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 〕03

2024-10-01 17:32:32 作者: 王俊

  邊走邊談,到了大廳,4個人齊步進去。四面一看,場面大得很咧。除了黃、杜、張、楊、陳、王六位主角,黃、杜、張「三大亨」手下的大將,共進會的弟兄,還有許多朋友,密密層層,或坐或立,把跳舞廳般大小的一座客廳,擠得全場爆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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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廳正當中,高高懸起一幅「劉關張桃園結義」的繡圖,一對巨燭粗如兒臂,三支線香輕煙繚繞。八仙桌上擺好豬頭三牲,香花鮮果,使一片喜氣洋溢中更添了幾分莊嚴肅穆的意味。

  六位結義弟兄,今天一例換了黑馬褂、藍綢衫、黑貢緞鞋,他們正忙著和到賀的客人寒暄、談天。杜月笙,楊虎和陳群站在一處,楊、杜兩位個子高,出人頭地,一眼瞥見四小兄弟從外面進來,臉上的笑容一收,四隻眼睛十分焦急而緊張地想從他們面部的神情,尋求答案——汪壽華是否順順噹噹的解決了?

  顧嘉棠,葉焯山會意,向他們深深的一點頭,莞爾一笑。於是,杜月笙和楊虎,立刻恢復滿面歡容,繼續跟賓客周旋……

  6 杜月笙弄來了大炮

  4月11日深夜,黃、張、杜、王、楊、陳6位,在親友弟子群臣畢集的慶賀聲中,祭告天地,喝了血酒,誓願共患難,同生死,結為異姓弟兄。觀禮者鼓掌歡呼,情緒極為熱烈。黃金榮滿臉堆笑,站在大廳中間,向大家頻頻地拱手,一面高聲地說:

  「謝謝,謝謝!只是今夜朋友到的多,招待容有不周,還請各位原諒!」

  他這是在以大阿哥的身份,代表6兄弟稱謝。但是大家一見黃老闆開了口,以為一定會發表長篇大論,那曉得他只不過寥寥數語,客套幾句,因此人叢里有人不依,大聲地喊:

  「我們馬上就要出動了,請老闆跟我們講講話,打打氣!」

  「好哇好哇!」眾人起而附和,還有人清脆響亮地拍起了手。

  黃老闆窘了,他雖說是法租界的華捕頭子,但是平時在大場合下講話卻很少,此刻漲紅著那張紫膛臉說:

  「各位曉得我一向不會講話,要打氣——」他一眼在人群里發現了「張大帥」,如逢大赦,連連地向他招手:「嘯林,來來來!你替我說幾句!」

  張嘯林微微笑著,有人把他推向客廳中央,他就站在黃老闆的旁邊,未曾開言,先學譚鑫培咳兩嗽,吐一口痰,於是整個大廳鴉雀無聲。

  「各位朋友,今天我們6位弟兄結拜,承蒙各位光臨捧場,道謝的話,老闆方才已經說過了。打氣的話呢,我看各位勁頭足得很,哪裡還要我再來說呢!」

  引得大家全笑了,「張大帥」卻又伸手一指牆上的自鳴鐘說:

  「現在已經一點鐘了,夜裡來不及辦酒席,而且只怕各位也沒有這麼好的胃口。我跟月笙備了一些粗點心,請各位賞光,算是宵夜。如果那位有興趣喝幾杯老酒,擋擋寒氣,那更是歡迎之至,盡請自便。」

  他這幾句話一說完,大廳四面八方的門,閃出來一批批杜公館的男聽差、俏娘姨,手上捧只托盤,大肉麵、蟹殼黃……各色各樣的中西美點一應俱全。愛喝酒的朋友,盡可從香檳酒到洋河高粱酒中任意挑選,主人備的下酒菜有鹵萊和花生核桃之類的乾果。

  於是大廳里著實亂了一陣,眾家弟兄端酒的端酒,呼朋叫伴,找一塊地方,成一個小組,吃喝起來。一則杜公館這裡首創的自助餐方式,使大家覺得新鮮,二來夜已深沉,這份豐盛的酒食來得恰到好處,令人陡然精神一震。

  黃老闆和「張大帥」並肩而立,不時齊同一致地徐徐轉身,注視男女傭人有否招待不周,等到大家專心吃喝完,嗡嗡地人語笑聲漸漸又起了,「張大帥」這才提高嗓門大聲喊開了:

  「兩點半鐘,等我們邁出杜公館的大門一步,我們就要應了『生死有命』那句老話!碰碰看到底是誰的浪頭骨高?媽特個×,赤佬糾察隊搞得上海灘上天下大亂,雞犬不寧。赤佬強橫霸道,胡作非為,如果讓他們霸占了上海,我敢保險沒有一個好人活得下去!我們喝春申江的水,吃上海灘的飯,上海老百姓怎麼樣看待我們,我們不管。但是老話說得好,『瞎子吃湯糰,肚皮里有數』,我們平時討人嫌、遭人怨,挨人罵,無非都是我們的不好,上無片瓦,下無尺土,偏偏要著緞著綢,喝酒吃肉,今朝!」

  說到這,他猛地一聲吼:

  「上海人大難臨頭,赤佬把他們逼得無路可走,我們倒要講講江湖的道義,使使俠士的威風,哪怕拼了這條性命,我們也要出了這口氣,解決解決問題,把那般赤佬打他一個落花流水,替黃浦灘除大害,開太平!這就是我們今朝華格臬路英雄聚義的目的!」

  「張大帥」這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昴,盪氣迴腸,使在場的每一個人全都怒髮衝冠,血脈噴張。顧嘉棠把一碗大肉麵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興奮地一拍大腿,伸手把葉焯山手裡的一杯白蘭地奪來,一仰脖子,一飲而盡;然後他猛力一甩酒杯,乒零乓啷,打得粉碎,就地跳了起來,大喊大叫:

  「 『張大帥』說得痛快!出動的時間快到,就請各位滿飲一杯,我們分頭出動,拼了這條性命,消滅那班赤佬禍害!」

  大廳里群情激憤,情緒到達最高潮,「走哇走哇!」「殺光赤佬!」的喊聲此起彼落,有人乾杯,有人放下面碗,一屋子亂鬨鬨的,各個都在爭先恐後地搶在頭裡出發。一片紊亂中,杜月笙突如其來地叫了一聲:

