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未來和意外
2024-10-01 17:09:44
作者: 訣別詞
嚴格來說,夏聽南和徐秉然都不算是本地人,徐秉然的爺爺奶奶以及外公外婆去世得早,所以徐家人每年都留在這裡過年,但夏聽南每年都是回老家過年的。
今年,夏聽南依舊是和父母回了老家。
然而今年春節過得實在不算太溫馨,甚至讓大家心驚肉跳,因為夏聽南的奶奶在這闔家歡樂的時刻,忽然急性心肌梗死,被送進了ICU。
客廳里是春節聯歡晚會的聲音,家裡只有零星的幾個人,夏爸爸夏媽媽還有幾個叔叔阿姨都在醫院陪奶奶,說醫院不乾淨,讓夏聽南和幾個年輕的哥哥姐姐好好待在家裡。
夏聽南坐在堂姐身邊,看著索然無味的小品,覺得沒意思極了。她內心仍然擔心奶奶的情況,期望著父母或其他長輩可以笑著推門進來說一切平安。但有那麼一個瞬間,夏聽南依舊產生了如果不回老家過年,那還有徐秉然陪她的想法。
零點的時候,她收到了陳茜和其他朋友的新年祝福,她很有耐心地一條條回復著「謝謝,同樂」,並不計較對方是不是群發。
夏聽南是個很講究儀式感的人,芝麻大點的事都喜歡發朋友圈,從來不擔心會被別人拉黑。
她每年都會假裝不經意地提醒徐秉然給她發新年祝福。
徐秉然被她磨得沒了脾氣,畢竟只是動動手指的事情,就答應下來只要想起來就給夏聽南發。
往年徐秉然雖然不會專門卡整點發新年祝福,但還是會早早地給夏聽南發一條簡短的「新年快樂」。這一回,夏聽南一直等到快凌晨兩點,也沒有等到他的消息,便乾脆主動出擊,給他發了一句「新的一年,天天開心」,然而還是石沉大海,沒有回音。
電視機早已經換了頻道,沙發上的人都半眯著眼看無趣的午夜劇場,時不時吐槽一句演員的演技。
堂姐看了一眼時間,然後說:「聽南,你別熬這麼晚,你先去睡,我們繼續等。」
夏聽南的確困得受不了了,只好說:「好吧,那你們也早點睡。」
她慢悠悠地洗漱完躺在床上,在睡著前終於收到了徐秉然的消息。
很簡單的三個字:【你也是。】
她終於鬆了口氣。
但夏聽南沒有想到,她給徐秉然的祝福並沒有實現,即將迎來的這一年將會給徐秉然留下最痛苦的回憶。
等到夏聽南過完這個寒假回家的時候,徐秉然已經開學了。不過開不開學對徐秉然來說也沒什麼差別,他每天依舊不是坐在床上看書,就是在書桌前寫試卷。
儘管老師建議所有高三學生都留校複習,但徐秉然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依舊走讀。
「媽,我去找徐秉然。」夏聽南一邊在門口換鞋,一邊說。
夏媽媽突然喊住她:「別去。」
「為什麼?」
夏媽媽認真地切著菜,嚴厲地說:「今天你徐叔叔徐阿姨都在家,你別去就是了。」
夏聽南有點茫然,不知道徐家父母在家與否和她去找徐秉然有什麼必然聯繫,但夏媽媽今天肯定是不會讓她去徐家了。
她回房間之後心下有些惴惴,給徐秉然發了條消息,說自己要翻窗過去。
徐秉然很快就回了兩個字:【別來。】
三月初,窗外的樹依舊光禿禿的,只有幾隻鳥立在樹枝上,天色十分陰暗,但又看不到烏雲,只有一片灰色。
廚房裡油煙機的聲音穿過牆壁傳到她的耳朵里,與此同時還伴隨著從徐秉然房間裡隱約傳出的爭吵聲。
她剛想下床,想到什麼,又把伸出去的腳收了回來,安靜地坐在床上按著手機。
廚房裡夏媽媽把油煙機關掉,大喊了一聲「吃飯」。
夏聽南剛想回應,就聽到窗外傳來一道極輕的聲音,是徐秉然房間的陽台門被關上了。
一切又歸於寂靜,只有馬路上汽車零星的鳴笛聲。
時間照樣自顧自地流走,而夏聽南也要開學了,返校前的三天她才把作業補完,幾乎是所有清醒著的時間都用來補作業了。
陳茜問:「你寒假到底都幹了什麼,都不出來玩?」
夏聽南解釋說回老家過年的時候家裡人出了點事情。
陳茜表情頓時嚴肅起來:「那現在沒事了吧?」
夏聽南點頭:「已經好了。」
奶奶手術成功,在重症監護室觀察了幾天就轉到普通病房了,情況十分穩定。不過畢竟年紀大了,身體沒有以前硬朗,所以夏聽南的父母最近有時間都會去照顧奶奶。
夏聽南也說不清自己心裡的想法,反正她最近不是很敢去徐家蹭飯,總感覺遇上徐爸爸徐媽媽會很尷尬。實際上不是他們尷尬,而是夏聽南自己彆扭。
不過她晚上還是會在寫完作業之後去找徐秉然,徐秉然見她翻過來的頻率越來越高,也有點無奈。
其實夏聽南有點擔心影響徐秉然複習,但不看著徐秉然她更不安心。
徐秉然盯著再一次出現在陽台的身影:「下次走正門。」
「不行。」夏聽南慢慢爬起來,走進房間。
徐秉然問她為什麼。
夏聽南依舊堅定:「就是不行。」
他走過去掐住她的臉,左右看了看,遲疑道:「你是不是……瘦了?」
「沒有吧。」
柜子旁邊有個體脂秤,徐秉然讓她站上去看一看。她磨磨蹭蹭,不想暴露自己的體重。
徐秉然像舉小孩一樣,抄住她的腋下輕而易舉地把她舉了起來。
「你的力氣是不是太大了點?」夏聽南感到費解。
徐秉然把她放下後,手懸在空中,偏了偏頭看秤上的數字:「怎麼瘦了這麼多?最近吃什麼了?」
「在學校就吃那些唄,回家就隨便吃點零食泡麵什麼的。」她回想了一下,「瘦點也好,之前太胖了。」
「不胖。」
夏聽南沒信,說:「班上好幾個男同學總是拿我開玩笑,叫我小胖子。」
「他們這麼叫你?」徐秉然這時才放下手,語氣有一絲古怪。
