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再上峨眉
2024-10-01 17:29:14
作者: 程小程
《易經·火地晉》六五爻辭:悔亡,失得勿恤,往吉無不利。
做正事沒有憂悔,不要顧慮得失,前往吉祥,如果不能得到幫助也不會有任何不利的事發生。
一位智者說,人的身體有殘缺不算苦,人性的殘缺才是真正的苦。世間的災難禍害大都是由手腳完好、心靈殘缺的人造成的。
鄭巨發和我,曾經一個是叱吒風雲的商界精英,一個是慧眼如炬的易界奇才,如今已成了兩個廢人,面對公司危機,小人弄權,惡人為非作歹,卻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死不痛苦,等死也不痛苦,這種從靈魂到肉體一點點的凌遲才是最痛苦的。
回到玉兒家,我們相對無言,好一陣子沉默。
本來我們久別重逢,有許多話要說,有許多思念之情要訴,因為現在的處境,心裡再無釋放兒女情長的空閒之地了。
玉兒從背後輕輕抱住我,她現在是我心靈唯一的慰藉,她的懷抱不只是給我溫暖,也給了我力量。
我握住她的手,歉意地說:「玉兒,自從你遇到我就麻煩不斷,我是你的災星,現在我成了這個樣子,雖然我不願直說,但是我心裡明白,我怕是永遠都離不開輪椅了,我曾想過,以後要給你幸福和快樂的,看來我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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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兒低下頭吻我,呢喃道:「不,你是我的福星,能和你在一起我就是最幸福和快樂的,我什麼都不要,只要和你在一起,不管你變成怎樣,我都喜歡。」
我和玉兒緊緊相擁,不舍分離,忘記了時間流轉,忘記了恩恩怨怨,也忘記了苦痛傷感。我想此刻就是2012多好,世間萬物灰飛煙滅,我們也幸福地化為煙塵,交融在一起隨風而起,任意飄流,不要再去面對殘酷的現實世界。
夢終於是要醒的,現實還在眼前就不能逃避,玉兒在耳邊說:「你還能卜卦嗎?」
我被她喚醒,說:「起卦應該可以的吧。」
「你起一卦吧,看看如果去峨眉山能不能找到你師父。」
我再次擁緊她,心裡的感動無法言說,玉兒啊,你是菩薩轉世的嗎?要不為何生就這麼一副慈悲胸懷呢?
玉兒把我推到桌旁,找出三枚銅錢放在我手裡,眼睛澄澈地看著我,鼓勵說:「來吧,只要有一分的希望我們也要去做十二分的努力,如果找不到師父,再想別的辦法,我相信,好人得好報,你和老鄭都會得到解脫的。」
我捧起三枚乾隆通寶,虔誠地搖了六次,最後一次,奇異的景象出現了,有一枚銅錢在桌上旋轉了很長時間,最後竟然豎著立在桌面上。
我和玉兒面面相覷。
「怎麼會出現這種情況?這該算哪一面呢?」玉兒問我。
我伸手在桌上輕輕拍了一下,那枚銅錢一跳,卻並沒有翻出任何一面給我看,而是斷續跳舞,然後再次豎立在桌面上。
玉兒看看我,表情非常複雜:「不會吧,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是啊,我自從出道以來,搖卦無數,從沒有出現過今天這種情形,這預示著什麼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盯著那枚銅錢出神。
玉兒見我不說話,小心地說:「要不,重新搖一次?」
我搖頭,把三枚銅錢抄起來,交給玉兒,說:「我用梅花易數起一卦看看吧。」
我讓自己的心緒寧靜了幾分鐘,然後開始尋找可以起卦的物象,但是我的目光落處,竟然沒有一個能引起我強烈的起卦欲望的物體,每一件東西在我眼裡都是模糊不清,我的面前似乎是一個混沌未開的世界。
玉兒看出我的茫然,溫存地攬住我的肩說:「算了,不要起卦了,其實我早就想好了,不管卦上怎麼說,我們都要去一趟峨眉山,我一會去訂明天的機票。」
我說:「玉兒,你的心意我懂,可是我這種情況,你一個人不行的。」
「怎麼不行?相信我,我能行。」玉兒抿嘴一笑倔犟地說。