  「請眾家兄弟聽我杜某人的一句話!」

  斯言一出,宛如上演魔術,一廳的紊亂迅速秩序井然,人人站在原位,肅靜無嘩,這時,杜月笙才聲清氣朗地往下說道:

  「今天的事,不管成功失敗,我們惟有盡心盡力。盡心盡力以後,失敗了不怕難為情,成功了我們也大可不必居功!我只奉請各位一句,千做萬做,小吊碼子不做!」

  陳群笑容滿面,深深點頭,他仿佛是在向楊虎表示:杜月笙四兩撥千斤,一語中的,他的心胸和見識要比「張大帥」還略勝一籌。

  眾家弟兄恭敬地應了聲是,自鳴鐘當地一聲,兩點半鐘,人潮再向外涌,共進會弟兄開始出動了。

  上萬的共進會弟兄自法租界出發,一路靜悄悄的,穿過大英地界,分批由外白渡橋、乍浦路橋、四川路橋廣自來水橋、天后宮橋渡過蘇州河,沿北四北路、北江西路和北河南路齊頭並進,直撲賓山路上的攻擊目標。法租界領事費信早就被杜月笙買通了,每一條通往華界的道路豁然敞開,各路全無阻礙。

  靜悄悄的,完全按照預定的部署,上萬人馬分成三層,把寶山路上兩幢高大的建築圖書館與印刷所團團的圍住。打前鋒的人各就各位,各自尋好開槍攻擊的地點,同時找到必要的掩護。

  張伯岐是這次行動的總指揮。他一身都是膽,站在第一層包圍圈第一線,手執勃郎寧手槍,巍然指向天空,顧嘉棠、葉焯山、芮慶榮、高鑫寶站成四方形,位置在總指揮的前後左右,在他們的後面,預先挑選的120名敢死隊分列三排,準備衝鋒。

  這時,張伯岐慢慢地抬起右手,就著月光,兩隻眼睛定定地看著表,一萬多人鴉雀無聲,心跳怦怦,連大氣都不敢透。一萬多人各個都是破題兒第一遭親身經歷這種大陣仗,既新鮮又刺激,全都憋著一肚子勁。

  這時,一個年紀輕輕的小伙子,他是芮慶榮新近收的學生,瞥不住了,悄聲向他旁邊的人耳語:

  「我便急,要去撒泡尿。」

  他剛走到一處牆角,拉開褲頭小解。正在這時,張總指揮眼看時間到了5點20分,他高高舉起的右手,「砰」地開了一槍,與此同時,他嚴聲一喝:

  「散開!」

  其實,散開便是衝鋒的暗號,末後一個開字還在餘音裊裊,緊接著,一萬多人齊齊地拼命吼叫:

  「繳槍!繳槍!」

  這吼叫聲如晴天霹靂,似澎湃怒潮,在寂靜如死的深夜中炸響,頓時天地變色,地動屋搖,四條猛漢擁著張伯岐一馬當先,120名敢死隊手槍齊轟,鼓譟猛衝,在他們後面像有一萬多條嗓子齊吼:「繳槍!繳槍!」槍聲、吼聲、步聲,像平地起了陣陣焦雷!

  敢死隊一路順利無阻,將要衝到鐵門口,門裡閃出一個人,褲腰上插一支盒子炮。他歪戴鴨舌帽,身著工人裝,跑過來質問:

  「喂,喂,喂,你們在這裡吵點啥?」

  火老鴉芮慶榮跟他劈面相逢,也不答話,左手把他懷裡的槍一抄,右手的勃郎寧抵住了他的眉心,「砰」地一響,來人一個跟頭往後栽倒。

  芮慶榮一槍打死了工人糾察隊副隊長楊鳳山。

  趁著鐵門開了縫,敢死隊一鼓作氣往裡沖,這時候鐵門裡的警衛發現他們的副隊長被打死,急忙臥倒,用輕機關槍和盒子彈連連向外面轟擊。正因為他們閉起眼睛放槍,漫無目標,槍彈四飛,密如連珠,在黑夜裡織起輻射式的火網與彈道,幾乎要把整個門框都封住了。

  張伯岐一看情形不對,當機立斷,下令撤退,他高聲地喊:

  「分開來往兩邊跑,千萬記住,一定要緊挨牆角!」

  敢死隊馬上照辦,牆角是大樓上射擊的死角,糾察隊不管怎樣從窗口往下開槍,也無法傷及下面的人一分一毫。

  沿著兩面高牆,敢死隊兵分兩路,繞到了大樓後頭,在嘉慶里附近,由於這一面牆四層樓的窗口還不曾開槍,張伯岐喊道:「快!」120名敢死隊沒有1個人帶傷,安然無恙地統統退到包圍圈的第一線。

  喘息定了,張伯岐再下命令,他猛一回頭,向後面的人說道:

  「往樓上打!」

  「往樓上打!」一聲接一聲地傳下去:

  「往樓上打!」

  乒桌球乓,手槍、步槍,咯咯咯咯,手提機關槍,噠噠噠噠,馬克欣機關槍,偶爾來一聲更響亮驚人的「蓬——轟」,那是炸彈甩在石牆上。

  一直打到9點多種,局面轉趨沉悶,這時候,26軍第2師第5團開到,由一位精明能幹的邢團長率領副官、衛士拿著一份公文擔任調停,限令在上午11點鐘以前,以軍號為記,雙方停火。張總指揮很客氣地接待邢團長,邢團長官名震南,保定軍校二期畢業,他也很尊敬張伯岐是位革命元勛。張伯岐一面和邢震南寒暄,一面使眼色命顧嘉棠去打電話,向坐鎮總部的杜月笙請示。

  電話里,杜月笙毅然決然地說:

  「現在我們只有往前沖,儘快把東方圖書館攻下!」

  張伯岐立即遵命,一連三次衝鋒,機槍、步槍、手槍這一類輕武器射不穿鋼筋水泥的牆垣,三次衝鋒三次退卻,毫無進展,不起作用。

  杜月笙在電話里發了急,高聲地嚷叫:

