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 〕03

2024-10-01 17:33:00 作者: 王俊

  由於敵偽方面戒備森嚴,防範緊密,徐采丞發動杜門中留在上海的人要想營救高宗武安然脫險,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由於日、汪之間的「日支新關係調整要綱」談判已完成,簽字儀式訂在1939年12月31日舉行,高宗武決心等到密約簽訂過後,再盜出原本,獻諸中央,揭破汪精衛等賣國的勾當。所以,他到1月4日才成行,行前,他又救出了正有生命危險的陶希聖。

  汪精衛舉行偽「國民黨全國代表大會」,新成立的偽中央黨部,先行設置的機構只有外交,宣傳和警衛三個「部」,「外交部長」由汪精衛自兼,「警衛主任」是周佛海,副主任李士群、丁默邨,宣傳「部長」即由陶希聖充任。

  「日支新關係調整要綱」開始談判,陶希聖一看日方提出的條件,日本全面控制中國的野心昭然若揭,他們把中國劃分為「滿州國」、「蒙疆自治政府」、「華北」、「華中」和「華南」5個地帶,而把海南島和台灣一般列為日本的軍事基地。5大地帶還不包括外蒙、新疆、西甫和西北以及西藏,那便是說,日本要瓜分中國。陶希聖認為,像這樣「白紙寫上黑字」,要借中國人之手去簽署,這件事是「斷不可能的」,因此他拒絕在中日密約上簽字,一面稱病不出,一面暗中策劃如何出走。

  陶希聖的態度已使汪精衛、周佛海等大起疑忌,1940年元旦前後,便有人秘密通知陶希聖,說是李士群、丁默邨主持的汪偽特務機關極斯斐爾路76號正在計劃刺殺他,陶希聖兩夫婦當時就決定:「如果不能逃出上海,只有自殺一個辦法。」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1940年元旦,高宗武忽然在法租界環龍路陶希聖住宅出現,他來探病,並且拜年,陶希聖告訴高宗武說:

  

  「他們有陰謀不利於你,你怎樣?」

  高宗武便說:

  「走了吧。」

  事實上,徐采丞、萬墨林已經遵照杜月笙的吩咐,替高宗武預備好了船票,同時嚴密制定了保護他順利成行的計劃,臨時加上陶希聖同行,當然不致發生什麼困難。1940年1月4日,上午,高宗武按照預定計劃登上了美國輪船「胡佛總統號」。陶希聖則獨自一人,乘車到南京路固泰飯店前門,下車後,進入大廈,馬上赴後門口,換乘一輛出租汽車,直奔上海灘碼頭,果然他也告順利成行。

  1940年1月5日下午,高陶抵達香港,杜月笙、黃溯初等人心頭懸著的一方巨石才輕輕落下。

  頂要緊的人到了,日、汪密約原經高宗武的內弟沈惟泰攝成底片,交給高宗武夫人秘密收藏,也攜來香港。

  「日汪密約」經由沈惟泰所拍的底片一共沖洗了兩份,一份送呈重慶中央,一份由高宗武夫婦共同署名,交給杜月笙,轉至中央通訊社發表。但是發表之前又生了波折,中央社方面因為高宗武在「密約全文」前面加了幾百字的敘言,說明當時經過,他們認為不妥,便指出高宗武不曾親自蓋章而不足以信,而且手續不全。高宗武夫婦解釋說:「圖章當然該蓋,但是倉卒離滬,不及隨手攜帶。」

  於是便為了圖章的問題,雙方相持不下,即將功德圓滿的一件大事幾乎就要鬧僵。急起來,杜月笙便悄悄關照他的手下,說道:

  「我此刻到吳鐵老公館去,你等好在這裡,等到11點鐘,你再趕到吳家指明找我。你不妨質問我,到底是全文照發,還是一定要刪去前言?你若見我尷尬,你就高聲發話說你受高宗武之託,要立刻將全部文件收回。」

  吳鐵城這時已卸任廣東省主席,小住香港,是中央在港最高級人員,當晚11點鐘杜月笙導演的這一齣戲,讓他助手聲勢洶洶、裝模作樣,以強硬姿態演出。果然使吳鐵老著起急來,他親自囑咐中央社,序言密約,一概照發。於是,1940年1月20日,《日支新關係調整要綱》及其附件之原文攝影皆發表,這一重大新聞轟動世界。

  轟動一時的高、陶事件接近尾聲,高宗武想出國留美,繼續深造,由杜月笙經手替他辦好了護照。當他知道杜月笙因為他們的事高空遇險得了氣喘重症時,非常不安,後來,在美國為杜月笙遍訪名醫,請教病因及治療方法,而且經常寄回藥品。

  但是,為此「高陶事件」,汪精衛對杜月笙恨之入骨,他恨聲不絕地說:

  「我跟他有什麼過不去?他竟這麼樣來對付我!」

  當時,他就令偽政府特務頭腦李士群專程到廣州指揮,派遣兇手到香港去解決杜月笙。然而杜月笙早就防範嚴密,刺客沒有下手的機會。但是,汪精衛仍不甘心,他再派人去香港警署,藉口有人密告杜月笙是「流氓」,要把他驅逐出境。

  戴笠的中統特務王新衡首先偵得消息,十萬火急地去通知杜月笙。但是杜月笙不肯相信,他付之以淡然一笑,反過來安慰王新衡說:

  「不會有這種事情的,新衡兄,你放心好了。」

  然而,沒過幾天,柯士甸道杜公館和告羅士打的房間,居然有警署的人跑來說是奉命搜查。這一下,杜月笙才知事態嚴重,於是他便去找王新衡商量。

  王新衡說:「為了正本清源,徹底消除汪精衛的陰謀詭計,應該把事體鬧到香港總督那邊去。」

  這時,俞鴻鈞正任中央信託局局長,住在香港,而俞鴻鈞在他擔任上海市長時期招待過香港總督,他和港督私交很深。因而王又建議杜月笙找到俞鴻鈞,結果,俞鴻鈞以非正式的國民政府代表身份,向港督送上一份備忘錄,說明杜月笙是中國的高級官員,社會領袖,他是國民政府正式委派的賑濟委員會常務委員,又是中國紅十字會副會長,此外還兼任國家行局交通銀行的常務董事,以及國家資本占50%以上的中國通商銀行董事長,他指出港警搜查中國官員的住宅及其辦公會客的地點,完全是非法而無禮的行動。港督接到了俞鴻鈞的備忘錄後,當即表示道歉,同時保證此後不會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一樁公案就此了結,汪精衛的報復也因他後來病逝東京而一直無法得逞。