第二天,我們上了飛往四川的飛機,然後在成都換乘汽車,一路上,玉兒一個人搬動輪椅和行李,背我上下車,跑前跑後,儘管累得汗濕衣衫,可是臉上依然笑容燦爛。
我們在峨眉山下又換了上山的旅遊大巴,一直坐到雷洞坪,我們在雷洞坪稍事休息,玉兒雇了一頂竹轎,抬上我,向遇仙寺出發。
一路上,我給她講了兩年前我在峨眉山的種種奇遇,玉兒聽得津津有味,當我講到老君遇到一個怪物襲擊的事時,她不停地追問:「會不會是野人,這兒離九寨溝不遠,我聽說那地方有野人的。」
兩個轎夫說:「不是野人就是黑猩猩,反正我們這兒夜不上峨眉,三個月前還有一個探險隊在遇仙寺那兒失蹤了呢,五個人,一下子就無影無蹤了,市里派出了三四百人的搜救隊找了七天,連片衣衫都沒見到。」
玉兒倒不怎麼害怕,說:「也許他們真遇到了神仙,隨仙人們修煉去了。」
「要是那樣也是他們的福氣啦。」轎夫說。
我們很快就到了遇仙寺,故地重遊,風景如舊,只是老韓的小店已經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簇新的仿古建築,遇仙寺門前的大樹還在,青石也在,只是再也沒有我師父司馬空坐在石上唱經的身影了。我問過兩個轎夫,他們說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那個唱經的白髮白須的老人家了。
旅館裡還剩兩個房間,玉兒全訂了下來,我們兩個人一間,那兩個轎夫一間。
晚上,吃完飯,我和玉兒坐到寺前的石上,天上的月亮很近,似乎伸手可觸,微風裡含著一股花的清香,夜鳥的啼聲划過夜空,給靜謐的峨眉山增添了一層神秘。
「這兒真美,怪不得會有一座遇仙寺,神仙走到這兒也邁不動腳步了。」玉兒依偎在我肩上說。
玉兒身上的淡淡香氣,令我陶醉,她身上的溫暖,令我迷戀,她月光下晶瑩剔透的眸子,令我淪陷,此時此景,我想我已經遇到神仙了,玉兒就是。我忽然對我在大都遭遇的一切災難不再沮喪,反而釋然了,老子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成仙得道,不經千難萬險怎麼能輕易得到?上天不是要懲罰我,而是在考驗我。
可是當我的手不經意撫摸已經全無知覺的雙腿時,心裡又升起一段悲涼,玉兒是那樣冰清玉潔的一個女孩,我要這樣讓她照顧一生,怎麼能心安理得?
「你在想什麼?」玉兒抬頭望著我的眼睛問。
月光灑在她的臉上,讓她凝脂般的肌膚洋溢出皎潔的光華,我不暇多想,低頭輕輕在她臉上吻了下說:「我在想,你離開我的這段時間去了哪裡。」
玉兒莞爾一笑說:「想聽嗎?」
「想聽。」
「現在不告訴你,等我們成婚的那天再講給你聽。」玉兒調皮地說。
我在心裡嘆了口氣,我是多麼想馬上娶她為妻啊,我們這樣相依相偎,執手相對,慢慢老去。可是,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勇氣面對殘酷的現實。
我說:「玉兒,我師父司馬空就是坐在這兒唱《三世因果經》的,每天午時唱一遍,唱了十年。」
「你會唱嗎?」
「會的。」
「我想聽。」
「好,我唱給你聽——」
富貴皆由命,前世各修因。
有人受持者,世世福祿臻。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欲知後世果,今生作者是。
善男信女聽原因,聽念三世因果經。
三世因果非小可,佛言真語實非輕。
……
我的歌聲驚動了寺里的僧人,一個小和尚輕啟寺門走了過來,看清是兩個青年男女依偎在一起時,念了聲「阿彌陀佛」道:「罪過,罪過,我師父以為是那位誦經的師兄回來了呢。」說完轉身要回去。
我叫住他問:「小師父留步,請問你可知道那位誦經的老人有多久沒有出現了嗎?」
「兩年零二十一天,我師父給數著日子呢。」
「你師父可是廣善和尚?」
「正是。」
「他知道那位老人住在遇仙寺後的,可去找過他?」
「找過的,往山後去過幾次,可是無緣一見,那位師父可能雲遊去了吧。」
小和尚說完念了聲佛號回寺了。
怎麼會找不到呢?順著寺後的山路一直走下去,就可以找到我師父棲身的山洞的,難道他真的雲遊去了?