  「告訴前面的弟兄,我馬上來!」

  放下聽筒,他振臂一呼,黃老闆、張嘯林、金廷蓀……老一輩的弟兄全部出動,趕赴而來進行增援。因為費信已經如約封鎖了所有的通路,他們先坐汽車,然後跨越田塍,從北火車站左首沿著鐵道跑過來。「三大亨」到了戰場,引起一萬多徒子、徒孫歡呼雀躍,人人爭傳佳音——

  「杜先生來啦!」

  「黃老闆也來了!」

  「還有『張大帥』,——哇!金牙齒阿三!」

  隨即,共進會總部和前敵總指揮在戰地舉行緊急會議,會場背景是一萬多徒子、徒孫在摩拳擦掌,準備在「三大亨」面前奮力搶先,有所表現。

  「血氣之勇不能成事,」張嘯林細心觀察戰場形勢,他斷然地下了結論:「要想攻下這幢大樓,必須拉幾門大炮來轟。」

  「那裡有大炮?」黃老闆急急地問。

  「要麼——」張伯岐瞟一眼杜月笙,「我聽說大英地界小鋼炮多得很。」

  可是,費信肯借嗎?黃老闆心裡的話還不曾說出口,杜月笙卻已一拉高鑫寶,他不假思索地說:

  「走,我們去尋找費信。」

  杜月笙帶了他的高級翻譯高鑫寶,衝進費信的辦公室,他開門見山,命高鑫寶照翻,他要商借英租界裡所有的大炮。

  看杜月笙額頭沁汗,神情嚴肅而緊張,費信又羨又愛,他哈哈大笑地說:

  「杜先生,你要那麼些炮做什麼呢?你在寶山路打仗的情形我都知道了,讓我借20門小鋼炮給你,好嗎?」

  「好的,謝謝。」

  馬上,20門小鋼炮運到了最前線,張總指揮如獲至寶,眉開眼笑。20門小鋼炮充了前兵,在商務印書館前面的空地上一字排開,然後張伯岐向身後眾家弟兄高聲地一問:

  「有沒有會開火炮的?」

  像問話回聲似的往後傳,一會兒便集合了一百多人,他們搬炮彈的搬炮彈,上膛的上膛,拉導線的拉導線,根本無需指點,動作還蠻熟練。張伯岐估量好了距離,親自下達命令,正當他要喝令,「開炮!」時,杜月笙擠過來一拉他的肘部。

  「什麼事?」張伯岐轉臉頗不耐煩地問。

  「裡面好人、壞人都有,可否先開幾炮,嚇嚇他們。只要他們肯繳槍投降,也就罷了。」

  「我正是這個意思嘛!」張伯岐一皺眉說,頭也不回地大喝一聲:「開炮!」

  正當中的5門炮應聲而放,一下子宛如山崩地裂,震耳欲聾,5顆炮彈流星般射過去,又是連聲巨響,「乒零乓啷!」轉眼間硝煙散處圖書館門框轟去半截,兩扇鐵門支離破碎,無法再復原形了。這時,只要張總指揮喊一聲:「衝鋒!」大隊人馬即刻一擁而入。

  但是,驚天動地喊出來的卻是一萬多名弟兄的歡呼與喝彩,他們眼見圖書館的大門被轟掉了,興高采烈,歡聲喧天。有人甚至於跳將起來,振臂雀躍,那情景就像在跑馬廳里得了頭彩。

  這一次,杜月笙和張伯岐都把糾察隊估價過低,雖然他們看見運來了大炮,轟開了鐵門,但卻仍然不投降。這邊一開炮,他們便回敬幾排槍,將炮兵陣地前面的黃泥巴打得翻了一個轉。

  這時,有一名臨時炮兵害怕了,他氣急敗壞地跑到後面說:

  「張先生,張先生,我們的位置太突出了。」

  「我曉得。」張伯岐臉孔一沉,不再理他,揚著臉對杜月笙說:「要打仗,心腸軟是不行的。」

  杜月笙同意地點點頭,於是,張指揮又發號施令,他指派顧嘉棠、葉焯山、高鑫寶,每一個人領5門炮,撥三二十個人,分為東南西北,四個方位,開始轟射圖書館的每一面牆,同時他更悄聲地叮囑他們說:

  「你們先轟四樓,再轟三樓,然後是二樓和樓下,總之,轟平了上一層,再轟下一層。」

  芮慶榮正在焦躁,他氣沖斗牛地問:

  「為什麼不由下往上轟,轟坍了二樓,叫三樓四樓那批王八蛋,統統摔下來跌死!」

  「你不曾聽到杜先生說嗎?」張伯岐瞟了一眼杜月笙,「我們要先開幾炮,嚇嚇他們。你要先從底下轟起,那幾千條性命只有完結。」

  杜月笙臉一紅,打仗他是外行,不再插嘴嚼舌了。他和張嘯林兩個離開總指揮的身邊,帶著一大群跟班和保鏢,一路路的去慰問眾家兄弟,並且為他們打氣。

  花了半個多鐘頭,才把四面炮兵陣地布好,張總指揮傳令下去,誰的炮位先定好,誰便先展開攻擊。於是「轟隆轟隆」到處都是炮聲。糾察隊的武器只有步槍、手槍,槍打不到炮,而一炮便可以打壞十幾條槍十幾個人,糾察隊那邊頂不住了。張伯岐心知勝券在握,臉上出現得意的笑容,一聲叱喝,指揮成千上萬的弟兄潮水般的向圖書館裡涌去。炮聲止歇,槍聲也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勝利者大呼小叫,這時四層樓的房子裡一片大亂,人翻馬仰。

  這樣混戰下去不是回事,顧、葉、芮、高四條大漢前呼後擁,為杜月笙擠開一條路,他們讓杜月笙站在樓梯轉角,高聲地喊:

  「大家不要打了!先捉糾察隊的頭腦!」

  杜先生的吩咐,從一樓傳到四樓,秩序立刻安定,各隊隊長四處搜尋。這裡雖然是糾察隊的總指揮處,可是總指揮顧順章卻不在,一問他到那兒去了,有人回答:

  「清早4點多鐘的時候,湖州會館總工會傳來槍聲。總指揮當時便帶了四五個人,到那邊探視去了。」

  這個說法令人難以置信,顧嘉棠悶聲不響,看見辦公室的電話還沒損壞,拉起電話撥到呂班路共進會總部,一方面報告順利攻占圖書館的捷報,另一方面,請總部查詢湖州會館總工會那邊,是否捉到過糾察隊的總指揮顧順章?