「對啊。」
過了一會兒,徐秉然低聲對她說:「不胖,別理他們。」
徐秉然書桌上的書更多了,夏聽南每次看到他的書都覺得自己像個弱智,成天就是小說和遊戲,但又管不住自己,每一次發誓好好學習,沒過半小時就放棄了。
「你在複習嗎?」
「嗯。」
「那我總是過來會不會打擾你?」
「不會。」徐秉然回答得很快。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徐家的大門被打開,是徐爸爸回來了。
他的臉上帶著肉眼可見的疲憊,眼睛裡都是紅血絲,手裡還拿著手機在和同事說著今天的一些警情。
臨近太陽下山的時候,所里接到一個報警電話,一位女士帶著哭腔說她的女兒發了條朋友圈一副想不開的樣子,現在她找不到女兒人在哪裡。
她哭哭啼啼地半天說不出一個有用的線索,徐爸爸安慰加勸說,終於從這位女士口中挖出了一個比較重要的線索——她女兒可能在某一家賓館。
所里一群民警動員一切力量,又是查監控又是打聽詢問,大海撈針地挨家賓館找,連飯都沒來得及吃,終於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賓館裡找到了她女兒。
沒想到她女兒根本沒想不開,只是覺得父母忙於工作不關心自己,所以演了這麼一出鬧劇,想著離家出走一天就回去,沒想到母親會報警。
他們一群人站在房間裡,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最後全都化為一腔無奈和慶幸。
雖然不是第一次接到這種報警,但大晚上東奔西跑的,大家總還是有些心累。如果這些無厘頭的案情少一些,所里的民警可能也不至於每天忙得不著家。所幸沒有人真的傷亡,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大家寧願累一點,也不願意輕視接到的任何一個報警電話,不願意看到有人真的想不開,不願意看到年輕的生命就這樣逝去。
最後他們口頭教育了一下這家人,這件事也就算完了。那位女士拉著徐爸爸的手一直說謝謝,說要給他送錦旗。徐爸爸受不住,只讓她以後多關心關心孩子,就算是為公安事業做貢獻了。
徐爸爸在回家的路上想的還是晚上這個案子,繼而想到徐秉然和夏聽南。
他一直都很喜歡夏聽南,不只是因為從小看著她長大,更因為夏聽南從小就有一種長輩們都心照不宣的懂事——在缺少父母陪伴的情況下依舊積極向上,就算是鬧騰也適可而止,不會給大家帶來麻煩,最重要的一點,她給了徐秉然很多陪伴。
他自覺自己不是一個很好的父親,所以更加感激這個小姑娘。想到今晚夏聽南一個人在家,他心裡總是有些擔心,就想替夏家父母看看,沒想到敲了半天隔壁的門都沒人應。
他想了想,走到徐秉然的房間門口,伸手敲門。
「秉然,你有沒有聽南的聯繫方式?我剛去隔壁好像沒人。」
夏聽南還在和徐秉然聊天,被這猝不及防的敲門聲嚇到,下意識往床里鑽,後來發現不對,又下床往陽台跑,躲到窗簾後面。
徐秉然看著她的反應啼笑皆非:「和你說過很多次,他們不會進來。」
「秉然?你在房間嗎?」
夏聽南剛放下心,聽到徐爸爸的聲音又緊張起來。
徐秉然很淡定地應道:「在複習。」
「那你聯繫一下聽南,她父母不在家,我擔心她偷偷跑到外面玩得太遲了。」想到夏聽南那鬧騰勁兒,徐爸爸實在是不放心。
「知道了。」
聽見徐爸爸離開的腳步聲,夏聽南放鬆下來,慢慢走到徐秉然的書桌邊,雙手一撐,腿一蹬,整個人坐在了書桌上。
徐秉然其實也不是很想學習,但他找不到有意思的事情做,他把桌上的書往裡推,夏聽南順勢把屁股往裡挪,坐得更穩了一點,正對著徐秉然。
夏聽南比畫了一下,驚奇地說道:「我發現我真的長高了不少,以前坐在桌子上還是平視你,現在居然都可以俯視你了。」
學習講究一個氛圍,徐秉然喜歡在不那麼亮的環境裡學習,房間有一些昏暗,只開了一盞小燈,除此之外就是桌子上的檯燈。
他微微後靠在椅背上,兩條手臂很自然地撐在夏聽南兩邊的桌上,仰著頭看夏聽南,沉靜的面容在光影之下更顯深沉。
他問:「長高不好嗎?」
「好啊,我沒說不好,我做夢都想長到一米七。」
人總是要有夢想的,夏聽南就喜歡做一些白日夢。
「現在也挺好。」
聞言,夏聽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說:「徐秉然,我發現你還挺喜歡捧殺我。」
他的視線落在她的鼻尖,沒有說話。
空氣里都是夏聽南洗完澡後的奶油沐浴露的香味,有點清爽,也有點甜膩,讓人無端煩躁。
夏聽南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樑:「話說你鼻子真的好高。」
徐秉然很輕微地皺了一下眉,清淡的奶油味隨著夏聽南的動作鑽進他的鼻腔。
「你以前鼻子就這麼高嗎?我怎麼感覺以前我們倆差不多,為什麼現在我的鼻子這麼矮?」夏聽南只摸了一下就收回手,然後自顧自說著話。
徐秉然忍不住輕輕地捏住她的下巴,盯著她的臉假意觀察,然後說道:「挺好。」
夏聽南的鼻子沒什麼稜角,也很好看。
被碰過的下巴有點癢,夏聽南抓了抓。
她表情突然嚴肅,說道:「徐秉然,我覺得你的審美有問題,要不然就是你滿嘴謊言。」
怎麼在徐秉然嘴裡她哪兒哪兒都挺好的?是不是太敷衍了點?