我有些悶悶不樂。
玉兒說:「別多想了,明天我們去了就知道了,有點冷了,我們回房吧。」
回到房間,玉兒端來熱水,我洗過臉後,她倒掉盆里的水,朝裡面倒入她請中醫大夫專門為我配的中藥,重新加了熱水,蹲下身來為我燙腳,我要自己來,她堅決不讓。在大都時,都是她每天堅持為我洗腳,邊用熱水燙邊按摩穴位,她說這對我的身體恢復有好處。
我說:「玉兒,你別對我這樣好,我受不起。」
「我願意,我只要願意你就能受得起。」玉兒專門買了一本推拿的書學過,她對穴位的位置掌握得非常精準,只是我的腳沒有知覺,為了不讓我難堪,她從不問我「按得怎麼樣,有感覺嗎」的話。她是一個細緻入微的女孩。
玉兒不停地往盆里添加熱水,從足底到腿部不停地按摩敲打,一直按到她自己額上冒汗為止。
第二天一早,我們簡單吃了些東西,開始向遇仙寺後出發。
一路上我竭力回憶當初的情形,山路不是城市道路,有很多的標的物可供參考,只要記住了幾幢高樓,無論多少年再回到那條路,都可以順利地走到目的地。
遇仙寺的這條山路,雖然岔道並不多,我也記著是一直走到很低的地方才遇見司馬空的,可是,再走到這條路上,我發覺自己一點兒熟悉的感覺都沒有了,藤蔓纏繞,樹蔭森森,野草漫過腳踝,頭頂的樹枝不時地刮在臉上,在有從山頂流下潺潺山泉的地方,長滿了濕滑的青苔,一不留意就會滑下山崖。
兩個轎夫人很厚道,並不抱怨,反而讓玉兒走在轎子的里側,還不停地提醒玉兒小心看著腳下。
向下走了有一個多小時,兩個轎夫累得大汗淋漓,連玉兒也嬌喘不止。
我讓他們放下竹轎,休息一會。
「我說兄弟,這哪是路啊,根本就沒有人走過,連動物的痕跡都沒,這裡怎麼會有人呢?你記錯了吧?」年輕一點的轎夫終於忍不住說道。
走在前面的年長的轎夫抬起被荊棘劃得血跡斑斑的右手邊擦汗邊說:「你是在找人還是在找神仙?」
我說:「從遇仙寺後面走進來都對,只是轉了一個彎過來我就沒有印象了,我是晚上來的,兩旁也看不清楚,我記得我來的時候沒有這麼難走,也不用躲開樹枝荊棘,只依稀記得有一塊很光滑的石頭擋在路中間,我是在那兒遇到我師父的。」
可是一路上我們也沒有遇到那塊石頭。
年長的轎夫說:「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先去前面探探路,看能不能找到你說的那塊石頭。」
玉兒給他拿了瓶水,把自己手裡的木棍交給他,囑咐說:「辛苦你了,小心點。」
年長者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叢林深處,我聽到後面的轎夫小聲問玉兒:「你這朋友腦子沒問題吧?到這個深山老林里來找師父,誰會住這兒啊?除了猴子!」
玉兒說:「你沒聽說過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句話嗎?他說有肯定有,耐心點,等回去我再給你們加錢。」
「這可不是錢的問題,這條路太險了,你們也就是遇到我表哥這個熱心人了,換了誰也不敢走這麼遠。」
玉兒拿了水讓我喝,問我:「天一,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別的路,比如岔道什麼的。」
我搖頭說:「我記得很清楚,是一直走下來的,沒有岔道。」
過了大約一小時,那位年長者一瘸一拐地走了上來,玉兒忙上前攙住他,讓他坐在地上歇息,並關切地問:「大叔,傷哪兒啦?要不要緊?」
「不礙事,滑了一腳,差點掉懸崖下去了。」
我歉意地說:「對不起,讓你受累了。」
他擺了擺手說:「我們山里人摔打慣了,不怕的,只是我一直走到無路可走也沒見到你說的那塊石頭,兩旁也沒有發現你說的山洞和平台什麼的,全是羊腸小道,要是抬著轎子,連轉過身來都不可以。」
這可奇怪了,怎麼會呢?那天晚上我明明記得並沒有走多久,而且張天師棲居的山洞也很容易找到,作為常在山裡行走的人,只要稍加留意就會發現,他怎麼會沒找到?