  在國人交相詈罵聲中,汪精衛等一些漢奸,在南京成立偽政權,他邀約在上海的德、意、日三國駐上海的外交官、僑領、使館人員,由日、偽軍數百人隨車保護,自上海開一列專車到南京,參加他的「還都典禮」。這當,一列車駛近滸墅關,便由忠義救國軍潛伏上海的地下工作者,預埋炸彈,轟然一聲,列車全毀,死傷汪偽貴賓和日偽軍數百人,釀成重大慘案。杜月笙在香港得到捷報,不禁頷首微笑,頻頻說道:

  「我們送的這一串鞭炮,著實不少!」

  8 鐵血除奸行動,把張嘯林給殺了

  軍統在上海設有工作站,站長是周道三,它直屬軍事調查統計局,情報工作「行動」一環是由戴笠親自指揮。杜、戴一家親,在上海成立「行動小組」時,戴笠便請杜月笙介紹一位負得起責的人,擔起這個出生入死、冒險犯難的要緊任務。

  杜月笙向戴笠介紹了陳默。

  陳默,字冰思,中等身材,精神抖擻,他是杜月笙的得意門生,在軍校高校班受過訓,抗戰之前在做上海警備司令部稽察處經濟組長。陳默是杜門中後起之秀的狠腳色,辣起手來幾乎不下於顧嘉棠,論頭腦精細,胸中學問卻還在顧嘉棠之上,更理想的是他有軍事訓練基礎,條件非常適合。

  陳默奉杜月笙之命,加入軍統後,結果,上海行動小組和忠義救國軍老幹部嚴密配合,制裁敵偽的除奸工作自此轟轟烈烈的展開。

  1938年1月14日,正在活動上海兩特區法院院長職務的范罡,是在上海灘上享譽十多年,專替強盜開脫的所謂「強盜律師」,這一天他走到威海衛路155弄20號他家門口,迎面飛來一顆槍彈,他猝不及防,當即倒地斃命。次日各報登載這一消息,轟動一時,暗殺的手法乾淨利落。這是為陳默接事的第一件得意工作。

  緊接下來,「上海市民協會」負責人尤菊蓀,「市民協會委員」楊福源、「上海市政督辦公署秘書長」任保安,「市民協會主黨」顧馨一,還有日本人偽綏靖第三區特派員中本達雄,都先後遇刺,飲彈斃命。

  隨後,范耆生和鄭月波又陸續被刺。

  在這些被暗盯的漢奸中,大有杜月笙的老朋友在。在8月18日,在自營的中央飯店被殺的陸連奎,便是公共租界跟黃金榮地位相埒的青幫弟兄、捕房頭腦。當杜月笙勢力打進大英地界時,陸連奎一向跟月笙哥交誼密切,合作無間。法捕房的副探長曹炳生在馬路上中槍,他等於是杜月笙的部下。當年與杜月笙一起同心協力開公司的知己心腹俞葉封也因為參加了張嘯林所組織的「新亞和平促進會」,主持棉花資敵工作,被杜月笙的弟子大義滅親,用機關槍掃死在更新舞台的包廂裡面。

  上海灘上雷霆萬鈞,鐵與血俱,使得民心大快,同仇敵愾之心更加增漲,可是,杜月笙內心之中的矛盾、掙扎、激烈交戰,也與日俱深。俞葉封被殺之後不久,他開始為張嘯林擔心。

  這時,張嘯林早已決定當漢奸,過過他一生當中獨缺一門的官癮,1939年夏,他組織了什麼「新亞和平促進會」,公然為敵張目,幫東洋人辦事。這時陳老八當了維新政府內政部長,張嘯林便一心一意想當一任「上海市長」或者是浙江「省政府主席」。

  當時機逐漸成熟時,杜月笙弟子的槍口開始奉命瞄準了他——張嘯林。杜月笙在香港日夜焦灼,繞室彷徨,他無法阻止戴笠的執行命令,他更不忍老把兄死在他的愛徒之手,無可奈何的兩難之中,他曾想盡辦法,輾轉請朋友去勸他保住晚節,懸崖勒馬。可是,「張大帥」一語不合,立刻豹眼一翻,破口大罵,「媽特個××」聲聲不絕,誰又敢去惹他的怒火,捋他的虎鬚,而自討沒趣?

  張嘯林的性格和杜月笙完全相反,他一生一世都想做官,但是,他卻不愛做國民政府底下「奉公守法」的公務員,他的官癮是要像戲台子上或那些北洋軍閥那樣為所欲為,抖盡威風的那一種。但是自從1928年北伐成功,軍閥從此連根割除,在張嘯林的心目中,只有噹噹「漢奸官」才可以逞逞威風了。

  杜月笙曉得他這位老把兄的心理,因此一直為他暗地著急,惟恐他一撈上了漢奸官,將來會受到國法和民意的制裁。但是奇怪得很,上海淪陷3年多,一直想當漢奸的「張大帥」居然官星不動。後來,杜月笙根據陸陸續續得來的消息才知道,東洋人自杜月笙「月夜走脫」之後,利用上海大亨的目標便落在黃金榮身上,他們曾不斷派人上漕河涇拜望黃老闆。黃老闆雖然愛財,愛心卻有,他對付東洋人的法寶是一個「病」字,無論是誰上門,黃老闆必定是「抱病在身,不好見面」為由,然後由他的家人、學生連聲「抱歉、抱歉」,日本人曉得拖黃金榮出山絕無可能,只好退而求其再次,轉而瞄向張嘯林。

  但是張嘯林目高於頂,滿口三字經,噱頭又來得個多。日本人要找他的時候,他便故意往莫干山一躲。日方派一名駐杭州領事登山拜訪,「張大帥」談起生意經來口氣大得嚇壞人,他說:

  「媽的個!要弄個浙江省主席給我玩玩,倒還可以商量!」

  日本人一聽,不禁倒抽一口冷氣,當時便說張先生這個職位恐怕有點困難,張嘯林倒也乾脆,他回答說:「既有難處,那就不必再往下談!」

  後來張嘯林又回了上海,在大新公司五樓再開了一個「俱樂部」,內容無非是鴉片煙和賭,整天和他混在一起的是老朋友高鑫寶、俞葉封、程效沂等人。這時,共產黨的游擊隊控制鄉村,襲擊敵偽物資,使上海的補給供應極為困難。於是又有日本人去找張嘯林,叫他負責設法向外地採購必需物品,張嘯林認為這種獨門生意有錢可賺,他便組織了一個「新亞和平促進會」,召集他的弟子和手下一起統統參加,到鄉下去替東洋人辦貨。結果,他包辦了從上海運煤到華中的「貿易」,又擔當食米的搜刮和搜購,他給老弟兄俞葉封一項優差,請他專門搜購棉花。

