜月笙被他說得笑了起來,點點頭說:
「好,我奉陪,不過,我少做點。」
「不行,要做就大做!」張嘯林自有道理,「必須我們兩個都做大,才可以把價錢摜下去!」
哪曉得「張大帥」這一寶沒有押准,闖出了窮禍,他大做其空,紗布交易所便天天利多,拍一板就漲一截,而且天天漲停板,一連一個多星期,紗布交易所出觀了空前未有的怪現象。
每天從早到晚,「張大帥」把「他媽的!」一路罵到底,結果他做空做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他跟杜月笙隔一盞鴉片煙燈,扳著指頭算,他媽的真正不得了哇,現在每拍一板,就要蝕本十多萬。
上海棉紗幫以通海人士居多,亦即南通與海門。陸沖鵬是海門的大地主、國會議員、棉紗幫的幾位亨字號人物。跟他有交情的其中有一位叫顧永園的,跟他是很知己的朋友。顧永園當時也在做空,蝕得來性命攸關,一日他忽然來訪陸沖鵬,劈頭便是一句:
「不得了,張先生都要傾家蕩產了!」
陸沖鵬驚了驚,忙問: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顧永園把張嘯林紗布做多,陷身泥潭,進遲維谷的窘況,細細一說。接下來他又義形於色,氣憤填膺地道:
「紗布交易所,從來就沒有這種猛漲不停的事體!我們人人都曉得,這完全是裡面有幾個理事在作弊,就是苦於找不到證據。」
陸沖鵬剛要插嘴問,顧永園忙不迭地又向他娓娓細訴,他把棉紗交易所的種種黑幕,解說得十分詳盡。
由而陸沖鵬明白了顧永園的來意,於是他單刀直入地問:
「要怎麼樣才可以對付他們。」
事急矣,顧永園自告奮勇地說:
「要跟魯智深醉打山門一般,鬧個卷堂大散。我願意當先鋒,上台質問,叫他們明天一上來就停拍,否則的話,十多萬十多萬地賠上去,到了明天這個時候,張先生和我無法交割。」
陸沖鵬懂得了,再問:
「你當先鋒,是要杜先生、張先生做主帥。」
「殺雞焉用牛刀,」順水園一聲苦笑,「我只要他們做幫我搖旗吶喊的小兵。」
「好的,事不宜遲,」陸沖鵬準備起身,「我這就到華格臬路去。」
他先到隔壁頭張家,「大帥」直立檐下,對著空空如也的院子出神。
「嘯林哥,」陸沖鵬喊醒了他,「有話要跟你說。」
「唉!」張嘯林極其罕見的嘆了口氣,立刻就又罵出髒話來:「他媽的!半輩子不曾這麼煩過。走,我們裡面去談。」
一坐一躺,陸沖鵬開口便問:
「煩什麼?嘯林哥,是不是做紗布做出了紕漏?」
「他媽的!」張嘯林啪地把鴉片煙槍一摜,倏然欠身坐了起來,「老子方才正想著呢,發三五十桿手槍出去,叫他們把那個鬼交易所打成稀爛。」
「打爛它不是辦法,嘯林哥,」陸沖鵬莞爾一笑地說,「我是來約你一道去隔壁的,去跟月笙商量商量看。」
「好哇!他媽的,」張嘯林站下了地,「我們這就去呀。」
杜月笙在隔壁也是煩不過,什麼客人都不見,正在一榻橫陳香兩口消愁解悶呢。
張嘯林和陸沖鵬撞進去的時候是中午11點鐘,三兄弟唧唧噥噥,從原則談到細節,計劃精密,步驟分明。最後,陸沖鵬面帶笑容地驅車離去,又找顧永園,向他「面授機宜」。
第二日上午,坐落在愛多亞路北的紗布交易所,準時開市,然而,稍有警覺的人,就會發現氣氛有點異樣,交易所里外多了幾十位穿短打的朋友,鴨舌帽拉低到眉毛,怒眉橫目,腰際還有鼓了起來的「傢伙」。
交易所的夥計正要高聲宣布開拍,顧永園鐵青著臉,一馬當先,他在人叢之中指手畫腳,慷慨陳詞,指控若干理事勾串舞弊,製造一發不可休止的漲風。他要求馬上宣告暫時停拍,由各經紀人成立調查小組,徹底清查弊端,然後依法處理。