徐秉然表情空白了一下,然後問:「那你想聽什麼?」
猶豫了一下,他又用不確定的語氣問道:「你好矮?你好胖?你鼻子很塌?你腿真粗?」
夏聽南越聽越崩潰,伸手去捂徐秉然的嘴:「別說了別說了,我不想聽,你的審美沒問題。還有,我的腿真的很粗嗎?!」
夏聽南心碎了。
徐秉然忍著笑偏頭躲開她的手掌,剛想說話,就被門口的聲音打斷了。
「秉然?」
徐爸爸還是不放心,又繞回來找徐秉然。
他敲了敲門又問:「秉然,你聯繫上聽南沒有?」
夏聽南下意識又想往窗簾後面躲,但徐秉然的雙手一直扣著桌沿,她沒辦法下桌。
徐秉然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說:「沒事。」
徐秉然慢慢收回扶著桌子的雙手,站起來拖著椅子往後退了一些,然後對門口的徐爸爸說:「我聯繫過了,她說剛才在睡覺,沒聽見有人敲門。」
「行,那我就放心了,你也早點休息。」
「知道了。」徐秉然拍了一下夏聽南,想讓她從桌子上下來,很單純的目的。
但夏聽南誤會了,她以為徐秉然是想抱她,於是乾脆抱住徐秉然的脖子,用雙腿圈住他的腰,整個人掛了上去。
夏聽南總是會在某些時刻無意識地做出讓人心臟漏跳一拍的事情。在這個瞬間,徐秉然看起來像是靈魂出竅了,他任由夏聽南惡作劇似的把全身的重量壓在他身上,短髮不斷掃在他的側臉,呼吸間全是沐浴露的氣味。
手就這麼僵硬在空中。
事實上,以前徐秉然就是經常這麼抱著夏聽南,因為對於徐秉然來說,之前的夏聽南長得實在是小巧。但這一年他幾乎再也沒有這樣抱過夏聽南,有些刻意,但其實也很自然,因為夏聽南長大了。
夏聽南當然能理解,但還是會莫名地產生奇怪的感覺,在很多時候她會覺得徐秉然有些躲著她,她問徐秉然,他又說自己沒有。
這一回好不容易又黏上了徐秉然,夏聽南靠在他的肩上不想下來,慢悠悠地晃著腳。
「叔叔好忙啊,比我爸忙多了。」
派出所的事情多而雜,徐爸爸有時候真的忙起來就是一個星期半個月不回家。而夏爸爸就不一樣了,他是在局裡上班,雖然也忙,但至少每周總有幾天能休息一下。
「嗯。」徐秉然心不在焉地應她,身體還僵硬著,手卻下意識環住她,不讓她掉下來。
空氣好像變熱了一些。
夏聽南皺了一下眉,於是又想下來。
徐秉然很緩慢地呼出一口氣,立即鬆開胳膊讓她下去,動作快到顯得有些狼狽。
但夏聽南當然注意不到這些,她又趴在他的床上,又去摸放在床頭的手機,沒有一點把他放在眼裡的意思。
他忽然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問:「你覺得警察這個職業怎麼樣?」
「嗯?」夏聽南停下按手機的手,想了想,「超帥,很偉大。」
徐秉然沉默著,表情很淡,不知道認不認同她這個說法。
夏聽南一下子把頭轉向他問道:「你也要去當警察嗎?」
徐秉然偏著頭注視著她的眼睛:「你覺得我應該去嗎?」
房間裡靜悄悄的,夏聽南心裡有些不安,有一種直覺,好像她接下來的回答十分重要。
她想了想,猶豫著說:「那是你的人生,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沒有應不應該這一說。」
說完,她還拍了拍他的胸口。
徐秉然長時間沒有作聲。
夏聽南無語道:「你說話啊,你為什麼不說話?你這樣我很尷尬的好嗎?」
徐秉然忽然看著她笑起來,整個眼睛彎得像個月牙,左臉的酒窩若隱若現。
他說:「夏聽南,你現在講起話來還挺像個大人。」
夏聽南也笑了:「你別笑話我啊,我認真給你建議呢。」
熟悉的房間,靜謐的夜,兩個十幾歲的少男少女互相笑看著對方,好像他們總是鮮花簇擁,百毒不侵。
高考前,徐秉然在班主任的辦公室待了半個小時。班主任是第一次帶班到高三,人很負責任,高考前找每個同學談話,了解大家的心理情況,為他們加油打氣。
徐秉然是他最關心的一個,不是因為徐秉然成績好人聰明,更不是因為長得好,而是其他的原因。
高中三年來,他不是沒有見過徐秉然的父母,但的確第一次見到那樣的家庭氛圍。
有一次開家長會要求學生父母都要來,徐秉然的父母的確是都來了,但那是他見過最奇怪的一對夫妻,幾乎像陌生人。
家長會之後,班主任委婉地詢問徐秉然家裡的情況。
徐秉然像是對那樣的情況習以為常,竟然心平氣和地回了一句:「不用管他們。」
他不知道徐秉然到底經歷了什麼才能對父母的相處模式說出這樣的話,但站在他的立場的確不方便多說,於是他只是讓徐秉然安心備考,一切都會好的。
徐秉然聽到最後一句,垂下眼,輕輕地「嗯」了一聲。