  在日本人的迫切需要之下,張嘯林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從安南購煤運到上海轉銷華中一帶,後來,風行中國各大都市20餘年的三輪車,曾是安南河內特有的交通工具,這便是張嘯林瞧著好玩,命人帶了一輛到上海,隨後被顧四老闆顧竹軒借去做樣子,依式仿製,結果,三輪車從上海慢慢盛行起來。

  張嘯林不曾做成漢奸官,卻是著著實實發了漢奸財。

  這時,他跟杜月笙相隔萬里,但是,當年兄弟兩人的習慣依然保留,每年夏天必定要上莫干山,住進他的「林海」,舒舒服服地享受一番。

  1939年「秋老虎」過後,他下了莫干山,然而回到上海後他便發現事體不對,杜月笙的那一批狠角色弟子奉命征奸除害,在上海灘大開殺戒,「張大帥」扳著指頭一數,漢奸搭檔已經被暗殺了好幾個。「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這種血淋淋的實例不能不使他暗自著慌。尤其張嘯林回滬不久,他的好朋友偽上海市財政局長周文瑞便在四馬路望平街中被槍打成重傷,兩星期後偽「和平運動促進會委員長」李金標又被行刺,僥倖保全了性命。舊曆年近,風聲卻越來越緊,都說重慶地下工作者槍口已經對準了張嘯林。從此以後,張嘯林也嚇怕了,他不再敢到公開場合露面。惟獨一樣,每天夜晚他出一趟門,到大新公司五樓的俱樂部玩一玩。

  果不其然,1931年1月15日,新艷秋在更新舞台唱「玉堂春」,由於這時俞葉封正在力捧新艷秋,而那日又是新艷秋臨去上海的最後一場演出,張嘯林卻拗不過俞葉封的苦請,他包了樓上正當中幾個包廂,說好要親自駕臨,給新艷秋捧一次場。

  偏巧那晚臨時他有事,改變計劃不曾上更新舞台,俞葉封和幾個朋友高居樓中,喝彩聲不絕。台上唱得正熱鬧,一陣機關槍響,全場秩序大亂,在場軍警一查,只見俞葉封倒臥於血泊之中。

  也就在這個時候,張嘯林「搜刮物資資敵,為虎作倀,罪大惡極,應予迅即制裁」執行的命令,瞞著杜月笙,直接拍發到了上海。

  經過了這一次驚險萬分的刺殺事件,張嘯林自此閉門不出,連俱樂部也不去賭了,與此同時,他加強警戒,一口氣雇了二十幾名身懷絕技、槍法奇準的保鏢,華格臬路張公館前後門都有日本憲兵守衛,日夜巡邏,如臨大敵,就像銅牆鐵壁的堡壘一般。

  便這樣,平靜了一兩年,一直到1941年夏天,張嘯林照例上莫干山避署,很不湊巧,恰值忠義救國軍的「蘇嘉滬挺進總隊」,以莫干山為根據地,通過吳興,向金澤,章練塘一帶頻頻出擊,使敵軍受到重大損傷。日本人一怒之下,將附近豐草和數十里的參天修竹放一把火燒個精光,藉口是使游擊隊不再有茂林修竹可以躲藏。莫干山上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張嘯林心驚肉跳的住不下去了,他匆匆返回上海,仍舊深居簡出,避風頭。

  這時,奉命執行暗殺張嘯林的杜門弟子當然曉得「張大帥」的心情,忠義不可兩全,公私哪得兼顧?第一次出動,情報的掌握相當準確,幾時幾分,「張大帥」要坐汽車出去賭銅鈿,經過哪些條十字口,在哪一分秒,紅燈一亮,汽車非停不可,一陣機關槍掃過去,便有十個張嘯林也逃不脫半個。鐵血除奸行動隊員把張嘯林送到了地獄的門口。但是到了下手的那一瞬刻,時間分秒不差,路線完全正確,紅燈亮時毫釐不爽,眼看「張大帥」的汽車已開到機關槍下,無需瞄準,即可將他射殺,然而,負責開槍的十分不巧,偏偏早了那麼秒把半秒鐘,「嘟嘟……」打過來,「張大帥」的司機阿四是見過大陣仗的,當下將要踩剎車的右腳猛的將油門踩下,於是汽車一個衝鋒,飛也似闖過了路口,闖紅燈不犯死罪,這樣「張大帥」在鬼門關口過了一過。

  「大帥」差一點兒吃到了機關槍彈,嘗到了重慶分子的厲害,卻使他更死心塌地當漢奸,仍然不知幡然悔改。於是又有那麼一天,「張大帥」正和他的學生時任杭州錫箔局局長的吳靜觀,兩個人在華格臬路三層樓上商量事情,他聽見樓下天井有人高聲爭吵,探身窗口向下俯望,發現是他那二十幾名保鏢在那兒互相罵。「張大帥」的脾氣一向毛焦火躁,這一來難免又發作了,因此他上半身伸到窗戶外,向樓下保鏢們厲聲喝罵:

  「媽特個×!一天到晚吃飽了飯沒事幹,還要在我這裡吵吵鬧鬧,簡直是毫無體統!老子多叫點東洋憲兵來,用不著你們!快些,一個個的把槍給我繳下,統統滾蛋!」

  要在平時,照說「大帥」一光火,哇哩哇啦一罵,挨罵的只要乖乖地走開,等一下「大帥」氣平了,滿天星斗必定一掃而空,像屁事也不曾發生。誰知今日卻不一樣,保鏢頭腦,這位名喚林懷部的忠義之士,一面拔出手槍,一面抬頭回話:

  「他媽媽的,不干就不干!張嘯林,你要當漢奸,待我送你上西天!」

  罵聲未停,槍聲已響,林懷部的槍法一似百步穿楊,一槍射中了張嘯林的咽喉,但見張嘯林身子向前一仆,頭顱向下垂著,上海「三大亨」中的老二,就此一命嗚呼,得年65歲。

  林懷部年輕力壯,身手更是矯捷,槍聲響處他還在破口大罵,與此同時,他身子已經溜進客廳,三步並做兩步,一霎眼便爬上了兩層樓梯,他一路如入無人之境,衝進「張大帥」屍身所在的房間。當時,吳靜觀正在撥電話喊日本憲兵,才撥完號碼,還不曾來得及通話,林懷部便揚手一槍擊中吳靜觀的後腦,紅的是鮮血,白的是腦漿,恰似開了一朵大花。兩名漢奸,一師一徒,一步路走錯,終於不得善終,死於非命,訇地一聲巨響,吳靜觀的身軀撲倒在桌子上。