  顧順章在湖州會館,對於共進會總部來說,顧嘉棠這一問倒是一項值得注意的情報,那邊答應即刻去查,隨時通知。顧嘉棠擱下電話說:

  「我們先把這頭理清楚。」

  沒等多久,電話鈴聲急響,高鑫寶搶著去接,他每聽一句,便高聲的報告一下,於是電話一打完,大家全都曉得了總部回報來的佳音。

  原來,清晨4時,600多位共進會弟兄對湖州會館內總工會會所發起攻擊,當場獲槍械無數,還抓到了十幾名首要分子,然後把他們押解到第26軍第2師師部。顧嘉棠打電話回總部,要求查詢糾察隊總指揮是不是在湖州會館,總部留守人員想起那十幾名俘虜,再用電話請問第2師,師部軍法官根據這條線索,把共進會的俘虜帶出來盤問清查。這一查立即便查出了結果,俘虜中有糾察隊總指揮顧順章,跟他的兩名衛士,一位軍醫和兩員書記。

  原來,顧順章是在商務印書館總指揮處聽到湖州會館附近有槍聲,他很不放心,帶這一批人來巡視,當時他們不覺得有什麼異樣,可是等他們步入總工會略作休息,耽擱了20分鐘不到,外面又是槍聲大作,共進會弟兄發動全面攻擊,起先他們也曾進行頑強抵抗,後來在強大的壓力之下就被擒住了。

  共進會弟兄同心協力,衝鋒陷陣,四路進軍,全面大勝。

  然而,4月12日中午,淞滬警備總司令白崇禧卻貼出了布告:

  為布告事:

  本早閘北武裝工友大肆械鬥,值此戒嚴時期,並前方用兵之際,武裝工友任意衝突,殊屬妨礙地方安寧秩序。本總指揮職責所在,不得不嚴行制止,以保公安。除派部隊將雙方肇事工友武裝一律解除外,並派員與上海總工會妥商善後辦法,以免再啟鬥爭,而維地方秩序。所有本埠各廠工友,務各照常工作,毋得輕信謠傳,自貽伊戚。

  為此布告,仰各界人等一律知悉。

  此布。

  看到這一布告,人們在馬路上交頭接耳,議論紛紜,搞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共進會的弟兄們還沒看到這張布告,因為他們絕大多數仍在閘北跟工人糾察隊拼命,槍炮齊施,殺得難分難解。

  可是,到了下午5點多鐘,上海戒嚴司令部司令兼第26軍軍長周鳳岐堂堂皇皇,不假辭色,也發出了一通布告,大幅石印,遍布上海華界通行要道和大街小巷。

  照得本日拂曉,本埠各處忽聞槍聲四起,即經派人調查,據報系有工人及莠民暨類似軍人持械互斗,勢正危急等語。當以本埠地處要衝,偶有不靖,勢將影響大局。況當戒嚴之際,尤不容有此等越軌行動,危及安寧。本部職責所在,不得不力予維持,妥為消弭。當即分飭所部,趕赴各地彈壓,不論何方面有不遵約束者,即依照戒嚴條例,勒令解散繳械,以靖地方。去後,茲據報稱:所有各地持械之工人莠民等,勢甚器張,無法制止,業經遵令一律解散,並將所持槍械,暫為收繳等情前來。似此突如其來之事變,業已平定,深恐地方人民未明真相,轉滋誤會,合亟布告,仰爾軍民人等一體知悉,務宜各安生業,勿得驚憂,致礙治安,倘有不逞之徒,仍敢造謠生事,一經查覺,定當嚴辦不貸,切切!

  此布!

  看到「莠民」、「類似軍人」、「越軌行動」、「影響大局」等詞語,共進會不少人憤憤不平,為之譁然。他們向杜月笙提出抗議:「明明是共進會弟兄赤膽忠心,自發行動為國家流血汗,為革命作前驅,拼了性命去打糾察隊,然而東路軍總指揮和戒嚴司令出告示,卻將仗義勇為的共進會弟兄和武裝叛亂的糾察隊並列,同時聲討,說他們『大肆械鬥』,『任意衝突』,在『戒嚴時期妨礙秩序,攪亂安寧』,這種說法怎能令人心服氣平、接受得了呢?」

  於是,黃老闆和杜月笙,加上共進會方面參與機密的首腦人物,苦口婆心,舌敝唇焦,竭力地向這般出過氣力、建了功勞的朋友解釋。杜月笙大聲疾呼地說:

  「我們只問自家做得對不對?用不著管人家說我們好不好。何況各位應該可以了解,官方不比私人,他們辦事總體有顧忌,我們絕不要中了共產黨的奸計,挑撥我們和軍隊的感情,鬧得互不相安,正好讓他們漁翁得利,東山再起!」

  為了表示堅決支持與擁護,杜月笙下命令,由他私人千方百計買來的那一批槍械和所有的彈藥武器統統送到26軍,請周鳳岐轉呈中央,表示共進會也繳了械。

  4月13日下午,以董福開為主席的善後委員會,正式接收湖州會館「上海總工會」,宣告將原有的「總工會」取消,另行組織「上海工聯總會」,負責各工會組織、工人領導以及各項糾紛的處理。

  第二天,行動大隊在陳群、芮慶榮的指揮之下,由駐軍和警察協助,全面搜查共產黨所在的「上海特別市臨時政府」,「上海特別市黨部」、上海學生聯合會、平民日報社和中國濟難會,按圖索驥,前後逮捕共產黨員1000多人,全部解交龍華總指揮部訊辦。與此同時,上海清黨委員會正式成立,由陳群、陳德徵、冷欣、黃惠平、冷西、陳超、桂崇基、高方、潘宜之、周致遠、俞國珍等擔任清黨委員。

  7 情海餘波,薛二被捉

  黃金榮自露蘭春事件以後,已決定歸隱退休,不再過問外面的事務。

  因為在「三大亨」中,他是有資格享享晚福的。在上海灘上,他擁有規模龐大的娛樂事業,好幾十幢街堂房子,光是收收房租,一個月也有萬把塊的收入。在漕河涇鄉間,他又造了一幢占地60余畝、斥資200萬元的頤養之地黃家花園。這座私人別墅是上海的名園勝跡之一。園中水木清華,景觀奢麗,正廳名為「四教」,鐫有蔣介石總司令頒題「文行忠信」四個大字,假山石筍,都是花了大價錢遠自北平和西湖運來。