其他人最多十分鐘就出來了,只有徐秉然在裡面待的時間最久。大家都有點好奇,章又程見他出來,湊上去問他老師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讓我加油考試。」徐秉然說的是實話,班主任怕影響他的心態,根本不敢多問什麼。
但徐秉然的心態其實很穩,畢竟最震驚的事情在一年前已經被他看見了。
「你的成績這麼穩了,還有什麼可加油的。」
「我是不需要了,但你還需要。」徐秉然把一本筆記丟給章又程,「考前好好看。」
章又程無奈地點頭。
那天騎車回家的路上,徐秉然還是忍不住有些失神。
一個總是在忙碌,一個總是在家孤獨等待,父母的爭吵從他有記憶以來就沒有停過。一開始他們還會顧忌家裡有一個他,後來發現他早就知道他們吵架後,便有一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有那麼幾次甚至會當著他的面吵架。
無心的傷害是最殘忍的,吵得最凶的一次,徐媽媽甚至哭著對徐爸爸喊道:「要不是有秉然,我早就和你離婚了!」
這句話猶如一把黃沙落入清淺的池水,游魚在那瞬間失去了方向。
徐秉然不知道自己是一個怎樣的存在,也許只是一個紐帶,是一股繩,他們每一次吵架就像是一把刀往他身上砍,讓他越發岌岌可危,下一秒就會崩斷。
但所謂無底深淵,下去也是前程萬里,於是徐秉然不斷扭緊自己,不讓這股繩斷掉,不讓自己平淡卻偶有溫情的家庭成為碎片。他相信一切都會變好,總有一天父母能露出幸福的微笑。
然而想法是從那一刻改變的。
當他在車站看見徐媽媽身邊站了另一個高大的男人,兩人依偎著,耳鬢廝磨親密無間,母親臉上的笑容是他很久沒有看到過的燦爛幸福,於是他想是不是應該放過自己,也放過父母。
人最難的就是和自己和解,他憤怒過,懷疑過,猶豫過,痛苦過,最終下定了決心。
他說:「媽,你們離婚吧。」
父親無可指摘,硬要說有什麼,那只能說他不是什麼領導,只是個派出所里的普通小民警,又苦又累。但這不是一個錯誤,披星戴月不辭辛勞是他的職責所在,這也是徐秉然為父親感到驕傲的地方。
但徐母不一樣,如果她真的對這個家庭失望,她大可以離婚,沒必要拿徐秉然當理由,一方面享受著這邊的家庭,另一方面享受著別人給她的甜蜜。
徐秉然從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糰子成長為身姿挺拔的成年人,經歷了十幾年,耳邊長年累月的爭吵也令他疲憊無比。
相比於他們可有可無的陪伴,倒是夏聽南的絮叨聲更讓他安心。
夏聽南仿佛是通過太陽能發電,只要有一點陽光,就能帶來無限溫暖。
所以,徐秉然這些年儘可能地陪伴夏聽南,他希望她總是充滿活力,總是笑容洋溢,不要成長為他這樣沉悶無趣的性格。
即使父母瀕臨離婚,徐秉然也做好了心理準備面對一切。
高考對他來說不是什麼大問題,沒有什麼是一蹴而就的,這麼多年夜以繼日地學習造就了他優異且穩定的成績,他並沒有什麼緊張的情緒。
倒是夏聽南緊張得要命,高考前一天替徐秉然檢查了好多次書包。
「塗卡筆帶了吧?」
徐秉然看著她手裡的塗卡筆,沉默著點了點頭。
夏聽南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正拿著他的塗卡筆,於是趕緊把它塞進了文具袋裡。
「身份證和准考證呢?」
徐秉然嘆了口氣,把東西遞給她。
夏聽南扯了扯嘴角:「你別嫌我煩,我是看你也不打算複習,要不然今天也不會來煩你。我實在是太緊張了,為什麼高考這麼緊張?」
她老感覺心裡麻麻的,不是想上廁所就是想上廁所,就像體育課要跑八百米一樣。
徐秉然聽她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哭笑不得地道:「是我考,又不是你考。」
「但我就是很緊張啊!」
徐秉然故意學她說話:「但我就是很緊張啊!」
「你別學我說話!」夏聽南無語道。
徐秉然還學。
夏聽南又煩又好笑:「我的語氣哪有這麼噁心。」
徐秉然笑了一下,忽然用食指撥了撥她的劉海,問道:「你是不是要剪頭髮了?」
她眯起眼,後退了一點:「別摸劉海,我剛洗過頭,越摸越油。」
說到剪頭髮,夏聽南這麼多年留短髮的原因,主要是覺得自己的臉有點大。
有時候夏聽南會覺得自己有毛病,她雖然經常對別人吐槽自己這裡不好那裡不好,但如果對方真的認可了她的說法,那她會發自心底地不高興,恨不得拿個喇叭在對方耳邊怒吼:放屁!夏聽南是完美的!完美!!!