  林懷部輕而易舉,打死了兩名漢奸,他面露笑容,不怯不懼,從三層樓一路歡呼跑下來,他從容自在通過28名帶槍的保鏢,奪門而往華格臬路沖,一面奔跑一面還在大叫:

  「我殺了大漢奸!我殺了大漢奸!」

  沒有人上去抓他,林懷部的保鏢同事只是說:

  「老林,好漢做事好漢當!」

  「當然,」林懷部傲然的一拍胸說,「我絕對不逃。」

  然後,他握槍在手,跑到華格臬路上,等安南巡捕一來,他一語不發,將槍交出,束手就縛。

  由於喊聲、槍聲鬧得天翻地覆,隔一扇月洞門的杜公館留守的人以為發生了什麼事,一會兒杜家大少奶由傭人陪著,過去探視張家伯伯。結果,她看到了終生難忘的駭人情景:張嘯林的屍體被翻轉過來,仰面朝天,遍地血污,由於林懷部的那一槍從咽喉貫穿到右眼,因而「大帥」的眼珠被射了出來,只剩幾根小血管或者是韌腺,將那支血淋淋的烏眼珠幌悠悠的吊住。

  這一天的下午4點多種,離上海853海里的香港告羅士打酒店八層樓咖啡座上,王新衡正陪著杜月笙談天,突然之間看見一條幽靈似的人影,正在向他們徐徐走來,杜月笙驚了驚,一抬頭看見那是翁左青。

  翁左青在當警察巡官時曾救過張嘯林的命,演出一曲捉放戲,並且他打那以後棄官跟著張嘯林走,他們夥同了另外一位好朋友程效沂,三弟兄從杭州打天下,一路打到上海去,20多年的血汗打出了一個花花世界,後來由於黃、杜、張不分家,翁左青從張家踱到隔壁頭,替杜月笙掌管了16年的機密。這時,他臉色慘白,淚眼婆娑,身軀搖搖晃晃,腳步踉踉蹌蹌,他好不容易走到杜月笙的跟前,伸出抖抖索索的右手,遞給杜月笙一份才送到的急電。

  杜月笙驚疑不定地望他一眼,伸手接過了電報,匆匆瀏覽一過,王新衡正自驚愕,卻見杜月笙在把那份電報遞給他看。正在這時,杜月笙當著茶座的眾目睽睽,一時悲從中來,翻倒苦海,雙手掩面,吞聲飲泣。他盡力想忍住,但是,熱淚橫流,如決江河。王新衡曉得他心中的悽苦悲酸,看過了電報更知杜月笙為什麼如此傷心,王新衡俯身向前,低聲地勸慰:

  「張先生走錯了路,國人皆曰可殺,奉命執行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總怪他不顧大義,咎由自取。杜先生,你不要再傷心了,人死不能復生,再哭也沒有用處了啊!」

  杜月笙嗚咽啜泣地回答他說:

  「新衡兄,你講的道理一點不錯。但是張先生和我有二三十年的交情,我們曾經一道出生入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哪裡想到當年的兄弟,如今落了這樣一個大不相同的結果。現在我心中非常難過,真想號啕大哭。」

  王新衡百計安慰,說了許多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有因必有果,任何人都沒可奈何的話,杜月笙卻始終都在流淚,再開口時依然有不盡的哀慟與感喟。

  「張先生要當漢奸,他之死當然是罪有應得,不過,我心裡明白,這一定是陳默他們交代林懷部乾的,由我的徒弟殺了我老兄,論江湖義氣,我實在站不住道理!」

  「論江湖義氣,」王新衡接口說道,「張先生就更不該去當漢奸,做那出賣國家、欺壓同胞的勾當,而且,杜先生一再勸他攔他,他都不理。」

  「是呀,」杜月笙伸手揩揩淚水,「我幾次三番的拉他,他就幾次三番的大罵我,我倒不是怕挨他的罵,實在是罵過了之後,他還是不肯出來。」

  張嘯林堅決拒絕杜月笙的說服,結果是大官沒有當成,反而白送了性命,給杜月笙帶來無比的憾恨。但是,與張嘯林同樣被制裁的,不久又有杜月笙的另一位好朋友。

  這位是中國通商銀行先前的大老闆傅筱庵。傅筱庵投日落水後,負責執行的人是杜月笙舊日的保鏢。不過,他得到萬墨林的首肯,拿了杜公館兩萬大洋的工作費。最後說動常到杜家走動的傅宅廚司朱老頭,在禁衛森嚴、如臨大敵的虹口傅市長公涫,一斧頭送了傅筱庵的終。

  為了便利港滬兩地的聯絡和通訊,杜月笙叫他的得力助手,精明能幹,膽識俱壯的徐采丞,利用他和日本影佐特務機關的關係,在上海設立秘密電台,和杜月笙經常保持聯繫,從而也使軍統方面,指揮上海地下鐵血鋤奸行動員,如手使指,極其靈活。由於徐采丞不便和地下工作人員直接聯絡,杜月笙便喊萬墨林到香港來,深居簡出,受了一個星期的臨時訓練,當萬墨林重返上海,他就開始擔任上海地下工作者的總聯絡之責。

  從1938年元月到1939年底,陳默領導的行動小組一共制裁了62名日本人、大漢奸,在上海工作站的指揮之下,他們從事過22次造成敵人重大損失的破壞工作。這些忠肝義膽,慷慨激烈的熱血男兒,鬥起東洋人來,膽子大得嚇人,炸倉庫,燒機房,在他們當成了家常便飯,即連重重戒備、停泊江心的日本軍艦,他們也敢摸上去破壞爆炸,殺人放火,如入無人之境。日本運輸艦盧山丸在楊樹捕瑞熔造船廠修理,剛剛修好,便被他們放一把火燒掉,接下來給他們焚毀的日本運輸艦,還有順丸、沅江丸、南通丸、音戶丸,至於作為水上運輸工具的軍用小汽艇,被他們燒毀20艘之多。