那位年長者大約是怕我懷疑他說謊,喝完水,把傷口處理一下後說:「我知道找人的心情,你不顧兩條腿不能行走,跑來峨眉一趟也挺不容易的,我帶你親自再走去找一次吧。」
玉兒擔心地問:「你的腿能行嗎?」
他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說:「沒事了,你看,看不出來我受傷了吧?」
我們重新上路,因為年長者已經走過一遍了,所以就輕鬆了許多,一路上,我左顧右盼,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之處,但是,就是找不到山洞了。我們很快就到了谷底,再無收穫。
年輕的轎夫累得坐在地上大口喘氣說:「兄弟,我敢保證,你上回一定是遇到了神仙,這回我們來的人多,神仙就不肯芝麻開門了。」
我無法和他解釋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只是黯然神傷。
回來的路上,我高唱《三世因果經》,希望司馬空能聽到,希望會出現奇蹟,他突然站到我面前。
可是一直回到遇仙寺,連一隻猴子都沒看見。
我重回司馬空坐了十年的青石之上,撫摸良久,似乎看到師父正端坐石上,引吭高歌:
三世因果說不盡,蒼天不虧善心人。
三寶門中福好修,一文喜舍萬文收。
以君寄在祿宮庫,世世生生福不休。
我心裡頓時一震,有一股熱流自頭頂沖瀉而下,貫穿全身,所謂大道無形,我雖然還一時悟不透這無形的大道要將我指引到哪裡,但心裡卻有了種豁然開朗的通透感。
夕陽如血,山風似嘯,紅塵之外是無為無欲的「淨界」,心淨則百埃莫染,百毒不害,心不淨,則嗔怨怒責,離合悲歡充斥一生,強求的不來,到手的也會散去,人若不貪身外物,何必為身外物所煩惱!
老子說,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我想,事若該成,不爭也成,事若該敗,爭也敗。《易經》之秘不在元亨利貞,而在一個「定」字,物極必反,亂至終必定,司馬空知道我三年內必有一災,卻不留與我破解之法,說明他知道有些劫可破,有些劫要過,過得去過不去,在於「元亨利貞」修得如何了。常人學易,只求速成,常人遇事,只求速決,只有摒棄常人的功利心,只有氣定神閒,才能達到「定」的境界,才能得到「定」的福報。煥陽道長和陰曰陽用他們平生所修,換來我的紅塵之氣,我得到的福報已經很深了,鄭巨發的福報還沒有歸「定」,我想,我不必求速,也許速已在路上。
玉兒問我接下來怎麼辦。
我說:「回去。」
「沒找到司馬師父,回去該怎麼去救老鄭?」
「我已經見過師父了。」
「什麼?你見過司馬師父了?什麼時候?」
我笑笑,一手擁住玉兒,一手替她理好被山風吹亂的頭髮:「古人說得好,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走在路上看到的是風景,走到無路可走了,便會得悟風景之外的人生真諦,我們這一路沒白走,我已經悟到了,破解之法在於,無解便是解,無救會自救。」
玉兒環住我的腰,把頭埋在我胸前說:「聽不懂你的偈語,不過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