夏聽南嘆了口氣:「我想讓劉海長長,最近天氣太熱,我額頭都悶出好多痘了。」
她掀開劉海給徐秉然看。
徐秉然俯身靠近了一些,擋住了自上而下的白熾燈光,他面容背著光,看不清神情。
他微微皺眉:「你天天熬夜?」
「偶爾。」夏聽南心虛地別過頭,額頭長痘的確是從她開始熬夜之後才形成的。
徐秉然摸了摸她的額頭,指腹從左滑到右,在中間那塊紅腫上面輕輕摁了摁。
夏聽南覺得又癢又脹痛,鬆開手放下劉海,不讓他再看。
徐秉然的手指順勢而下,沿著她的鼻樑滑到鼻尖,用力捏住:「不想長痘痘就不要熬夜。」
「我也不想,但老有人找我聊天。」她倒吸一口涼氣。
「誰找你?」
「就那個湯誠啊。」
徐秉然收手,往後退了一步,問道:「他怎麼有你聯繫方式?」
夏聽南愣了一下:「他不是巧巧姐的弟弟嗎?」
湯誠的確算是風雲人物,學校年級段的足球賽,他一馬當先,每一次射門都引起一大批人的歡呼尖叫,好像小說里的那種校園王子。
夏聽南是在操場邊的洗手池附近碰見他的。
一開始被他叫住,夏聽南還蒙了一下,後來湯誠問她是不是認識他姐姐,她這才知道原來他是湯巧巧的弟弟。
徐秉然默默聽著,心想,估計是他之前和湯巧巧聊了一下的原因,忽然有點後悔自己多嘴。
夏聽南說之後他們隨手加了個微信就分開了,不過最近湯誠經常找她。
事實上,夏聽南不太喜歡在手機上聊天,嫌打字累,但和湯誠又沒熟到可以用語音交流的地步。於是,她只好儘量地回復他,不過比較敷衍,經常隔幾個小時才回一次,而且大部分的回覆都是表情包。
每當這種時候,夏聽南就非常感謝發明表情包的人,簡直是終結話題的利器。
「以後不想聊就不用回,沒關係。」
「可他是巧巧姐的弟弟……」
夏聽南還挺喜歡湯巧巧的。
徐秉然看她的目光有點涼:「叫這麼親,你喜歡她什麼?」
夏聽南一臉「你在說什麼廢話」的表情,說道:「她漂亮啊,還這麼溫柔,而且你們一個學校,說明她成績也很好!你不覺得她很完美嗎?」
徐秉然不敢輕易苟同,覺得夏聽南對完美的定義和他不太一樣。
夏聽南問道:「那你覺得怎麼樣的才是完美?總不是我這樣的吧?」
徐秉然盯著她看了幾秒,然後垂著眼沉默,不打算回答她的問題。
夏聽南翻了個白眼:「又不說話,真無聊。」
徐秉然依然沒理她故意氣人的話。
「算了,我不和你閒聊了,越聊越慌。」夏聽南站起來打算走,卻被徐秉然拉住了。
徐秉然緊緊攥著她的手腕,說:「我明天高考。」
夏聽南莫名其妙:「我知道啊。」
他抿了抿嘴,難得有點尷尬:「不給我點鼓勵嗎?」
夏聽南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嘲笑道:「徐秉然,你之前還說我幼稚,其實咱倆不相上下好嗎?!」
這麼說著,她還是上去抱住徐秉然,就像以往一樣。
「加油,你可是一中的徐秉然。」她鼓勵道,用力地拍著徐秉然的背。
擁抱令人充實,那是心和心最相近的客觀距離,勝過一切言語。
徐秉然用力地回抱著她柔軟的身體。
他說:「謝謝。」
高考那幾天,徐爸爸難得批了假來陪考。高考前一晚,徐媽媽在家裡準備了一大桌飯菜,還請夏聽南和她父母一起來吃。
分明是其樂融融的畫面,但夏聽南敏銳地發覺了徐爸爸和徐媽媽之間莫名生疏的氛圍,和以往的生疏更加不一樣。
夏聽南心裡隱隱有不好的預感,但又不敢去問徐秉然,於是私下偷偷向夏媽媽打探。但夏媽媽皺著眉頭讓她好好複習期末考,不要管這麼多,她只好作罷,乖乖閉上嘴不問了。
高考當天是周末,天氣很好,夏爸夏媽也難得都有空,兩家人一起為徐秉然送考。
看起來是難得美好與美滿的畫面,不過只是看起來而已。
夏聽南在一個月之後才知道徐秉然父母已經離婚的消息,那時候徐秉然的高考成績早就已經出來,是意料之內的高分,甚至已經被警校提前批錄取了。
該走的流程一步都沒少,政審、體測、面試、體檢,毫無懸念地全部過關。
那段時間徐秉然很忙,高考結束後基本就不在本地,為了各種材料到處奔波。