  持續的暗殺,持續的爆炸,不斷的縱火,不斷的破壞,造成日軍重大的損失不算,軍統人員和杜門子弟的英勇,簡直嚇破了皇軍的膽,他們在占領大上海後,時時被襲擊,處處遭暗害。一名憲兵補充隊長高莢三郎生病住進自己的野戰醫院,居然被杜門中人下了毒藥,毒發身死。兩個日本間諜、「上海市政府」顧問池田正治和喜多昭次,大白天裡在四馬路望平里熙來攘往的人叢中散步,突然之間,砰砰兩槍,立即倒臥於血泊之中。由於上海行動隊的神出鬼沒,種種英勇大膽的表現,使得上海敵偽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一天到晚,坐臥不寧。日本人終於發現,他們損失數萬精兵,激戰整三個月,將上海占領以後,反而寸步難移,行動不得自由,無數日本軍民反而落入了陰風淒淒的死亡陷阱。

  9 管家萬墨林被抓

  由於全民一致支持抗戰,使軍統局長戴笠起了一個構想,他要促使海內海外所有的洪門、青幫、理教,全部納入一個重要組織,使遍布各地、不計其數的幫會中人,都能屹立在抗戰的大旗之下,團結奮鬥,獻出他們龐大無比的潛伏力量。

  他把這一個構想,說給杜月笙聽,獲得杜月笙的熱烈支持。但是,為了便於進行起見,杜月笙又建議戴笠先從洪門青幫在香港的關係入手。於是,1940年夏,戴笠挽請吳鐵城出面,在香港請過一次客,香港洪門領袖如梅光培、客地青幫首腦杜月笙攀的有頭有臉的人物,一致出席,杯觴交錯,一席盡飲,戴笠便以這一次漪歟盛哉的大宴會為基礎,畫出了中華民國人民行動委員會的藍圖。

  為了成立「人民行動委員會」,杜月笙再度赴渝,這一回因為時間充裕,他沒坐飛機,而是河內經昆明到達重慶。

  這時,全國各地幫全領袖都已匯齊,山主、龍頭、舵把子與大爺們齊集南溫泉,成立大會,盛況空前,會中的洪門大爺們給杜月笙一份從所未有的殊榮,一致推舉他為「一步登天」的總龍頭。儘管杜月笙說他德薄能鮮,不敢接受,但是,最終還是坐上了第一把交椅。

  由於幫會弟兄人多勢壯,在全國每一角落裡都有其影響,所以,自從杜月笙負實際領導責任以後,人民行動委員會確曾為國家民族做了不少事。譬如說協助役政人員推行兵役,發動各地人民救濟難胞,以及捐獻金錢,打游擊以及從事種種地下工作,其中表現最突出的一幕是捐款獻機,一次捐獻飛機20架,在重慶珊瑚壩機場舉行的「獻機典禮」曾構成8年抗戰中一次情緒熱烈、場面壯觀的動人特寫鏡頭。

  當杜月笙在重慶幹得轟轟烈烈,支持抗戰工作,做來有聲有色時,時間到了1940年12月下旬,渝滬間的秘密電台,突然傳來一個壞消息,萬墨林在滄洲飯店門前,被汪精衛特工總部極斯斐爾路76號的打手,橫拖豎曳地捉了去,而且立即施以酷刑,老虎凳、辣椒水、烙鐵板……打得他死去活來,體無完膚。上海來的急電說:像敵偽這麼樣狠的「做」他,萬墨林熬不熬得過,撐不撐得住,大有疑問。

  得到這個消息,杜月笙和戴笠大為震驚,極其焦灼。

  因為問題不單是萬墨林個人的生命安全,而是萬墨林等於是重慶地下工作者在上海一地的總交通,倘使他一屈服,據實招供,中央在上海的各機構,大有一舉摧毀之可能。於是,杜月笙、戴笠得訊以後,立即電知吳開先等人從速逃離住處,變更聯絡方式。同時,杜月笙心急如焚的匆匆返港,竭力設法營救萬墨林。重慶和敵偽之間的地下工作血斗中,杜月笙又步入了一個金戈鐵馬、短兵相接的階段。

  萬墨林是如何被抓的呢?原來,1940年後,11月19日,日本正式承認汪精衛偽政權,發表日、「滿」、「華」共同宣言。這一天,汪記政府開張,群奸喜氣洋洋,他們在上海邀了大批德義日軸心國家的外交使節、日軍高級軍官,乘「天馬號」專車興沖沖的趕赴南京捧場,參加簽字典禮。於是,消息立刻經由上海秘密電台報到重慶。戴笠當即時決定,把這列專車炸掉,造成重大死傷,給汪精衛一次迎頭打擊,使他面上無光。

  爆炸火車任務,由上海忠義救國軍地下工作人員配合軍統局蘇州站聯合執行。他們派出警衛,掩護爆破隊,乘夜潛伏到蘇州城外京滬鐵路線上的李王廟,將地雷炸藥埋藏在外跨塘附近的鐵軌中間,引線長達300公尺,一直通到一道茂密的樹林之中,由詹宗象與薜堯負責按動電鈕。

  一切準備就緒後,上午9點鐘,天馬號專車風馳電掣般駛來,詹薛兩勇士急忙將電鈕按下,但聽天崩地裂一聲巨響,地雷爆發,威力奇大,天馬專車在爆炸聲中斷腕決腹,血流盈野,哀呼慘叫之聲令人不忍耳聞。這一次爆炸使全車的人不死即傷,損失慘重。天馬號翮覆後,詹宗象和薛堯雖然知道目的已達到,可是他們膽子很壯,又穿出樹林探看殘敵,結果不幸被日軍發現,密集掃射,中彈成仁。

  這一次爆炸事件日方死了兩名大佐、兩名日本內閣的慶賀專員和情報員多人,還有德義使節及隨車軍隊,死傷共達一百餘人之多。爆炸消息傳到南京,汪精衛大坍其台,狼狽萬分,暗恨重慶地下工作人員過於辣手。這一破壞行動不僅使他觸足霉頭,而且使他尤為生氣,所以,當重慶特工胡蘭成向汪精衛建議:「特工除非將來廢了,既不能廢,便該直屬『元首』,如今極司斐爾路76號的李士群歸財政部長兼警政部長、兼特工委員會主席周佛海掌握,全世界各國都沒有這樣的先例。」