被指控的理事糾集場務人員,沖向前,要把「擾亂秩序」的顧永園拖出去,揚言送巡捕房究辦。但是這一些赤手空拳的場務人員左衝右突,卻受阻於在廳內那些板緊著臉的「陌生客」,誰也沒法挨近顧永園的身邊,有一名夥計不經意的發現,陌生客腰硬邦邦的那傢伙是手槍,他臉色發白,簌簌地抖,神鬼皆驚的一聲駭呼:
「他們帶了手槍的!」
這一喊,交易所里的理事職員轟然一聲,四下敞開。
情況十分緊急,其中,一個理事衝進辦公室去撥電話,向巡捕房求救。
這時,杜月笙拖出來的老英雄,大「八股黨」的老前輩,戴步祥、戴老二已牢牢地守在捕房緊急電話旁邊。
電話鈴聲響,戴老二伸手一接紗布交易所十萬火急的請求,戴老二聲色不動地聽對方把話說完,當對方迫切地在等待回音時,戴步祥輕輕地把電話掛斷。
一次、二次、三次……
紗布交易所第四次打電話來,根據沈杏山轉述的「錦襄妙計」,戴步祥終於開了金口:
「好,我會派巡捕來——看看苗頭。」
又過了半天,四名巡捕懶洋洋地來了,經紀人一見如逢救星,正要迎上去訴苦。顧永園又在場子中央大聲疾呼,他要求巡捕查封經紀人的帳簿,以揭露黑幕,然後按照法律程序進行訴訟。
交易所的人眼見顧永園根本就不怕巡捕,甚至他還想指揮巡捕代他「執行任務」,於是更加著慌,他們打電話給聞蘭亭、袁履登。聞、袁兩人一聽交易所出現了帶槍的人,頓時驚得臉色大變,他們叫交易所的人沉著鎮靜,切忌慌張,同時安慰說:
「不管來人是誰,都沒有關係,我現在就去見杜先生。」
袁履登和聞蘭亭驅車到了杜家,正待邁步入內,早有杜家的聽差攔了攔,賠笑地說:
「對不起,杜先生還沒有起來。」
聞蘭亭好言相商地說:
「本來是不敢驚動的,實在是因為事情緊急,沒奈何,只好煩你們進去通報一聲。」
「真對不起,」聽差兩手一攤,「杜先生說他要多睡些時,我們底下人,哪個敢去喊哩。」
聞蘭亭和袁履登一想,這話說得也不錯,總要找一位有資格,夠交情的朋友,才可以把杜月笙從被窩裡拖出來。兩人一商量,自知資格不夠,於是又驅車疾駛去求傅筱庵。不會想到傅筱庵也是高臥隆中未起。這兩位大亨逼得沒有辦法,只好去尋阿德哥——年高德劭、望重上海灘的虞洽卿。虞洽卿不但跟杜月笙夠交情,還可以在他面前倚老賣老,他一聽袁履登和聞蘭亭的報告,當時就知道這件事情不得了。洽老為人向來熱心,著起衣裳上了汽車便去杜公館。
杜公館的聽差看見洽老駕到,不敢再攔,讓他帶著袁、聞兩人,直登二樓,洽老一面走一面在喊「月笙!月笙!」進門一看,杜月笙真睡著了,但是洽老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把杜月笙搖醒,而且逼著他穿衣著裳,刷牙洗臉,然後3部汽車4個人,首尾相銜,風馳電掣地開到了紗布交易所。
交易所的經紀人,伸長頸子在門口等,遠遠看見杜月笙的汽車疾馳而來,猶如天降救星,他們一個個雀躍三千,回過頭去便是聲聲高喊:
「好啦,好啦,杜先生來啦!」
這時候,顧永園還站在台上慷慨激昴,義正詞嚴,在口若懸河地質問,一聽「杜先生來啦」,也不覺呆了一呆,踮起腳來望時,一眼瞥見虞洽卿、袁履登、聞蘭亭陪著杜月笙駕到,他一看就明白了,毫無問題,他已經把風潮鬧得很大,上海商界領袖全到,是他們把杜月笙硬拖來解決問題的。