夏聽南心裡還盼望著徐秉然趕緊回來,兩個人下館子大吃一頓,然而當她無意中從媽媽口中得知徐秉然父母離婚的消息時,心下一驚,第一反應是徐秉然可千萬別回來。
她甚至都不敢給徐秉然打電話,怕一不小心就透露出什麼消息或者說錯什麼話。
實際上,夏聽南完全是杞人憂天,徐秉然對父母的事情清楚得不能更清楚,連他們簽的離婚協議書他都看過,而且是徐秉然讓他們倆挑一個「良辰吉日」把婚離了,然後知會他一聲就可以。
這件事徐秉然和父母商量了很久,絲毫沒有留情面,果斷冷靜得像是個劊子手,讓他們兩個儘快離婚,不要互相耽誤。畢竟在徐秉然看來,兩個人的年齡也不算太大,不只是徐媽媽,徐爸爸也有發展第二春的可能,時間拖得越久,對徐爸爸越不公平。
徐媽媽心裡有後悔、有虧欠,也有心虛,她知道自己做錯了,但已經難以回頭,而且徐秉然不允許她回頭,也不打算原諒她,沒有把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的事情告訴徐爸爸已經算仁至義盡。
徐爸爸不明真相,只當妻子終於下定決心,只當徐秉然受不了他們多年來的爭吵。
這種結局他早已有預感,就算不是今天,也會是未來的某一天。離婚這件事已經拖太久了,拖到徐秉然都成為一個翩翩少年。對這段婚姻,他的心裡有一些心酸和捨不得,也有一絲解脫,他很果斷地同意離婚,尊重妻子和兒子的決定。
他悵然地對徐秉然說:「其實我和你媽早就該離婚了,我太忙了,而她是一個很需要陪伴的人,我給不了她想要的,她……她也不能理解我。」
他不是不愛她,而是給不了她想要的這麼多的愛。
徐秉然不可控制地走神,想到了夏聽南,想到小時候在他身邊搭積木的夏聽南,想到趴在他床上玩手機的夏聽南,想到各種各樣的夏聽南。
徐爸爸知道徐秉然報了警校,但心底其實並不是很希望他也走上這條路,這條路太累,以後可能是會有繁花錦簇和榮譽加身,但也難逃最初的艱難困苦。
「如果你以後想要當一個好警察,那你就要做好未來早出晚歸,疏於家庭親情的準備。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有抱負,有家國情懷,但警察這個身份真的很難平衡好家庭與工作之間的關係。
「我不希望你走上我的老路,但我又相信你比我優秀得多,不至於走到我這樣的田地。」
士不可以不弘毅,徐爸爸從來沒有為自己的工作感到後悔過。派出所是典型的一線戰場,苦與累是說不完的,接警台的電話響個不停,只要接到警情,無論大小都要立刻出警處理,三四天就要值一次班,到了關鍵時間點還要做好長期安保,全體備勤,最忙的時候一個月都回不了家。
與他關係最好的一個老同事,因為長期熬夜與飲食不規律,在一次查案過程中,完全沒有徵兆地吐血昏迷,即使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醫院,也沒能搶救過來。
如此猝不及防,剛剛還在身邊說笑的人,說沒就沒。
誰能預料得到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呢?
最後,那位同事被追記了一等功,但那又如何,人沒了,要榮譽還有什麼用?他的家裡甚至還有一個毫不知情的小女兒,一直天真地詢問著為什麼她的父親好久沒和她打電話了,父親到底什麼時候能回家。
誰能不心痛?
誰能?
追悼會上,肅穆冰冷的黑白照片,沉寂無言的氣氛,無一不告訴大家這個他們無法否認的悲慘事實。
領導同事全部泣不成聲,那是和他們奮鬥了這麼多年的戰友啊!
那是一條人命……那也是活生生的一條人命啊!
然而一個民警倒下,千千萬萬個民警就要站起來,哪怕再悲痛萬分,工作也不能停,還有人民在等著他們,還有那麼多糾紛等著他們處理,那麼多違法犯罪等著他們打擊,他們怎麼能休息?如果他們休息了,社會的治安、公民的人身財產安全又由誰來保證?