  這時,他又有一項鮮為人知的秘密,即又跟一個女人同居了。由於子孫長大了,以前的床頭人別人都知道,因此他只好瞞住家裡人,在新城隍廟附近租了小房子住。

  60歲的黃金榮只剩下一位近親的長輩姑老太太。林桂生與他離婚,露蘭春也跑了,姑老太太時常勸他再討一個。黃老闆給逼急了,只好笑嘻嘻地承認:「已經有啦!有啦!」

  秘密泄露,小輩們尋了去,才知這原來是上海丈量局局長曾紹棠曾伯伯的下堂妾,跟林桂生也是要好朋友。她抽鴉片煙,喜歡白相,離了曾局長後便和黃金榮同居,黃家小輩因為她住在漕西,喊她西海好婆,杜月笙稱她「西海太太」。

  黃金榮很想把這位新歡也帶進黃家花園,就此關上大門,宴宴然做他的富家翁。

  然而,4月12日的清共這一仗,把黃金榮已銷沉的壯志又復激發,他心知這次功勞建得不小,而國民黨的要員之中有不少是他的舊交,因此事後蔣介石論功行賞,特別授他以三等勳章。於是,他把蔣介石發的勳章和法國領事發給他的少校的獎狀,一齊掛在客廳裡面。同時,杜、張、楊、陳四位老把弟,不時金榮哥長,金榮哥短的奉承幾句,使得黃金榮更是覺得當前的這個大環境真是交好運的時候,只要他動動腦筋,撥撥嘴唇皮,大可以重振往昔的聲威,再建自己的勢力。

  於是,「四·一二」清黨政變之後,蔣介石的軍隊進駐上海之初,黃金榮振作精神,多方聯繫,一心一意準備東山再起。隨後,杜月笙的心腹大將芮慶榮當了行動大隊長,黃金榮的左右手徐福生立刻跟進,出任淞滬警備司令部的諜報處長。黃、杜二門,各有其人,掌握了擁有上海灘上生殺予奪大權的兩項重要的職位。

  雖然,黃金榮老謀深算,機智深沉,有了東山再起的想法,但他並沒有馬上行動,而是憑他豐富的閱歷、犀利的目光,冷眼觀察國民黨派到上海來的各級幹部,以及國民政府經常往返京滬的中樞人物。他不久便看出,他最接近的楊虎、陳群,不但不能作為「新派人物」的代表,而且他們終將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因為在絕大多數的國民黨人中,已經湧起了對他們深表不滿的暗潮。隨後,他又發現像陳果夫、陳立夫兄弟是官職比楊虎、陳群高,地位比他們更重要的國民黨大員,人人工作緊張,生活刻苦。不久他又聽說某要人為太太買了一雙絲襪,竟然在國府紀念周上挨了罵,更有某紅人買進一幢洋房,始終不敢搬進去住,種種傳聞,甚囂塵上,這足以證明蔣介石不同於舊官場,於是黃金榮舉一反三,見微知著,方激起的雄心壯志立即冰消瓦解,煙騰雲散。因此,他表面上聲色不動,暗地裡已在準備打退堂鼓。

  接著下來,又發生了兩件事,促成了他從大上海的新戰場上提前退卻。首先是他和一位年輕有為、幹勁十足的國民黨官員交過一次手,其次是露蘭春的新任夫君薛二突然被捉。

  一天,黃金榮聽說上海市政府要檢查各戲院演出的戲劇,這使他大為光火,他振振有詞,斷然地加以拒絕:

  「租界上的事,市政府管不著!」

  市政府派一位秘書耿嘉基來向他說明,耿是市政府與租界大亨間的橋樑,專負雙方聯繫協調之責。照說黃老闆應該對他客氣一點,但是,黃金榮曉得耿嘉基每個月要吃杜月笙1000元的俸祿,他三言兩語把他打發出去。

  過了幾天,耿嘉基寫了信來,介紹一位主管戲劇檢查的年輕朋友,專誠拜訪黃老闆。黃老闆不會想到市政府的小朋友也這麼難弄,接見了,很費了些唇舌,解釋清楚自己的難處,然後端茶送客。

  這時,他所持的理由是租界上無法奉行市政府的命令,然而隔不多久,法國駐滬總領事、兼法租界公董局總董范爾諦忽然把黃少校請了去,婉轉地勸他:「中國人開設的戲院,何妨接受中國官員的檢查?」

  一聽之下,黃金榮瞠目結舌,無詞以對,他只好答應照辦。

  第二件事出得更妙,原來露蘭春和薛二雙宿雙飛,恩恩愛愛,小孩子一個個的生下來,露蘭春洗去花心,深居簡出,一心一意相夫教子,薛二家裡有錢,大少爺常年遊手好閒,除了在家吃吃鴉片煙,閒極無聊,有時候也難免跑跑賭場,輸贏不計,只是消遣消遣。

  那一天在江灣跑馬廳,薛二正雜在人堆里看賽馬,突然有兩條大漢擠過來,一左一右,伸手把他一挾,硬邦邦的槍口抵住了肋條骨,接著是低聲地叱喝:

  「不要喊!跟我們走!」

  於是,薛二被捕。

  薛二是個錦衣玉食、享慣了福的大少爺,被兩名大漢從人叢里抓出來,塞進了汽車,一路驅車直疾駛,還沒有駛到楓林橋「清黨委員會」,又驚又怕,鴉片菸癮發作,他已經眼淚鼻涕直流,呵欠打得閉不攏口,兩名行動員見他一身軟得像泥,兩腳下不了地,只好把他連拖帶拉,半抬半掖,不經過盤問就先關進監獄。

  露蘭春等了一天,晚上不見薛二歸來,提心弔膽,捱到天亮。她在上海原也交遊廣闊,認識不少有錢有勢的朋友,但是自從嫁給了薛二,兩年閉門不出,一般老朋友早就不相往來。這日因為薛二徹夜不回,她知道一定出了事,急切無奈,只好拋頭露面,到處打聽老公的下落。