  接著,他又進言撤銷「特工委員會」,而且在「軍事委員會」之下改設「調查統計局,」汪精衛在召見李士群後,不久擴充其機構,成立「調查統計部」。

  汪精衛給李土群的第一項任務,便是取杜月笙的性命,同時打擊並瓦解重慶地下工作人員在上海的活動。

  李士群是一個狠角色,他豁達有膽略,跋扈而聰明,辦事有條有理,他奉了汪精衛的密令,精神抖擻,雙管齊下,他一面誘捕重慶和共產黨派在上海的地下工作者,忠義救國軍的幹部和杜門相關人物都是他下手的重點對象,於是,與汪偽政權做對的除奸勇士何行健、楊傑、林子江、王天木、蘇成德、萬里浪、唐惠民、朱文龍、馬嘯天等都相繼落入他的陷阱,李士群對他們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終於使其中的意志薄弱者搖身一變,又成為了為虎作倀76號的漢奸特工。第二步李士群決心東施效顰,他也要運用青幫力量,負責行動工作。但是,上海灘上有頭有臉的青幫大亨,惟杜月笙為首是瞻,李士群拉不動,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拉到杜月笙好朋友季雲卿的司機、門徒吳四寶,他千方百計把吳四寶拖進76號,他和吳四寶結拜兄弟,派他當「警衛大隊長」。

  對於汪「主席」當面交代他的謀刺杜月笙的任務,李士群自然不敢怠慢。他在76號加強部署完成以後,設計先抓杜月笙的管家萬墨林。

  萬墨林中計被綁於1940年12月21日下午4點鐘。

  這時正值上海地下除奸工作的最高潮時期,國民黨派有三位大員常駐上海,中央常務委員蔣伯誠是中央的代表,吳開先以中央組織部副部長,上海工作統一委員會常委的身份負責實際領導責任,中央青年團的吳紹澍也在上海另設單位搜集情報。萬墨林奉杜月笙之命,對這三位大員都要設法掩護,盡力協助。三位大員也都把他作為左右手,在交通、聯絡方面非萬墨林不可。除此之外,萬墨林還有一項更緊要的工作,那便是付鈔票,戴笠借杜月笙之手不時撥錢給萬墨林,上海的地下工作需要特別經費,執行者要到萬墨林手上領取,有時候事前還得通知他一聲:

  「萬先生,上面的命令要『做』某人了。」

  萬墨林問好要多少錢,點過了頭便去取,任務完成後領錢不誤,經費不足,萬墨林會進行調好,像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朱升刺殺傅筱庵一案,由萬墨林付訖工作費兩萬元,就是一例。

  誘綁萬墨林,李士群使的是「番虎伏窩」之計。

  吳紹澍手下的一名情報員朱文龍早已暗中被李士群收買,李士群令朱文龍謊稱自己已暴露身份的假情報,利用萬墨林的秘密通話路線,跟萬墨林連通三次電話,請他傳遞一項「極重要」的情報。萬墨林因為風聲太緊,不得不謹慎小心,他推託過兩次,第三次則先約下午4時,臨時再改晚間8點,會晤地點是華燈初上、行人如織的國際大飯店前門。這是大英地界,殊不料他繞行到朱文龍背後時才拍他的肩,四名大漢一擁而上,當眾反解他的雙手,把他捆了一個結實,萬墨林立刻向附近站崗的美國憲兵大叫「救命!」美國憲兵跑過來干涉,76號的人掏出英租界准予緝拿許可證,滿街的人限睜睜看著萬墨林被架上汽車,絕塵而去。

  這時,杜月笙正在重慶,驚悉萬墨林被抓的消息,急忙匆匆返港,一面急電吳開先等遷移住處,改變聯絡方式,一面分知恆社在滬同仁,竭盡一切努力設法進行營救,他親自電囑徐采丞,要他從日本人方面下手,逼迫76號放人。徐采丞原是史量才的重要幹部,史量才被刺後才跟杜月笙、錢新之接近,曾以紡織業者參加上海地方協會,上海淪陷後,地方協會群龍無首,徐采丞於是在黃炎培下面做了秘書長,因此被人視為是杜月笙的駐滬代表。利用日本軍政兩方派系林立,又都喜歡跟中國大亨們勾勾搭搭的心埋,縱橫捭闔,執行杜月笙交代的任務,專討東洋人的便宜。

  萬墨林被關進76號,辣椒水、老虎凳、雪裡紅諸般毒刑,統統用過,但是,他拼命咬緊牙關不招。否則,上海地下工作人員大有一網打盡的可能。然而,他能熬到什麼時候,誰也不敢預料。要照一般情報員的配備,像他這樣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交通聯絡」,牙齒縫裡應該嵌進小毒藥瓶,一旦被捉立刻咬破自殺,然而他又是杜月笙差遣的情報人員,當初誰也不便請他裝上這個;第二個救急的辦法便是遣人入獄,秘密將他處死滅口,這一著不必說杜月笙斷乎不忍,即使他下了決心不惜大義滅親,出礙於76號得了萬墨林就如獲至寶,於是戒備森嚴,如逢大敵,誰能找得到下手的機會?

  杜月笙憂急交並,他集中精力營救萬墨林。然而汪精衛對他恨之入骨,他與李士群方面並無交情,於是,他暗渡陳倉,他和錢新之一道出面請李北濤前去南京,攜帶一份貴重的禮物。拜訪周佛海,要他看在舊日交情份上保全萬墨林,並且予以「優待」。

  李北濤原先追隨周作民,跟周佛海也有私交,他見到周佛海時,除了婉言請託外,也模擬杜月笙的口吻,軟中透硬,叫他「識相」、「落檻」一點,杜月笙的勢力這時依然瀰漫大上海,甚至京滬沿線。臨走之前,李北濤大言不慚地威脅說:「杜月笙的這樁大事擺不平,必然會影響將來你們的『見面之情』。」

  周佛海一生只忠於自己,利害得失一概只顧到自家為止,1927年他當共產黨,被陳群捉住,險些送了性命,立即反水;往後他在南京做官,經常到上海吃喝玩樂,也曾身為杜門座上客。杜月笙的行情和潛力,他一向摸得很清楚。現在碰上杜月笙派李北濤來痛陳利害,幾句話甩過去,他便打定了主意:從萬墨林身上找線索,摧破重慶地下工作者這樁大功勞他寧可不要,杜月笙的面子卻不能不買。李北清一走,他便一張條子飛到76號:

  「萬墨林性命保全,並予優待。」

  3天后,萬墨林從陰風淒淒的76號移轉到四馬路總巡捕房收押,總巡捕房的督察長劉紹奎不僅與杜門相關,而且歸戴笠直接指揮。

  得了「同志」劉紹奎的照顧,萬墨林等於從地獄升入天堂,待遇極其優厚,而且多了脫逃的機會。李北濤順利達成初步任務,他便留在上海,暗中策劃買通日本人,把萬墨林悄悄的送往香港。