有人第一年入警就在公安局,有人從警十餘年還在派出所,多少人努力只為從基層派出所晉升到市局機關工作,但徐爸爸一直堅守基層,能力有限的確是一部分原因,但更是因為他知道做好群眾工作的重要性。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在這裡才能接觸到更多老百姓,才能明白人民的困苦,才能更好地服務人民。
既然穿著警服,就要對得起自己的使命。他沒有盡到做丈夫的責任,也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但盡到了作為人民警察的責任。
他是普通人,也只是個普通人。
「對不起啊,秉然,我對不起你們……」徐爸爸潸然淚下,表情有難過有欣慰,但沒有後悔,「爸很自豪有你這樣一個兒子,當年沒讓你去鋤地是個正確的選擇。」
徐秉然笑了一下,緩緩抱住他:「爸,沒有什麼對不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夏聽南在徐秉然回來之後,見到他說的第一句話也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徐爸爸徐媽媽離婚了,徐秉然跟著徐爸爸。
而徐媽媽,走了。
她有點迷茫地問媽媽:「徐阿姨走了?那徐秉然一個人怎麼辦?」
夏媽媽嘆了一口氣,敷衍著說:「你一個小孩管這個幹什麼?寫作業去。」
夏聽南心下不滿,越發擔心徐秉然。
知道徐秉然回家之後,她第一時間想翻窗,剛打開窗戶,忽然想到之前徐秉然說她可以走正門的時候不走正門,於是她又衝出家門,焦急地按著徐家的門鈴。
「徐秉然,你在不在啊?」
見一直沒人來開門,她無奈地重新跑回自己房間繼續進行自己的「翻窗事業」。
徐秉然下半身圍著浴巾,打開陽台門,蹙著眉問她:「怎麼這麼著急?」
沖澡衝到一半聽到急促的門鈴聲,他一猜就是夏聽南,等他出去開門,門外卻已經沒人。
這時候夏聽南已經翻到陽台上了,她站起來後立刻抱住了徐秉然,臉貼在他濕漉漉的胸膛上,然後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徐秉然怔住了,忽然有些手足無措。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夏聽南的鼻子抵著他的胸膛,沉聲道。
她覺得難過極了,心裡很酸,想要發泄,仿佛只要她幫徐秉然難受過,他就不會再難過。
徐秉然明白過來什麼,僵硬的表情肉眼可見地柔和下來。他拍了拍夏聽南的肩膀,沒說什麼,然後揉了揉她的頭髮。
夏聽南被他帶進房間。
徐秉然進衛生間又沖了個澡,然後穿好衣服走出來,兩個人並排坐在柔軟的床上,房間裡安安靜靜的,只有空調運作的聲音。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她突然皺起眉問道,因為徐秉然看起來並沒有很難受。
徐秉然沒什麼情緒地點頭。
「那你……不傷心嗎?徐阿姨一個人怎麼辦?」夏聽南的語氣有些遲疑,她以為徐秉然會很傷心,所以她十分擔心,擔心之餘還有些恐慌,怕徐秉然出什麼事。
徐秉然捏了捏她的手,猶豫了一下,最後湊近她輕輕說了幾句話。
清淺的呼吸落在耳邊,她的瞳孔縮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
徐秉然輕飄飄地一語帶過,說完就閉上了嘴。
夏聽南的手心還有一些灰,是剛剛著急爬過來的時候粘上的。
他拉著她往房間的衛生間帶。
夏聽南還有一點發愣,徐秉然說得很委婉,但她顯然能聽懂。
她咽了咽口水,想起去年夏天開始徐秉然莫名的消沉,還有之前徐秉然和徐媽媽之間古怪的氣氛以及莫名的對峙,好像一切有跡可循。
夏聽南張了張嘴,忽然說不出話。
她沒能想到徐秉然的接受能力這麼強,也沒想到原來徐秉然早就受不了父母的爭吵,對他們離婚的事情根本無所謂。但夏聽南也不是平白無故地擔心徐秉然,而是因為當年的確真實地見證了徐秉然消極的一面。
那時,她被徐秉然的表情和行為嚇得失去了思考能力,沒有第一時間衝出去阻止徐秉然。幸好幸好,最後徐秉然放下了手上的美工刀,自始至終不知道有一個滿身冷汗的夏聽南躲在他的衣櫃裡。
那不是一個夢,而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這樣不好嗎?你聽他們吵架也聽煩了吧?反正我是煩了。」徐秉然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不知道夏聽南以前看到了什麼,他的語氣還是很平靜。
夏聽南尷尬地眨了眨眼:「我聽什麼?」
「你說呢?」
徐秉然十分自然地把她的手放在水龍頭下面沖洗,揉搓著夏聽南的手掌,把她手上的灰都衝掉。
他擠了一點洗手液,是薄荷味的,兩個人的手都布滿了泡沫,空氣里都是清新的氣味。
徐秉然一直盯著兩個人相連的手。
他心裡清楚,其實夏聽南比大家看得都要通透,有無法言喻的細心之處。他們總想著不讓夏聽南接觸這些不美好的事情,但其實她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只是不說。
對於父母離婚這件事,徐秉然真的沒有很傷心,最多有些悵然,現在反而覺得逼仄的空間忽然通暢起來,他重新獲得了呼吸的權利。
他也不斷地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水流的聲音響個不停,下一秒徐秉然關上水,拿旁邊的擦手巾把夏聽南的手擦乾。他擦得很認真,每個指縫都沒落下。
柔軟的毛巾和夏聽南的手指不斷摩擦,掌紋被他一點點撫過,手上的水珠逐漸消失。
夏聽南以前被帶去看過手相,算命先生見她生命線清晰深刻,說她會身體健康、一生順遂,但夏聽南一直有胃疼的毛病,而智慧線算出來的結果和實際情況也是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到現在為止夏聽南都不是讀書的料。