方才顧永園在大呼小叫,厲聲質問,風浪之猛仿佛把爰多亞路這幢大樓都要掀倒,如今杜月笙、虞洽卿和袁、聞兩人在大廳門口一站,好像搖搖欲墜的大樓即刻恢復了重心。經紀人、交易所員工和心中有病的理事一起吁了口氣,晃悠悠的一顆心,也穩穩妥妥落回肚子裡了。
杜月笙面帶微笑,一步步地往大廳里走,虞洽老等人反倒跟在他的身後,擁擠的人潮眼見杜月笙在進來,人潮迅速的劃開一條大道。
一直走到台下,杜月笙仰臉望著顧永園,笑容可掬地問:
「這位先生,可認識在下?」
顧永園連忙雙手一拱地說:
「久聞杜先生的大名,就恨緣淺,始終沒有機會拜見?」
「笑話,笑話!」杜月笙抱了抱拳,又問:「先生既然曉得我杜某人,我杜某人有一句話,不知道先生願不願意聽?」
「杜先生的一句閒話嘛,」顧永園坦爽地說,「兄弟當然只有惟命是從。」
「多謝,多謝,」杜月笙笑了笑,「那麼,就請先生賞光,到舍下去一趟。當然了,交易所這邊的朋友也要請他們到一到,不管有什麼事體,讓我們從長計議。」
「好的。」顧永園很快地走了下來,「杜先生叫我去,我就去。」
大隊人馬一走,時間已近中午,紗布交易所雖然風平浪靜,安靜如常,可是,一上午的功夫就這麼耽擱,只好改在下午再開拍。
到了華格臬路杜公館,雙方坐下來面對面談,杜月笙和虞洽卿是仲裁人,「張大帥」沒有露面,他在隔壁頭很緊張地等消息。
顧永園理直氣壯,毫無怯意,當著這麼幾位大亨的面,他還是一口咬定,這一次棉紗一路暴漲必定有內情、有毛病,他極力堅持查封經紀人的帳,否則,他不惜身家性命,要告到法院。
好說歹說,攤出底牌,真人面前不說假話,董事們承認了促使棉紗暴漲確實是為了打擊空頭,因而難免做了點手腳,但是,事已至此,騎虎難下,怎麼個了法呢?
始終都在注意傾聽兩方言詞的杜月笙,這個時候開口說了話:
「依我看是容易得很,套一句戲詞:怎麼來的便怎麼去吧?」
有好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問;
「杜先生,請你指示一個辦法,好不好?」
「官司呢,不要打了,今天下午,紗布交易所還是要照樣拍。否則的話,事體越鬧越大,風言風語傳出去難聽。各位以為如何?」
除了顧永園以外,在座的人一致如逢大赦,喜上眉梢,異口同聲地說:
「杜先生講的,極有道理。」
「不過,開拍以後,」杜月笙慢條斯里地又說:「要是行情再漲,做空的朋友,不是更加要上吊了嗎?所以我的意思是,今天下午一開拍,行情就要跌,讓它跌停板。然後,後天再跌,天天都跌,一連跌它幾個星期,跌回兩不吃虧的原價,也好讓做空的朋友補進來,天下太平,皆大歡喜。」
做多的人很傷腦筋了,他們搔耳撓腮,遲疑不決地說:
「這個……」
「不必這個那個了!」杜月笙接口很快,「就照我剛才所說的,怎麼來的怎麼去,非法獲利,物歸原主。各位既然會做利多的手腳,這利空的布置,想必更加容易。」
做多的人為之啞然,於是,雙方正式成立協議。杜月笙的這一著,不知救了多少做空出毛病、急得要跳黃浦江的投機家,他贏得了這一幫人的衷心感激,另一方面,他公開露了這一次臉,使杜先生的威信普遍建立於商界人士的深心之中。結果以後但凡出了嚴重問題,他們都要借重他的片言解決。基於這種心理,紗布交易所一致推他擔任理事長,杜月笙不干,讓給穆藕初,後來穆氏出長行政院農本局,他才兼領了這重要的一席職務。
經過激烈角逐,杜月笙在金融工商界的勢力得到長足發展。他終於取得了在金融工商界具有重要地位的上海市商會的領導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