  但是,他處事機不密,李北濤的密謀被為周佛海獲悉,他迅即採取行動,命76號提回萬墨林,乘夜快車押到南京。周佛海接見萬墨林,先跟他開個玩笑,然後開門見山地說:

  「萬墨林,你所做的事情自己明白。76號的門進去容易出來難,使你釋放很不簡單。我此刻是買杜先生的面子,只要關節打通,我自會放你。我說話算數,你也要向我提出保證,從今以後莫再到處托人,增加我的困難,我請你安心地等好消息。」

  萬墨林拍胸脯答應了。從此,萬墨林便南京關一陣,上海押一押,卻是從來不拷、不打、不「罵」,不給他吃苦頭。徐采丞一直都在千方百計找路子,1941年5月間,終於被他找到了一條康莊大道,東北籍的國會議員金鼎勛跟日本人淵源甚深,杜月笙得訊以後,立即電告徐采丞從速進行。徐采丞邀同顧南群與朱東山,一同前往金家懇請金鼎勛設法幫忙放人,金鼎勛十分豪爽,一口答應幫忙。

  金鼎勛走日本決策機構「興亞院」這樣高級路線,說服興亞院的高等參謀岡田和一位相關巨商坂田,由坂田、岡田影響興亞院,指使日本軍方:

  「皇軍如需徹底統治上海,杜月笙有無法估計之利用價值,頃者猶在多方爭取杜氏之際,汪政府特工羈押其親戚既親信萬墨林,實為極其不智之舉。」

  至此,杜月笙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在興亞院和日本軍方的重大壓力之下,亦即周佛海所謂的「關節打通」,萬墨林終於獲得開釋。

  10 撤離香港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偷襲珍珠港,同時,馬尼拉、香港、新加坡都遭到日軍襲擊,泰國宣告投降。北平、上海、天津的英美駐軍全被日軍攻擊後解除武裝。這一天,是世界近代史上最重要的一個日子。這時,杜月笙正在陪都重慶,但是,對於他來說,由於香港的失陷,和上海英、法兩租界被日軍侵入,兩處地方的家人、親友、門徒、學生一下子淪入魔掌,生死不明,焦急悽苦,恐懼緊張得不得了。這一夜,他通宵不眠,和戴笠寸步不離,籌思如何利用日軍尚未占領的啟德機場,派遣飛機,緊急救出那些人。

  人多機少,這一紙名單的研擬,真是絞盡腦汁,煞費思量。

  戴笠的一位好朋友「阿伍」是香港華僑,家資巨萬,他早年學過航空,駕駛技術十分高明。12月初,阿伍應戴笠之邀,飛赴重慶瞻仰抗戰的司令塔、復興中華聖地。太平洋戰爭突起,阿伍在重慶大為著急,因為他的大部分財產都存在香港銀行,他趕不回去,百萬家財必然會被日軍劫收,全部家當付之東流,於是這天縱然戴笠在百忙之中,阿伍仍然不顧一切的纏住他,一定要戴笠設法讓他回香港。

  靈機一動,戴笠當著杜月笙的面,告訴阿伍說:

  「好的,我設法替你弄一架飛機,由你自己駕駛去香港。飛機落地,你便把飛機交給中國航空公司,我會請他們派駕駛員飛回重慶,不過請你注意,我是要用這架飛機接運香港方面緊要的人。」

  杜月笙對這一主意讚不絕口,戴笠這個辦法不但兩全其美,而且快刀斬亂麻解決了很多問題,以當時香港情勢的危急、秩序的混亂,航空公司未必會有人肯去。何況,阿伍駕駛技術之優良,又是熟悉他的人所一致公認的。

  飛機一去接回哪些人呢?杜公館人太多了,杜月笙臉色蒼白,咬緊牙關,他毅然決然地對戴笠說:

  「凡是我的人,暫不考慮。」

  戴笠抬起頭來望杜月笙一眼,見他似已下定了決心,於是便不再多說,他開始振筆直寫,兩人有商有量的決定了先行救出陶希聖、顏惠慶、許祟智、陳濟棠、李福林、王新衡……等人。

  名單決定,便立刻打電報,請中國航空公司分別通知名單內的各人,應於12月9日中午以前趕到機場集中,等阿伍駕駛來的飛機一到,換駕駛員馬上起飛。

  從12月8日夜,到9日傍晚,杜月笙不眠不休,好不容易等到了專機安然返渝的消息,卻是大出意外,昨夜擬訂名單該接的人一個也沒有來。

  被這架飛機載運回來的,當然也是必須搶運脫險的重要人物,但是,跟杜、戴所擬名單上的諸人面目全非,名單所列者毫無問題的全部陷敵,但是,陶希聖、李濟琛、顏惠慶等一個個下落不明,音信杳然。

  該接的沒有接來,杜月笙繞室彷徨,夜不興寐,他一面想盡方法打通一條通路,利用人民行動委雖會的關係,將從重慶到香港,中間如貴陽、桂林、韶關、龍川、沙魚涌、大埔,迢遙數千里的一條路上幫會首腦,綠林俠盜全部動員起來,安排一條康莊大道,計劃從敵人的虎口中救出這一批要緊的人,以及姚夫人、杜維藩他所有的杜門相關人員。

  另一方面,杜月笙向戴笠建議,提供了瘋狂大膽,而且乍看起來斷無可能的計劃。他要透過他的駐滬私人代表徐采丞,向日軍上海特務機關堂而皇之地提出:滄落香港的許多朋友,都是杜月笙一再懇商拖出來的,如今因為香港起變,他們倉卒來不及安全撤離,這幫朋友在香港面臨日軍搜捕、暴民劫掠,尤其糧缺聲中,三餐不繼,可以說是陷於絕境,去死不遠。杜月笙寧死不能對不起朋友,所以,日本人如果欣賞杜月笙講這個義氣,幫杜月笙救這些好友,他將派徐采丞包一艘輪船,從上海直駛香港,把杜月笙的朋友們接回上海,住進日本勢力還沒侵入的法租界,以使杜月笙能夠實踐諾言,全始全終繼續對這幫人有所照料。

  戴笠曉得日本方面有那麼一批人,對於杜月笙的幻想一直未曾破滅,而徐采丞和日本駐滬陸軍部部長川本之流私交很好,杜月笙慷慨義烈的此一表示,經過徐采丞的穿針引線,運用日本統治當局的矛盾分歧,這個計劃可能會通得過。因此,他本人表示贊成,再經過杜、戴兩人分向有關方面解釋說明,一月底,杜月笙便給徐采丞去了一封密電,授計與他,叫他火速進行。