  誰知,打聽的結果卻使她大吃一驚。原來是黃老闆那邊的人算起兩年前的舊帳,薛二身陷囹圄,他被囚的地方正是專門盤問處決政治犯的楓林橋!這一下她嚇得遍體冷汗,魂靈出竅。

  但是,她不敢直接去求黃老闆、杜先生,或者「張大帥」,便只好找人托人為她千方百計想法辦,拿出大筆鈔票,請刀下留人,救救薛二的命。

  當天,就有用洋錢銀子買得來的消息——薛二是以共產黨嫌疑分子的罪名,羈押在楓林橋交涉使署。這就是說,薛二隨時隨地都有綁赴刑場,一槍斃命的可能。問題的嚴重性還不止此,消息來源告訴她,再不火速設法,只怕薛二等不到審判槍斃,他就要白送性命一條。

  原因是他的鴉片菸癮奇大,叫他三天不吃飯無所謂,如今關在大牢,黑糧斷絕,薛二片刻難熬,並且薛二性慾極強,進去以後沒過過性生活,飽受折磨。

  露蘭春和幾位熱心朋友商量,認為所要請託的對象不但得跟「三大亨」夠交情,而且還要在楊虎、陳群的面前也能說得上話。想來想去,露蘭春只好由熱心朋友周培義專誠拜訪陸沖鵬。

  周培義把薛二處境之險惡、薛家上下的焦灼,一五一十告訴陸沖鵬,然後,他請陸沖鵬挺身而出,設法「刀切豆腐兩面光」,將這樁事情擺平。

  陸沖鵬眉頭一皺,搖頭苦笑地說:

  「這樁事情,現在只可釜底抽薪,還不到開門見山談條件的時候。薛二在監牢里,我先設法使他穩住。黃老闆、杜先生那邊,講穿了惟恐尷尬,我只能去探探動靜。」

  說完,他立刻拿起電話,打到楓林橋,電話是打給行動大隊長芮慶榮的,芮慶榮親自接聽,陸沖鵬一聽他的聲音,當時就直打直地說:

  「我曉得薛二在你們那邊,『死罪容易過,活罪最難熬』,你幫幫忙放一碼。讓我派人送幾隻鴉片煙泡給他,先保住他一條性命,你說好嗎?」

  芮慶榮在電話里笑了起來,他說:

  「陸先生,你的消息真快!」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陸沖鵬坦率地回答,「來托我的朋友,此刻便站在我的身邊。」

  「好好好,你把東西帶過來吧,」芮慶榮的脾氣一向爽快,做事講義氣,絕不拖泥帶水,「我負責給你送到。」

  「還有一樁,」陸沖鵬順水推舟,再做個人情,「薛二身體不好,務必優待優待。」

  「曉得啦。」芮慶榮應允,接著又壓低聲音,叮嚀一句:「不過,這些事情你最好不要讓『大帥』知道。」

  這一句話露出了破綻,放下電話,陸沖鵬疑雲頓生,想了好久。明明是黃老闆的干係,而杜月笙、張嘯林跟黃老闆向來三位一體,一鼻孔出氣,假使捉薛二是為了「懲治」他誘拐露蘭春,芮慶榮接受自己的請託,「優待」薛二,為什麼芮慶榮單怕張嘯林一個人曉得?

  於是,陸沖鵬一面通知周培義,轉告露蘭春把鴉片煙泡、食物、寢具和給監牢里上上下下打點的錢送去;一面打定主意上華格臬路杜公館走走,探探杜月笙的口風。

  來到杜公館後,陸沖鵬又轉彎抹角,旁敲側擊,趁兩個人一榻橫陳,抽著大煙時,他提起了薛二被捉的事。杜月笙放下煙槍,一聲長嘆,他連連搖頭地說:

  「事情老早過去了,何必今天又來翻一次糞缸!」

  陸沖鵬大喜過望,因為杜月笙這麼一說,他的態度昭然若揭,公報私仇捉薛二他是絕對不贊成的。他知道,杜月笙有這個表示,薛二的事情也就有了轉機。

  「為這樁事體,嘯林哥剛才跟我發過一頓脾氣哩。」望著陸沖鵬苦笑,杜月笙感而慨之,「其實,我不過是因為金榮哥打電話來,跑過去問他一聲。」

  「啊?」陸沖鵬抓住機會問,「 『大帥』為什麼發脾氣?」

  「他說我們『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杜月笙肩膀一聳,「他想盡方法把薛二罩上個共產黨的帽子,喊芮慶榮捉他進去,無非是替金榮哥報當年的一箭之仇,趁此機會出口惡氣。他怪金榮哥和我不領他的情。」

  陸沖鵬連忙點頭,然後,他坦然地說:自己今天專誠拜訪,正是為了薛二的事,因為他不相信外面的傳說,薛二的被捕和黃、杜、張「三大亨」有關。他直言不諱地說道:

  「以你們三位今天的身份和地位,何止於去做這種惹人批評、令人不平的事情?憑良心說,當我聽到了這個消息,當時就很著急。薛二固然是不夠朋友,老闆、杜先生和張先生要是果真有心與他這樣計較,那才更加叫我擔心。」

  「你這個話說得不錯。」杜月笙欣然同意,「上海灘上已經人心惶惶,草木皆兵了,楓林橋那邊也不知道枉送了多少條性命。我們站得這麼近,無風都要起三尺浪哩!還能做出這種事來落個話柄?!」

  「杜先生這樣說,我就放心了。」陸沖鵬吁了一口氣,又問,「不過,杜先生的意思,這件事情應該怎麼了呢?」

  「你今天來得正好。」杜月笙欠身坐起來說,「因為辦這樁事情,我需要用你!」

  「用我?」

  「嘯林哥這一著正好應了一句俗話:『關老爺賣馬,周倉不肯畫押!』」

  譬喻得妙,杜月笙和陸沖鵬一齊笑了起來,兩人笑了一陣兒,杜月笙咳嗽一聲,又正色地說:「金榮哥打電話給我,氣得跳腳,他說嘯林哥那裡是在幫我的忙?他簡直是在給我添麻煩!黃金榮破人家庭的事是絕不做的。但是話雖如此,嘯林哥那邊剛才也是光過了火,說了不少難聽的話。因此之故,我現在夾在當中很為難,無論我出面說什麼,總歸要有一面心裡不好過。所以,嘯林哥和陳老八那邊,最好還是你推說薛家的請託,由你出面去說一說。」