至於「天紋」,也就是感情線,尾端有一點分叉,師傅說她會經歷戲劇性的相逢與命中注定的分離,最後相愛,過上小說般的幸福生活。
徐秉然忍不住摸了摸那條感情線,實在不知道那個算命先生到底算得准還是不准,也不知道這條感情線和他到底有沒有關係。
夏聽南覺得手掌被摸得有些癢,便收回手。
「好了!既然你如此樂觀!那我們換個話題!」她很快轉移話題,情緒調節得很快,想要努力活躍氣氛,「你是不是已經確定被錄取了?你是不是要去北方了?去北方就不能經常見到我了,那是不是應該和我好好玩一趟?」
一字一句都充滿活力。
徐秉然也被感染,微微笑著:「你想去哪裡玩,我陪你去。」
夏聽南高興地笑起來:「你說的啊,不准賴掉。」
她盤算著最近哪裡比較火,一定要去打卡,哪裡的風景好,可以讓她發朋友圈,想著徐秉然以後要去北京上大學,那就可以幫她帶那邊的特產。
正當夏聽南以為事情會慢慢變好,因為徐秉然受的苦已經夠多,事情已經很壞,不會更壞的時候,上天告訴她:
「夏聽南,是你誤會了,沒有人能預料意外和未來到底哪一個先來。」
徐爸爸出事了。
那時候徐秉然剛好在外面有事,趕到醫院的時候,他臉色蒼白,表情十分冷峻,甚至沒有看到站在旁邊的夏聽南,徑直大步往前走,好像在被什麼追趕。
夏聽南的臉色也很蒼白,用力拉住徐秉然:「徐秉然,你先冷靜。」
徐秉然沒看她,用力抽回手:「我很冷靜。」
四個字,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徐爸爸和同事在出警路上遇突發警情,有一個七歲的小孩墜江,徐爸爸沒有絲毫猶豫,直接跳入那滾滾洪流。
如此英勇,如此奮不顧身。
然而最終的結局卻並不是可以津津樂道的喜劇,而是靜默的悲劇。
小孩和徐爸爸被江水捲走衝散,再打撈上來的時候,兩人都已經沒有了生息,就算送到醫院搶救,也回天乏術。
零碎的抽泣聲時不時響起,有人喊徐秉然的名字,但徐秉然覺得所有人的聲音都像悶在罐子裡,不真實極了,與此同時還伴隨著尖銳的耳鳴聲。
白布蓋在熟悉的高大身軀上,蓋住了那張慈祥的、疲憊的、布滿皺紋和曬斑的臉,蓋住了早已布滿銀絲的頭髮,蓋住了從小到大一直有力地拍打他擁抱他的手臂。
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裡的是他的父親啊!
是早上還和他打過招呼的父親啊……
徐秉然喉嚨里像是哽了一塊石頭,連呼吸都在疼痛。
如果人生是一齣戲,那徐秉然認為他的人生絕對不是童話,從他出生開始,就是徹頭徹尾的庸俗網絡劇,充滿廉價的戲劇性,連結局都讓人啼笑皆非。
夏聽南被徐秉然的臉色嚇到了,她叫他的名字。
「徐秉然……」
走廊上的燈散發著白光,把每一個角落照得明亮,無數個穿著警服的人站在不遠處,無言地看著空氣,看著醫生,看著徐秉然,想說什麼,又什麼都說不出。
一枚翡翠平安扣被交到徐秉然手上,那是徐爸爸留下的,是他從小戴到大的,但已經沒有了他的溫度,只剩幾許冰涼。
紅繩與翡翠相錯,被徐秉然收攏在掌心。
徐秉然靜靜地看著夏聽南,忽然說:「我沒有爸媽了。」
他的神情和語氣都異常冷靜,像是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能撼動他的心。
一剎那,夏聽南眼眶裡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那是替徐秉然流的。
淚水沿著臉頰滑落,掛在下巴搖搖欲墜,最後寂靜地融入醫院的地板,只留下淡淡的淚痕。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人的生命只是短短一載,來的時候吵吵鬧鬧,走的時候安安靜靜。
徐秉然說:「夏聽南,不要哭。」
夏聽南用力抱住他,輕輕說:「以後我的爸媽就是你的爸媽。」
他只是站著,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前方什麼都有,有光,有來往的醫生護士,有夏爸爸夏媽媽以及穿著警服的人,他好像一直在人群中,又好像只是孤獨的看客,看不到美好的未來,只有懷裡的溫度告訴他,他還在世上活著。
徐媽媽聽聞噩耗,急匆匆地趕來,她神情恍惚,像是大受打擊。夏爸爸夏媽媽和她聊了很久,才讓她冷靜下來,接受了這個現實。
徐媽媽面對徐秉然,哽咽著問:「我是不是錯了?」
徐秉然只能沉默回應,把想說但不該說的話放回了心裡,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她既然已經離開,那就不要再回來。
最後,徐媽媽問徐秉然願不願意跟她走,徐秉然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不想介入一個全新的家庭,去看徐媽媽和另一個不熟悉的男人幸福生活,因為那樣他會替死去的父親不值,他也會憤怒,無法抑制地憤怒。
後續的事宜大部分是由徐秉然和徐爸爸以前的同事一起操辦的。徐爸爸出殯那一天,天上下了雨,同事、戰友還有不少被徐爸爸幫助過的群眾都趕來了現場。
徐秉然看著眼前的畫面,還覺得不真實極了,而夏聽南一直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沒有安慰,沒有逗趣,只是在他感到疲憊的時候扶他一把。
殯儀館內外挽幛如雲,而徐爸爸面帶微笑靜靜地躺著。忠誠的道路是浴血榮光的,徐爸爸用生命詮釋了一個警察的果敢和擔當。他像是一團火,靜靜地燃燒了幾十年,一場忽如其來的雨當頭澆下,他無聲熄滅,但徐秉然知道他永遠不會後悔自己做出的選擇。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路上的泥被沖走,水泥地染上深色。有工作的人要繼續工作,長大的人也要繼續長大,生活還要繼續。
悲傷被繁忙快速的現實生活掩埋,只在很多個瞬間悄然重現,又隨風消散。