  這又是抗戰史中的一個奇蹟。經過徐采丞的巧妙運用,竭力奔走,杜月笙瘋狂大膽的計劃居然獲得日本特務「梅」機關的暗中支持,逐步的付諸實現。2月3日,徐采丞借到一架日本軍機,由上海直飛香港,代表杜月笙安慰滯港諸親友,他隨身帶了不少的錢,他要親自安排杜門親友逃離香港。行前,他已包好了一艘輪船,駛往香港負責接運。

  在這時侯,滯港杜門親友業已有人得到了消息,他們奔走相告,口耳相傳,在風聲鶴唳、一夕數驚之中,這些人原已覺得無望,準備束手待斃。杜先生派船來接的消息一到,真是絕處逢生,雀躍不已。可是其中還有波折,日本軍機中途發生故障,徐采丞被迫降落台北,3日後修理好了,才續航南飛。這3天的音信中斷使杜門親友望眼欲穿,魂夢為勞,無緣無故多受了不少的罪。

  2月6日,徐采丞專機抵達香港,他抵港以後立即驅車分訪杜門親友,給以緊急救濟並且報告佳音,專輪準備於2月8日駛抵香港,他請各人早日收拾行裝,準備動身。

  經過一艘專輪救出人間地獄、海上危城香港的,計有顏惠慶、陳友仁、曾毓憑、李思浩、唐壽民、林康侯、劉放園、潘仰堯等一干耆宿名流,和杜門親友,蘇州同鄉,為數多達300人,其中有不少人平安抵達上海法租界後,繼續接受杜月笙的資助。

  經由香港、出深圳緊急搶救的,包括陶希聖、蔣伯誠、陳策、顧嘉棠,芮慶榮、楊克天、姚玉蘭、杜維藩、胡敘五等人。他們從香港淪陷以後便東逃西散,吃足苦頭,陶希聖一家搬到了彌登道黃醫生家後樓的一間房、蔣伯誠躲進了九龍飯店,一天日本軍隊氣勢洶洶地前來搜查,把每個房間裡的宿客逐一喊出來檢查,臨到蔣伯誠,日本人問他是幹什麼的?情急智生,蔣伯誠便指著他經常備有的大包,大聲答道:

  「我販西藥。」

  杜維藩帶著兩個兒子在香港,徐采丞的專輪到了,他兩個兒子便交由徐采丞帶回上海去,他自己不敢回上海,香港陷落那天他還在交通銀行辦公,輪渡一斷他回不了九龍,起先躲在花園台呂光家裡,後來又與楊克天睡在告羅士打的走廊上。

  王新衡是日軍最大的目標之一,他沒有順利搭機離港,卻得了「阿伍」的協助,阿伍有一個弟弟在香港政府管漁民,在香港失陷後王新衡便化裝渡海避在永安保險公司做事的一位郭姓人家,他往後的行動和脫走,一直都由香港漁民掩護。

  杜夫人姚玉蘭在最後一架飛機離開香港起飛以後,得到她閨中密友一隻電話,告訴她說給她留了一個空位子,要走就快點來,姚玉蘭回復她的惟有一聲苦笑,她說:「我這邊人多著呢,何況杜先生交代了我不少事情,譬如說陶希聖不曾脫險,我就不能走。」

  在香港,杜月笙依然目標顯著,風險極大,日本人可能下毒手,香港饑民暴徒說不定也動上杜公館的腦筋,但是別人可以暫避,姚玉蘭卻寸步不容稍離,因為她一走開全香港的杜門相關人物就無法通訊聯絡,因此姚玉蘭決心不避也不走,她要死守大本營。難得的是楊虎夫人陳華慷慨尚義,自願陪伴姚玉蘭和她同生死共患難,姚玉蘭感動得熱淚沾襟,她問陳華說:

  「從今以後咱們倆命運相連,但願你跟著我,能夠死得不冤。」

  幸虧有姚玉蘭硬起頭皮,咬緊牙關,死守柯士甸道不去,東躲西藏的杜門中人,才有了一個希望不淺的聯絡中心。

  徐采丞的專輪駛來,一批批的相關人物陸續逃離香港,輾轉抵達重慶。如果投有杜公館居中聯絡,分別通知。可能杜月笙、戴笠、徐采丞在渝滬兩地用盡心機,煞費氣力,其結果也是化為泡影。

  香港撤退,杜月笙先公後私,先友好而後家眷,他為了顧全信義寧可犧牲妻子兒女。

  這時由於日軍占領了香港,渝港之間消息中斷,在港的杜門眾人開始設法自救,首先推派杜氏門徒陸增福,拎著腦袋去探路。陸增福歷經千辛萬苦,受過重重災難,好不容易穿過危險地帶抵達惠陽,他立刻發了一封長電稟報在重慶的杜月笙。這時,杜月笙已因憂急相併,心力交瘁,在病榻躺了多日,得到陸增福的這一個電報,他一躍而起,歡聲地說:

  「路摸通了,火速叫他們準備動身。」

  開路先鋒陸增福打過了頭陣,第二批走的便是顧嘉裳與芮慶榮。這兩位杜門大將在江湖上名聲響亮。而且不分文的武的他們都有一套。但是他們還是「摸」著走,一步一步為營,時時小心。結果,顧、芮兩位大將果告順利完成征塵。消息傳來,在香港的落難者大為振奮,他們開始集合成隊,一一登程,姚玉蘭、陳華同行洪門中人聞聽是杜夫人給足了她面子,楊虎在廣東工作時間很久,他又是中國海員的領袖,楊夫人的招牌亮出,也到處順利無阻。在香港,洪門頭腦為杜、楊兩夫人謀到了奇貨可居的日本軍民政部發給「還鄉證」。兩位貴夫人化妝為廣東鄉間女子,蓬頭垢面,粗衣粗服,姚玉蘭化名王陳氏,推脫回一趟興寧家鄉,「還鄉證」明文規定,三日之後不回香港,抓到了便要「軍法從事」。

  兩位夫人帶了隨從傭婦,在洪門弟兄暗中保護之下,通過關卡,踏上廣東省境,她們沿東江西上,一路吃的苦頭和遇見形形色色的怪事罄竹難書,幸好平安無事抵達桂林。隨後,千辛萬苦在陰曆大年初三那天抵達重慶。

  杜月笙歡天喜地把姚玉蘭迎到汪山。為了紀念一生之中這一次不平凡的旅程,姚玉蘭穿上攜來的鄉間婦女衣服,再施原有的化妝,而在汪山附近揀一處極與粵西途中相似的背境,拍了兩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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