  「好的好的。」陸沖鵬很高興,他滿口應允,一躍而起:「我這就去楓林橋,先看陳老八。」

  陸沖鵬非常佩服杜月笙的高明,又多說了幾句心腹之言,而黃老闆和杜月笙又正好借陸沖鵬為傳聲筒,把自己的態度委婉地播傳給了人們。而杜月笙在洗刷嫌疑,解脫干係之餘,又把請釋薛二的差使輕輕地往陸沖鵬身上一放。黃、杜的目的達到,張嘯林那邊又不至於失了兄弟的和氣。

  陸沖鵬和楊虎、陳群交情很深,現在他又把黃、杜二位的心意和態度一一照說不誤。楊虎心知張嘯林自作主張,表錯了情,有了陸沖鵬出面,他馬上將露蘭春的心上人薛二宣告無罪釋放。

  然而,後來上海灘上謠言紛紛,都說轟動一時的薛二被捕事件獲得解決,薛家曾付出20萬現大洋的代價。這筆錢究竟是誰拿了?各有不同的說法。事實上呢,薜家是用了錢,不是20萬,而是18萬,起先有人去探黃老闆的口氣,說是薛家願意拿18萬出來「了事」,黃金榮勃然大怒,他說:

  「笑話!難道我會用賣家主婆的錢?」

  黃金榮堅決不要,同時也甚為氣惱。但是薛家救人心急,話已說出了口,白花花的大洋錢立刻抬到了楓林橋。這筆錢到哪裡去了?名義上說是薛家捐給國家,事實上卻是這麼一回事。楊虎自己拿了9萬,剩下9萬陳群先則不肯要,後來因為交了一年多的桃花運,楊虎就用這錢為他在寶建路營了一所金屋。

  有一天,陸沖鵬到滬上名跡「也是園」,一眼看見陳老八和兩位風姿嫣然、舉止大方的妙齡女郎在池沼紅渠間喝茶談天,歡聲不斷,陳老八穿的是便服,兩位小姐面孔很熟。陸沖鵬沒有驚動他們,過後很久他才想了起來,這兩位小姐一姓程、一姓范,都曾經是押在楓林橋的「共黨嫌疑犯」。程小姐聰明能幹;范小姐則更是安徽名門之後,她的父親領導過安徽某地辛亥起義。程、范兩位嫌疑不太重,於是不久便由階下囚升為座上客,被陳老八安置在清黨委員會辦公。

  陳老八和這位程小姐,曾在寶建路秘密同居一年多,這樁機密他惟有對陸沖鵬毫不隱瞞。雙飛雙宿年余以後,程小姐的舊情人和她有了聯絡。程小姐的那位早年的男朋友,這時在德國執業醫師,於是,一天,佳人香蹤杳矣。

  陳群眼看著風去樓空,也只有空拍大腿。

  8 又娶了新媳婦

  杜月笙一生之中,女人無數,可以說是享盡了艷福,但是,他真正為愛情所苦,女人使他輾轉反側,坐臥不寧的,是在1929年,他42歲,聲譽日隆,事業突飛猛進的那一段時期。

  一天,黃老闆開設的黃金大戲院請到了三位紅極一對的名坤伶。這三位名坤伶是三母女,老太太小蘭英唱老旦,大小姐姚玉蘭唱鬚生,二小姐姚玉英唱武生,三母女合掛一塊牌,給戲迷們看來確實新鮮,尤其三母女是梨園世家,唱做俱佳,玩藝兒不在任何名伶之下,於是轟動了上海灘上,黃金大戲院場場客滿,夜夜財源滾滾。

  杜月笙很愛皮簧,他自己學會幾齣戲,唱的是鬚生和武生,黃金大戲院來了兩位年輕貌美、色藝雙全的生角,他當然要去欣賞欣賞。他頭一天看了姚玉蘭的戲,便深深的被她吸引,百忙之中一到姚玉蘭的戲快上場,他就什麼都不顧了,驅車疾駛,趕往黃金大舞台。

  每天趕著捧場不算,他還拉了要好朋友去看。有一次王柏齡到上海來玩,他便請王柏齡看姚玉蘭。王柏齡對姚玉蘭也很誇讚,兩人談著談著,杜月笙突然一本正經地說:「我想娶這一位小姐,你看如何?」

  「好哇,」王柏齡極表贊成,說:「你要是娶到了她,閨房裡面對唱起來,那才是人生一樂。」

  「就怕——很難。」

  王柏齡很詫異了:

  「就憑你杜月笙,這個條件還不夠?」

  「唉,你有所不知,」杜月笙深沉地嘆口氣,「她們是講究老法規矩的梨園世家,那位老太太好厲害,三母女形影不離,捧她捧到了今天,我還不曾跟她說過一句話哩。」

  原來,在杜月笙向王柏齡透露心事以前,他早已展開了追求攻勢,親自到後台拜訪,說些仰慕藝事的話。便裝的姚玉蘭,端莊秀麗,但是,在後台的她們兩姐妹從不答理別人。別人問她話,她只是嫣然一笑,一切交際應對,都由老太太出面代理。

  杜月笙跟沈月英的結合,是兩情歡好,相互看中了意,後來又經過黃金榮的擔任大媒,討陳氏夫人和孫氏夫人,杜月笙半輩子不曾碰過戀愛的苦杯,沒有嘗過相思的滋味,惟獨如今他每晚都在台下,沉迷於投手舉足、一曲繞樑的姚玉蘭,情絲「剪不斷,理還亂」,真是嘗盡了「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的魂牽夢縈之苦。

  實在難以忍耐了,有一天,他想出了一條門路。

  黃老闆聲明退休以後,幾爿戲館大都由他精明幹練的大媳婦李志清掌管。李志清身為老闆,又是女流,跟小蘭英三母女,由於業務的接觸,結成閨中的密友。——這些,是杜月笙老早已經打聽清楚了的。

  何不去求計於「妹妹」呢?妹妹,是黃、杜、張「三大亨」對李志清這個小輩的暱稱。

  抽一點空閒,驅車鈞培里,見過金榮哥,聊了些時閒天,杜月笙找到了李志清,向她招招手說:

  「妹妹,你來,我有事情問你。」

  「啥事體?」

  「我問你,小蘭英是跟你蠻要好?」

  「當然要好呀。」

  頓了頓,杜月笙自己先笑,然後,他還是把心裡的話說出來了:他喜歡姚玉蘭,想托李志清代為試探一下,假如他想娶姚玉蘭為妻,是否有此可能?

  李志清咯咯地笑,最後還是答應了。她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將杜月笙的心事一說,小蘭英三母女都有點出乎意外。

  以杜月笙的聲望、財勢以及他對姚玉蘭的一片誠心,小蘭英未嘗不願有這麼一位金龜婿?她私底下問過姚玉蘭,姚玉蘭曉得杜月笙對待自己完全是發自真誠。只不過,雙方年齡的懸殊先不說,頭一樁杜月笙現在就有三房妻室,姚玉蘭時正錦繡年華,花容月貌,雖說小姑居處猶無郎,可是,拜倒於她石榴裙下的少年子弟也確實不少,她想來想去,嫁給杜月笙誠然一生有靠,但她又很不甘於做小。

  李志清一心促成,兩頭傳話,把姚玉蘭的心意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杜月笙。杜月笙想了一想,再跟李志清堅決地說:

  「你可以代我向她們說明:第一,我一定要跟姚玉蘭白首偕老;第二,我絕不會把她當做偏房。」

  杜月笙越急,越能表示他的愛意,李志清往返折衝,幾經交涉,姚玉蘭和她的母親終於開出了「最低限度」的條件:

  一、必須公開宴客成親。

  二、必須和華格臬路杜公館裡的那三位夫人分開來住。

  李志清把話傳過去,杜月笙喜出望外,他毫無難色,一一應允。

  杜、姚之間的婚事,至此,總算是談出了一個結果。

  李志清也很高興,她跟杜家叔叔開了個玩笑說:

  「杜家叔叔,有時候想想,我自己也覺得好笑。世界上真會有這種事情,你找我和婆婆,兩代人為杜家叔叔做了兩次媒,居然都做成了。」

  杜月笙聽了,哈哈大笑,他曉得李志清指的是她婆婆,也就是他的桂生阿姐,在14年前,一力促成了他和沈月英的婚姻,而這一次,卻又是他的侄媳李志清幫他撮合了又一次的理想姻緣。

  心中高興,杜月笙許了心愿說:

  「妹妹,你這次為我的事體,辛苦了,我一定要好好地謝你。」

  「杜家叔叔,你要謝我什麼?」

  當天,杜月笙便派人去買了一支金手錶,送給李志清,作為謝禮。

  杜月笙和姚玉蘭結婚以後,姚玉蘭自幼是隨同父母闖過碼頭,見過世面的,她是走紅多年的名伶,一口京片子,清脆嘹亮,杜月笙的交遊範圍越來越廣,越來越往高處攀,像姚玉蘭這麼一位風光體面、應付裕如的杜太太,一下子彌補了杜月笙多年來的一大遺憾。

  新居設在辣斐穗路辣斐坊16號,租了一層豪華考究的西式樓房,行年四十有二,杜月笙四度作新郎,對外儘量避免張揚,可是好朋友知道的依然不少,所以這場婚事仍舊辦得相當風光熱鬧。

  老公又娶親,沈月英更加顯得萎靡、消沉,她惟一的兒子杜維藩大了,每天要出去讀書,而家裡娘姨、丫頭、保鏢、當差一大堆,服侍這位大少爺是無微不至,處處周到。沈月英反倒覺得插不上手,她平素身體虛弱,多災多病,於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吃鴉片煙,她吸菸癮越來越大,大到成天入不離燈,手不離斗。沈月英的母親、娘家的老帳房焦文炳,合住在華格臬路杜公館對面的一條弄堂里,她只要出房門,下樓梯,走不到三兩百步路,就可以去跟老母親相聚個一天半天。但是她連這幾步路也懶得走,於是母女都三月兩頭的見不了面。曾有一次,杜月笙突然之間看見了她,頗為她的形消骨立、弱不禁風而駭然驚怵,但是,他想不出法子使她戒絕鴉片,恢復生氣,由於金廷蓀的太太跟她蠻要好,因此出個主意,讓她到金家去住了一段時期。

  金家相當守舊,金廷蓀的老太太規矩極多,她曉得杜月笙和金廷蓀有手足之情,便將沈月英也跟自己的兒媳婦似的看待,晨昏請安,老太太搓麻將的時候要陪著,外面不論送什麼東西進來,還得送到老太太的房中去看過。沈月英在金家住了一段時期,消愁遣悶,振作精神談不上,相反的卻是受不了老太太的規矩,住得苦不堪言。隔不多久,她又如逢大赦地搬了回來,自此以後,鴉片煙毒更嚴重地剝奪了她的健康。

  三樓太太孫佩豪比較豁達,她善於自己排遣,將全部時間精力貫注於她的一對愛兒——維屏和維新。當這兩個孩子念到初中時,她便請杜月笙,把他們帶到英國倫敦去求學,維屏、維新都有很好的成就,孫佩豪便伴著兒子在海外過著優遊的歲月。

  和姚玉蘭結婚以後,杜月笙生活上的情趣倍增,夫妻倆有相同的嗜好,閨中高歌一曲,興味無窮。姚玉蘭結了婚便洗去鉛華,一心一意做杜夫人,自此告別了紅氍毹的生涯,海上顧曲戲迷們備感惘悵,但是姚之歌也並非如廣陵絕響,遇有義帳救災,或者親朋戚友一時興起來而上一次彩排,她也興致盎然地粉墨登場。

  結婚一年,她給杜月笙生了個女孩子,這更使得杜月笙歡喜得好像天上掉下來奇珍異寶,因為這是杜月笙的第一個女兒,杜月笙給她取個名字叫美如,他對她的鐘愛還不止於「掌上明珠」,杜美如滿月的那天,蒲石路杜公館不僅大宴親朋,並且演出堂會,由當時風靡滬上的梅蘭芳、馬連良聯合演出,張學良夫人于鳳至親臨道賀。後來,她一直在說:就那回在上海看到了骨子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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